散文||乡村赤脚医生

文摘   2024-09-06 12:00   北京  

乡村赤脚医生

唐凯||海南


说到赤脚医生,我的脑海里会浮现出儿时的一幅幅情景:大清早的晨曦中,雷叔叔肩挎红十字药箱,已从一户人家的家门走出,凌晨时分他到那户人家给生急病的婴儿看病打针,此时,他正披着朝霞,走在铺满霞光的村道上;寒冬的夜晚,寒风凛冽,雷叔肩挎红十字药箱,迎着刺骨寒风,向一户人家走去,那家的老大爷腰疼又发作了,正等着他过去打针送药;炎炎夏日,天刚擦黑,雷叔叔参加生产队劳动刚回到家,手还来不及洗,水还没喝上一口,看到院子里几个人正等他回来看病,他二话不说,马上从家里提出红十字药箱,就给人们着病,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繁星已满天,晚风已习习吹来……我小时候看到的雷叔,正值而立之年,他挎着药箱,为了乡亲们的健康,跑上跑下,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雷叔高挑个子,白白净净,加上修长身材,倒有点读书人的气质,给人以血气方刚年轻帅气文质彬彬的感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当时肩挎红十字药箱的留影,如果有,一定会很酷!

雷叔并不姓雷,而是临高话称呼人的习惯,家里好几个孩子,排行最后最小的孩子,就称作“雷”,意思是末尾。村里人叫他时就称为“雷”,外村人称他为“雷”,或者是称他为雷医生。雷叔的赤脚医生生涯,从二十来岁时就开始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国家落后,医疗卫生条件差,尤其是广大农村更甚,乡下人小病捱成大病,大病硬撑到死。党和政府关心农村老百姓的健康,想办法改善农村医疗卫生条件,提出“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举措是,建立农村赤脚医生制度,那时,较大的村庄都配有一个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不脱产,边参加生产队劳动边看病,待遇很低,主要靠看病收入,公家再给一些补贴。赤脚医生在村里给乡亲们看病,主要是看一些农村的常见病,什么感冒发烧头晕眼花,什么老人腰疼小孩咳嗽,什么热天中暑干活受伤,等等等等,总之是给乡亲们提供及时的廉价的医疗服务。婴幼儿半夜三更发烧了,就近在村里找赤脚医生看一下,打个屁股针,吃个退烧药;哪一个老大爷老奶奶老了,动不动就感冒咳嗽腰疼,去公社卫生院吧?路途远,乡道难行,还花钱多,于是,就近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个针吃个药就可以了,虽然不能根治,至少是缓解了病情,如果病情加重了,赤脚医生无能为力,才迫不得已让家人送到公社卫生院看病,要不,怕花钱,就硬着头皮捱着,过一天算一天。

赤脚医生的名称是怎么来的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称呼乡村医生呢?也不知道。记得七十年代初,有一部叫做《春苗》的电影,影片讲述赤脚医生的故事,还是彩色故事片,甚是好看。记得影片中有这么个情节:清晨,村里的乡村医生春苗早就已到外面小村子出诊去了,公社领导来村里看望春苗,家人说是到邻近小村子给人看病去了,生产队长带着领导往小村子走去。其时,太阳红着脸庞,从东边山岭的竹林末稍冉冉升起,彩霞铺满大地,晨光中,春苗挎着药箱,披着朝霞,从远处的小路向村里走回来。生产队长远远看见了春苗,对着领导说:“看,春苗回来了。”他顿了顿,忽然看到春苗手提着鞋,在赤脚走路,又看见春苗肩上挎红十字药箱英姿飒爽的样子,想到乡亲们对春苗送医送药的种种赞扬,一时激情满怀,就激动地高声喊起来:“这就是我们的医生,赤脚医生!”声音宏亮,震撼人心,在山野之中回响,让人为之振奋。我不知道赤脚医生的称呼是不是从这时开始叫起来的,但起码是,从这《春苗》电影开始,赤脚医生的名字就在神州大地叫响了。

赤脚医生之所以受乡下人欢迎,除了近在眼前,看病及时,更重要的是花钱少。那时,乡下人穷得叮当响,在生产队劳动,一天出工十个工分左右,分红多的生产队,十个工分(即一个劳动日)顶多值两三毛钱,少的生产队就一两毛钱,更差的甚至不到一毛钱,劳累了一年,年终结算时,扣除谷子番薯以及什么拉拉杂杂的费用后,劳动力多的家庭也许能得个一两百块钱,少的百几十元,劳动力少孩子多的家庭,就超支,还要倒贴钱。平时,乡下人没什么额外的赚钱门路,只能是家家户户养只鸡鸭鹅,养头猪什么的,运气好时,能卖几个钱,运气差时,发鸡瘟猪瘟,死光了,白白浪费饲料,浪费喂养工夫,还坏了心情,惹得夫妻互相呕气,父母骂孩子出气。如此这般,钱从哪来呢,只得勤俭节约,能不花的钱就尽量不花。生病总得看病,赤脚医生看病收费少,正应了乡下人的低收入状况,看一次病,吃些药,就这么几毛钱,乡下人打心眼里喜欢赤脚医生。

