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视点】胡喜成:论十三元韵部与一字多音字

文化   文化   2024-11-04 00:00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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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帆视点】

胡喜成:论十三元韵部与一字多音字


作者简介

胡喜成,大学学士,副编审。为中国曲艺家协会、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在《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与美国《寰球诗坛》等国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诗词曲联赋文3000余首(篇),并选入《当代诗词点评》等多种选集,收入《郑州市志》等多家方志,多次在全国获奖,有诗入刻中国长城文化碑林,出版有《啸海楼诗词集》等。



胡喜成:论十三元韵部与一字多音字


吴其昌作『梁启超传』,言及湖口人高心夔,少有才名,工诗词与骈体文。然两次殿试赋诗均出韵,据说诗题首次参试限押九文韵,而高诗误入十三元;遂不得入三甲之列;次年恩科会试,其入二甲,参加殿试,诗韵限押十三元韵,而高诗除门之一字外,皆押十一真韵,两次皆缘十三元韵而出韵,遂列四等,故王闿运赠诗曰:“平生两四等,该死十三元。”此事记载出薛福城『庸庵笔记』。吴其昌论及此事,谓:“至于八韵诗内容,尤为无味。而其最荒谬可笑者,以现代人之方音,而必押隋唐时代之韵脚,无理取闹如此,而反认为天经地义。所以声韵是用脑筋来硬记的。不是用耳朵来听的!以致名震一时的老诗人,往往闹出‘出韵’的笑话。”按高心夔,字伯足,号碧湄,晚清江西湖口人,咸丰十年(1860)庚申科恩科进士,官江苏吴县知县。工诗文,擅书法,著有『陶堂志微录』。此事在诗坛广为流传,为一时故实。时至今日,遂成为诗韵改革者之口实。然而,自隋唐以至于明清,参加进士考试者何啻千万人,其出错者惟高心夔一人。其能以一人而否定千万人乎?至于赋八韵诗之无味,其考者无论为何试题,参考者能感觉到其中之味乎?考诗无味,考八股文无味,考策论无味,考白话文有味乎?考数理化、英语有味乎?考试就是考试,无论考什么,历时既久,都是无味可言的,元不在八韵诗一种。然诗韵之十三元韵,今人读之俨若两部韵,则亦是事实。元因隋唐时其中韵字多为一字双音或一字多音者,故当时人左读右读、横读竖读皆为一韵,而今人读之俨若两部韵者,其韵部中某些字由两音字或多音字,逐渐转为一音字,且转为不同音读耳。此种状况,在宋代已基本形成。不然,宋代词人填词,用诗韵可矣,安用其另为词韵乎?因词是用来歌唱的,词句不入韵,歌唱者拗嗓,而听唱者不悦耳怡心。

十三元韵部中之字,在隋唐为一字双音字或一字多音字。读唐诗,若按此标准读之,无读不通者,无读之俨然若两部韵者,试举例论之。

唐李义山『登游樂园』云: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暄)。


唐李太白『登金陵城冶城西北谢安墩』云:


晋室昔横溃,永嘉遂南奔(边)。

沙尘何茫茫,龙虎斗朝昏(暄)。

胡马风汉草,天骄蹙中原。

哲匠感颓运,云鹏忽飞翻。

组练照楚国,旌旗连海门(眠)。

西秦百万众,戈甲如云屯(田)。

投鞭可填江,一扫不足论(挛)。

皇运有返正,丑虏无遗魂(弦)。

谈笑遏横流,苍生望斯存(前)。

冶城访古迹,犹有谢安墩(团)。

凭览周地险,高标绝人喧。

想象东山姿,缅怀右军言。

梧桐识嘉树,蕙草留芳根(坚)。

白鹭映春洲,青龙见朝暾(团)。

地古云物在,台倾禾黍繁。

我来酌清波,于此树名园。

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


反之,若按今人所谓俨然若另一部韵者读之,亦通。亦以上两诗为例。


唐李义山『登游园』云: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虞云切)。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唐李太白『登金陵城冶城西北谢安墩』云:

晋室昔横溃,永嘉遂南奔。

沙尘何茫茫,龙虎斗朝昏。

胡马风汉草,天骄蹙中原(虞云切)。

哲匠感颓运,云鹏忽飞翻。(孚愔切)