我们村里的赤脚医生是雷叔。人常说,医生大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实话实说,雷叔是个非常称职的赤脚医生。雷叔平时话语不多,对人和蔼可亲,谦恭有礼,是个大好人,村里村外的人都说,从来就没见他骂过人,就是与人红脸争执也难得见一回。雷叔是个初中毕业生,当时大队要在村里选一个人当赤脚医生,综合各方面素质,理所当然就选上他了。后来,听他说,当时被选上后,就到办在县医院的卫生学校培训了几个月,又到县医院和公社卫生院跟班见习了几个月,主要是学习掌握农村常见病的预防诊断治疗技术,以及一般的病理药理,经过这么几个月时间的培训见识,就当上医生了。俗话说:“师傅引入门,修行靠个人。”经过培训见习,后来的医术如何,就靠个人在医疗实践中的摸索体会和个人的聪明才智了。

雷叔确实有一些医生天赋,在当地的赤脚医生中,要数他的医术高明些,周边几个村庄,本村明明有赤脚医生,但有些人偏偏舍近求远,不在他们村里看病,要过我们村来,找雷医生看病打针,他们说,雷医生看病见效快,孩子发烧,老人咳嗽,雷医生给打一两针,吃一两次药,就好了。人们说他医术高,雷叔笑笑说,一个乡下的赤脚医生怎敢说医术高不高呢!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咱医学书没读过,只凭一本《赤脚医生手册》行医,理论知识匮乏得很,只是在给乡亲们看病过程中,用心观察,细心揣摩,得出体会,而后又将那些体会用到医疗实践上,循环往复,得到提高,仅此而已。事实上,也多亏了那本《赤脚医生手册》,一有空就认真研读,对照一些病例,活学活用,很有收获。还抓住一些机会,向公社卫生院医生请教,人家是科班出身,理论知识基础扎实,能把医疗实践上升到医学理论上进行分析,能叫医院里的医生指导一下,也是获益匪浅。他这么一说,还真让人明白了他为什么能被乡亲们认可的原因了,那就是心系病人,肯于钻研。他受人欢迎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他的性格,随叫随到,一切以病人需要为准,脾气好,看病过程中,任人问来问去,就是不烦,总是面带微笑,心平气和地回答。再次是看病收费比别人少,看一次同样的病,他的收费总比别人少要那么一两毛钱。

常言道,好事多磨。雷叔的赤脚医生生涯竟有这么个意想不到的折磨。那时,他刚挎上红十字药箱不久,那股新鲜劲儿正新鲜着呢,东奔西跑给乡亲们看病正来劲呢,谁知道老天爷就在这时候来考验他了,不知啥病,把他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下子打趴在地,连路都走不了了。那时候,有时见他被人背着到公社卫生院打针,有时见他坐上“飞轮车”(当地人对牛力胶轮车的俗称)到县医院打针, 后来,听说是让海口大医院里的大医生给找出了病根,在颈背上开刀取出个什么瘤,让病魔打趴了好几个月折磨得精疲力尽的他,又重新站了起来。其遭遇真有点像古代哲人所说的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意味,当然,乡村赤脚医生能算什么“大任”?连“小任”都说不上!只是说,一个人要做成一件事,也有可能受一番折磨而已。遭受过这么一大难,雷叔更深刻地体会到健康的重要性,对乡亲们遭受的各种病患,更是心怀怜悯之心,更使出浑身解数,为乡亲们解除病患。

要说起雷叔全心全意为乡亲们看病的事,真是几大萝筐都装不完,那些随叫随到、百问不厌、感冒发烧药到病除等等赞誉,从大家口中说出,那是众口一辞,如果搞个当今盛行的什么民意测评之类,那么优评必是百分之百,想找出一张差票都难。他急病人之所急,把家事抛在后来,让急性子雷婶老抱怨,吵着要把他那个药箱丢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个大年三十的傍晚,家家户户杀鸡宰鹅,忙着张罗年饭,欢欢喜喜过大年。雷叔刚送走一个抱着孩子来看病打针的媳妇,接着手忙脚乱地杀鸡,他家里七个孩子年纪尚小,较小的一个正蹒跚学步,最小的那个正吚呀学语,大的带着小的一边玩去,不给父母亲添乱就是给父母亲最大的帮忙了。眼看着天就要擦黑了,年饭才准备好了一半,就在这时,一位大伯神色匆匆地走进院子,看着正手忙脚乱地干这干那的雷叔,他欲言又止。雷叔知道,这时候来人,除了请他去看病,还有谁有闲功夫来这闲逛呢?他就开口问是怎么回事。那位大伯难为情地搓搓手,说:“唉,我那个孙子早不发烧,晚不发烧,偏偏就在这大年三十发烧,孙子他奶奶、他妈妈用尽了办法,擦拭身体呀,吃药呀,都不见效,身体越来越烫,眼看就撑不住了。本来,我估摸着你和雷婶正忙着团圆饭的事,不好意思打扰,可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样的事,雷叔倒也司空见惯,他说了声,“我去看看吧。”挎起药箱,怯怯地向雷婶说了声,“我去看看就回。”雷婶眼看着这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刻又要去给人看病,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碍着乡里乡亲的面,又无可奈何,虽然黑着脸,还是随口应着,“去吧,去吧。”望着他们的背影,她嘟哝起来:“咳,怎就不给人过个安稳年呢?!”生气归生气,她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丈夫是村里的医生呢!谁知这病魔啥时袭来呢?病来如山倒,人命关天啊!如此一想,雷婶的气倒也顺了。只是孩子们嘴谗,平日里老问着什么时候到年,要吃鸡腿吃肉,今天到年了,一个个急不可耐。这顿团圆饭直到入夜了好久,雷叔挎着药箱回来,又忙了好一阵才得吃。

作为一名赤脚医生,雷叔平时也就看些感冒发烧咳嗽腰疼的常见病,然而,有一次不经意间,竟然救人一命,致使邻村的一位大婶至今还念念不忘他的救命之恩。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三更半夜的敲门声把雷叔从温暖的被窝催醒,原来那位大婶的孩子前一天发烧,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打针吃药不见好转,夜里烧得更历害,来找雷叔看病。雷叔仔细看了看,觉得病情危急,马上让送公社卫生院急救。他放心不下,还骑上自行车陪着去。到公社卫生院马上急救,转危为安,医生说,再耽误一些时间就危险大了。

乡村里,赤脚医生很多很多,像雷叔这样的赤脚医生也很多很多,更有甚者,许多赤脚医生除了用西医的手段诊治农村常见病外,还掌握中医草药治疗技巧,用中医中药给乡亲们治病,更听说了令人惊讶的救死扶伤的事:一个在医院里治不了而退回家的病人,家人死马当作活马医,请赤脚医生用中医草药治疗,治到哪算到哪,竟然让病人从阎王爷那里逃了回来。这些病例虽是少见,却也足以张扬了赤脚医生用中医草药治病救人的魅力。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里,赤脚医生们就是这样,用赤诚的心,用自己的辛勤劳动,给乡下人解除病痛,带来健康的希望,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乡下人,谁不受过赤脚医生的恩惠呢?谁能忘记赤脚医生给自己看病打针的往事呢?

时光匆匆而过,几十年过去了,如烟的往事在人们的脑海里已渐渐淡薄。如今,当年的赤脚医生们都成了老年人,在新时代里,他们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安度老年时光,在大榕树下回忆他们曾经的峥嵘岁月。雷叔八十多岁了,每次回到乡下,我总看见他与村里的老人在大宗或者小宗里下象棋,所谓大宗小宗,是临高话的说法,全村的祠堂称作大宗,分支的祠堂称为小宗。一次,跟雷叔聊起赤脚医生的往事,他一边下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往事,一会儿,他陷入沉思,也不知是思考棋路还是进入赤脚医生岁月的回忆之中,好久,走了一步棋,接着说了一句,“说起来,那段时光还是蛮有意思的,里面有我的青春年华,里面有我的奋斗经历……”说着说着,一时两眼放光,也许是赤脚医生的历程让他感到自豪和骄傲吧。跟他儿子说起父亲的赤脚医生往事,儿子说,至今父亲还保留着那个药箱,那药箱都变成老古董了,红十字也模糊褪色了,但在父亲眼里,就成了一个宝贝,他时不时爱看看一下,摸摸一下,拍拍药箱上的灰尘,有时还看着那个药箱发呆,谁知道是不是他的思绪又回到那流金岁月了呢?是不是又回想起赤脚医生的时光了呢?


2024.02.20


图片/网络

作 者 简 介

唐凯,海南临高人,先后从事中学老师、新闻记者、文化工作。爱好文学,热爱写作,曾在海南日报及其他刊物上发表《小镇印象》《儋州石匠》等十几篇散文和《抗洪壮歌》《临高之歌》等数篇诗歌,在网络文学平台上发表《乡村“棋王”》《新盈女人》等多篇散文,与人合著出版《文澜群葩》《圣园之光》等书,与人编纂出版《临高文化遗产》《临高百岁寿星》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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