组练照楚国,旌旗连海门。

西秦百万众,戈甲如云屯。

投鞭可填江,一扫不足论。

皇运有返正,丑虏无遗魂。

谈笑遏横流,苍生望斯存。

冶城访古迹,犹有谢安墩。

凭览周地险,高标绝人喧(昏)。

想象东山姿,缅怀右军言(银)。

梧桐识嘉树,蕙草留芳根。

白鹭映春洲,青龙见朝暾。

地古云物在,台倾禾黍繁(符筠切)。

我来酌清波,于此树名园(符分切)。

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符分切)。


由上所举诗例看,李义山诗为绝句。用两种读音今人皆可读通,只要一字改变今人常用读法而已;李太白诗为五古,用第二种读音改变常用读法之字更少,十八个韵部之字中,只改变七字常用读法而已。而唐人,则无论如何读皆能读通,押同一部韵毫无疑义,不可能读之是俨若两部韵的。读唐诗便要似唐诗,而不能以后起地方之读音,而论唐诗或有不押韵的。或以今音读唐诗而教人,则置李杜王白诸人于何地?说其不会押韵,则中国尚有诗可言乎?


在十三元韵部八十余字中,今人读之明显可分为两辑,其一辑同an(含uan)韵;另一辑同un(含en )韵。或言古今发音不同,其两种发音,乃一音之转也。在北宋版『广韵』中,此两辑字分列于两个韵部。清嘉庆时『词林正韵』,乃是总结词用韵规律而成,其将十三元韵部属an字与十四寒、十五删、下平声一先通押,而将十三元韵部un字与十一真、十二文通押。此种状况,在宋词中即已形成。宋词要用于歌唱,用之于歌筵舞榭,要供人听之,自然语言要与当时流行口语相符,故将十三元韵部中诸字一分为二。而宋人作诗,依然将十三元韵部诸字作一韵部字使用,因诗已成为一种案头文学,是用目睹,而不用于口唱或耳听的。即使吟诵,其时去唐未远,即使下层民众口语中一字双音者已转为一字一音,分成两部,而饱读诗书之士,既已熏陶于唐诗之中,必还能知其一字双音之读音,故无论读诗作诗或吟诵,此种状况必不是问题。中国古代口语与文言元为两个系统,一以说话,一以行文。若自上古至民国一直文言合一,则民国以上文献,今人必读不懂。因口语繁杂而多变,十年之内,变化已多,三十年为一世,读三十年以前之口语文字,则恍如隔世,不知其所言者为何语也。而文言则为一种标准语言,是用于书面记载而不是用于日常说话的,故虽秦汉以上,其著作今人犹能读懂,即使个别词语读不懂,加以注释则人人能读懂矣。此所以宋人无论读诗作诗论诗吟诵,仍将十三元韵部诸字作一韵部而用之故也。


非惟十三元韵部诸字为一字双音字,其它韵部中亦有某些字为一字双音字,或一字多音字,以九佳、六麻韵中字数为多。亦略举数字,以作示例。若佳字:古奚(左月)切,居奚(左月)切,音街,美好意;坚溪切,音稽;又叶居何切,音歌,又读若家,一字四音;又娃字:于佳切,音洼,美女也;乌瓜切,音蛙,义同;又叶渠之切,音基,一字三音。六麻韵车字:九鱼切,斤于切,从音居;从昌遮切,音砗;又叶仓何切,音磋,一字三音;又耶:以遮切,于遮切,从音邪;徐嗟切,音邪;又叶余嗟切,音近倭,一字三音。而涯之一字,分别属四支韵,九佳韵,六麻韵,分别读若宜、哀、牙。二冬韵踪字:即容切,将容切,从音从;又叶即王切,音匡。如此之类,甚多。若读唐诗,以今音读之有不押韵处,宜查字书,在古代必别有一读音,或不见于普通话,『新华字典』中查不出其读音,但在方言中仍存在,因方言中部分读音乃古音之遗留也。因读音不同要改韵,不若以读音不同而造字,造字则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改韵则不然。此『庄子』所谓:“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


现略举古诗数首以作示例:


宋杨诚斋『酴醾』诗云:“以酒为名却谤他,冰为肌骨玉为家。借令落尽仍香雪,且道开时是底花。白玉梢头千点韵,绿云堆里一枝斜。休休莫斸西庄柳,放上松梢分外佳。”其佳字,入六麻韵,读若家。清龚定庵『己亥杂诗』其一八三首云:“拊心消息过江淮,红泪淋浪避客揩。千古知音汉武帝,人难再得始为佳。”其佳字,入九佳韵,读若街,美好意。又若涯之一字,陆放翁『绝句』云:“山遮水隔重重堠,雨练风柔处处花。一病半年不能死,又将此恨醉天涯。”其涯字,入六麻韵,读若牙;唐李义山『天涯』云:“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其涯字,亦入六麻韵,读若牙。又唐李义山五律『高松』诗云:“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客散初晴后,僧来不语时。有风传雅韵,无雪试幽姿。上药终相待,他年访伏龟。”其涯字,入四支韵,读若宜。宋刘后村『用强甫蒙仲韵十首』其一曰:“已傍先庐敞便斋,善和万卷与君偕。少时岁月真驰隙,圣处工夫未涉涯。海浅蓬莱疑可近,云深阊阖不容排。信书至老成何事,有酒聊浇块垒怀。”其涯字,入九佳韵,读若哀。兹举以上两字六诗为例,不再多举。略明古人作诗押韵可矣。今人读之,或有某些诗句不押韵者,以古今某字读音有改变也。古代一字二音或多音者,今则平常只读一音耳。


陇右天水称上邽,陕西渭南称下邽。天水人读邽若归,但邽字入四支韵,今人如何读都不在一个韵部。后来至渭南旅游,与当地人交流,乃知其读邽若支,则果在一个韵部之内矣。孟子有语曰:“当今天下,舍我其谁也?”辛稼轩『卜算子』云:“千古李将軍,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    芸草去陈根,觅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又稼轩『踏莎行.赋稼轩集经句』云:“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其也字,今人读若耶(ye),而古音则读若哑(ya),上声。高达夫『封邱作』前四句云:“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其野字,古今读音不同,亦同于也字。


上述问题,在新韵提出之前,元不是什么问题。读诗至某句不押韵者,或查民国以前字典韵书,或考之方言,必能读之入韵。而前人所谓 一字双音者,乃一字有平仄二音也。凡一字有平仄二音者,若四支韵之思字为动词,相思之意,不当作意思之思字押,否则为仄声矣。若误用则便有出律出韵失黏等弊。初学者最宜审慎细择。字或有一字多义而又有平仄二音者,若风之一字,若大风之风,为平声;其尚有讽刺之意,则读为仄声矣。亦略举古人诗词以明其义。


王摩诘五绝『相思』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此思字,入四支韵,读平声;宋叶梦得『金缕曲.秋风』词云:“老去多愁绪,为谁羞、云情雨思,月明风露。今夜何人能相伴,独立苍茫无语。自怜迹、萍浮蓬聚。归雁门前天欲暮,问此身、安得长如许。还又是,梦中路。    半窗月在犹煎煮,掩重扉、微光照影,向明还误。几度相逢还分散,只有青灯知处。更莫把、黄金铸汝。万里江山浑似旧,对清尊、谁与论心素。君似水,鬓毛古。”词中思字,入四寘韵,去声。亦一为动词,一为名词。王摩诘七古『老将行』前四句云:“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南山白额虎,岂数邺下黄须儿。”其骑字,入四支韵,平声,动词,谓骑马;辛稼轩『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云:“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词中骑字,乃名词,去声,入四寘韵,谓骑兵也。


古人作诗,最注意一字读平仄二音或一字多音者,因若不解字义而用错,其必影响诗中平仄对仗与押韵,使一韵到底者成为平仄互押,而且诗意不通。而今人作诗,每被一字入多韵部字影响,读之犹不叶韵。是古人之疑未解,又加新疑也,疑之至极,便欲制定新韵。新韵制定之后,上述问题不知已解决否,不可知也。大约上述问题还是存在的,而旧疑之中又加新疑焉。与其疑之无穷,不若沿流而溯源,知古人诗中原始之读音,则未尝于诗学、作诗不无小补云。至于十三元韵部诸字,若今人用之于作诗,尤其是用之于作律体诗,窃以为还是作两部韵押之为宜。在古体诗中,因用其韵部字多,偶今人作两部韵者,偶然混用一二韵亦无妨,是不妨以古音读之,而使全诗读之犹能感觉到一韵通押,使全诗气韵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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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诗用韵为诗主要特征之一,虽自由体新诗有不用韵之说,但一般新诗依然用韵,只不过用韵较古体诗宽而已。作诗用韵有现成韵书,诸如《诗韵集成》《诗韵合璧》《词林正韵》等,现在又有一种《中华新韵》,据说是为适应当今语音之改变云云。用韵在作诗中至为重要,因之就成为一种专门学问。而在学诗之初,更宜分外注意。因取法乎上,仅能其中。若取法乎下,其诗水准如何就难言矣。所谓押韵亦称压韵、叶韵,即将同一韵部字用于诗句之末。韵部即为将韵母相同之字归类而成。同一韵部内诸字为同韵字。诗歌押韵,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差异惟在于宽严而已。否则即为散文,古人称之为笔。古人作诗韵书如《唐韵》《广韵》《礼部韵略》《佩文诗韵》《诗韵集成》《诗韵合壁》等,以南宋王文郁所撰《新刊韵略》最为流行,即世人所谓之【108部平水韵】。押韵虽极讲究,但若非科举考试,诗佳而或有一字出韵,则亦无妨大雅。古人所谓不以辞害意、修辞立其诚,即是此意。下略谈用韵细则,大率为初学者而言。盖诗词之有韵,若殿堂之有柱栋。未有韵不稳而诗佳者也。今自由体新诗虽有不用韵一派,但仅为一派而已矣。冯梦龙《古今笑》载:嘉靖间,有织造太监在杭州,因其在苏州征索不遂,为诗云:“朝廷差我到苏州,府县官员不理咱。有朝一日回京去,人生何处不相逢。”监司叹曰:“好诗!”答曰:“虽不成诗,叶韵而已。”寥寥数语,太监之无知,监司之奉承,跃然纸上,令人捧腹。然太监亦有可尊敬之处,一则知作诗须叶韵,二则知虽叶韵亦有不成为诗者在。


当今诗坛,于诗词用韵之道,若长江之下游,茫茫九派,至作者读者,或疑惑而无宗。虽然如此,唐诗宋词之基准意义,亦即“平水韵”、《词林正韵》之基准意义,迄今亦无动摇。《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之诗词,家传户诵,以至于童孺。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其选手背诵诗词有万首以上者。此种状况,无论是自由体新诗,或是时人所写之当代诗词,都是无法比拟的。《唐诗三百首》与《宋词三百首》,诸种注本迭出,各出版社竞相出版,其总印数以千万册而计数,此亦当代诗词无论是诸种选本、诸种诗词大赛集、诸种年鉴,与诸种当代诗人个人专集,其印数必无如此之多。若以新韵诗词印一专集,其读者必少之又少,又不可与用“平水韵”与用《词林正韵》者之诗词集相比拟。《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与当代新韵体诗词读者之接受承度,亦即“平水韵”、《词林正韵》与新韵之读者接受承度也,其差别何啻天壤 !至若当代诗词名家,其诗词集印量相对要多一些。而无论当代选诗、评诗,皆因许多限制,而甚难出一种权威性可传之久远之诗词选本与诗词点评本。一则因时间距离太近,容易为贵贱、贫富与当时声名等所左右,二则选一代之诗,须知一代之诗,而当今之选评者,能知近十年诗词者已寥如晨星,遑论其一代之诗也。至于当今众多之评诗,几成互褒之术,或贬低他人之工具,评诗者见识未必高于作诗者,安能望其评语之切中肯綮乎?即用韵一事,已有岐分,何论其它哉!故其褒者或未必佳也,其贬者或未必不佳也。真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纷纷纭纭,浑浑沌沌,天下之是非果未易定也。当然,此并非言当代诗词诸种专集、选集、点评集无丝毫意义,其意义还是有的,若林从龙先生主编《当代诗词点评》、李汝伦先生主编之《“李杜杯”大赛作品集》、毛谷风、王斯琴编注之《近百年诗钞》等,足以为后世编选更为权威性的诗词选本作参考。且其时未有新韵之说,其作者由晚清以至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其受传统文化影响犹深,其不言光大传统中华文化,而其发扬光大者自在其中矣。即其用韵一端,亦足以垂范后世。其它诸种诗词选本,亦足以资后人借鉴。而无论如何,其勤于编撰则是应予肯定的。


似乎离题,还是言归正传,范德机《木天禁语》云:“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四方偏气之语,不相通晓,互相憎恶。惟中原汉音,四方可以通行,四方之人皆喜于习说。盖中原天地之中,得气之正,声音散布,各能相入,是以诗中宜用中原之韵。则便官样不凡,押韵不可用哑韵,如五支、二十四盐,哑韵也。”此外,凑韵(意义不通凑合之韵)、重韵(同一字反复出现)、倒韵(颠倒词序且意不通者)、僻韵(生僻字韵)、复韵(同韵同义字)、别韵(两音字不分其义)、犯韵(句中有与韵脚同韵字)等皆为押韵之所忌。至若律绝用韵,谢茂秦《四溟诗话》云:“七言绝句,盛唐诸公用韵最严,大历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当以盛唐为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韵为主,意到辞工,不假雕饰;或命意得句,以韵发端,浑成无迹,此所以为盛唐也。宋人专重转合,刻意精炼,或难于起句,借用傍韵,牵强成章,此所以为宋也。”律绝用韵,惟于偶句押平声韵。首句可押可不押,七绝首句多押韵,五绝首句多不押韵。宋人绝句押韵略宽,常借邻韵用之,以成独特体格。至于古风押韵,可用相邻韵部通押,谓之通韵。如一东与二冬、四支与五微等就可在古风中通押,且古风一诗中亦可转韵。惟初学诗当知用韵之戒,虽不必株守,稍注意之亦当不无小补云。下略引古人诗以作示例。


趁韵

趁韵者意不相属,为凑韵而用韵字之意。王江宁《芙蓉楼送辛渐》诗:“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若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其次句之孤字,人多不得其解,或言其为趁韵。


落韵

落韵者,诗中用韵有溢出用邻韵者之谓也。若全诗押一东韵,而有一字押二冬韵,两者虽古韵可通,然用诸古体则可,用诸今体则不宜,即为落韵。宋林光朝《读韩柳苏黄集》论韩柳之区别言:“韩、柳之别犹作室,子厚则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别人田地。退之则惟意之所指,横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饱满,不问田地四至或我与别人也。”欧阳永叔论韩昌黎诗:“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合,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窄韵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明道杂志》言:韩吏部《此日足可惜》诗,自“尝”字入“行”字,又入“江”字、“崇”字。虽越逸出常制,而读之不觉。信奇作也。在昌黎为奇作,常人无其才学,则为落韵也。此犹为古体,若为近体,更应戒之。杜少陵《雨晴》诗:“天水秋云薄,从西万里风。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农。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胡笳楼上发,一雁入高空。”全诗用一东韵,而农字属二冬韵,是为出韵;元微之《故行宫》:“寥落故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宗字即落韵。可见偶然出韵,虽大家名家亦难完全避免。或以飞雁出群格解之。不过,要亦以不出韵为上,因在名家则可,在常人则固不可也。


重韵

诗中一字两叶,谓之重韵。若韩昌黎《此日足可惜赠张籍》诗,《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蔡梦弼曰:此诗与《元和圣德诗》多从古韵,读之者当始终以协声求之,非所谓杂用韵也。押二“光”字,二“鸣”字,二“更”字,二“狂”字。胡仔谓退之好重迭用韵,以尽己之意,盖不恤其为病也。若一字两义而在一诗中并叶之,前人亦间或有之。若耳之一字,既可作五官之一解,亦为语助词。杜少陵《壮游》诗为长篇五古,五十六韵,在五言古风中尤多壮语,虽荆卿之歌、雍门之琴、高离渐之筑,不如此悲壮而跌宕多姿。惟诗中两用扬字,其始也曰“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后则曰“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两用浪字,其始也曰“抚事泪浪浪”,后则曰“之推避赏从,渔父濯沧浪”。虽字义不同,前人有此一体,但初学究以不用为是。杜少陵《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前曰:“虽云隔礼数,不敢坠周旋”;后则曰:“淡交随聚散,泽国绕回旋”。用两旋字。浦起龙言旋字复韵,当刊作洄沿。义亦可通而不复韵,至若是杜诗原貌与否则不可知。百韵长诗,或少陵年老多病精力不继偶失于检点,或为刊印传写之误,均有可能。但虽为长诗,而不可重韵则无疑义。至若某些简化字,在繁体字中元为二字,论理自可叶之。若简化字中云之一字,对应繁体字中雲、云两字。理虽可叶,但在简体字印刷书中则为一字,须读者据诗意而理解分辨,恐亦有不知其何所谓者也。


倒韵

某些连绵词或可倒用,或不可倒用。可用者若光辉颠倒为辉光,不可用者如朦胧颠倒为胧朦之类。倒韵者,将不可颠倒之连绵词颠倒以就韵也。之所以不可用倒韵,是因为用倒韵则诗意不通。意尚不通,则自然难为佳诗。常用不可颠倒连绵词若参差、仿佛、憔悴、踌躇、仓卒、流连、伶俐、玄黄、犹豫、缤纷、匍匐;从容、烂熳、逍遥、彷徨、窈窕、辗转、仓庚、委蛇、崔嵬、婵媛、霹雳、蟋蟀、绸缪、荏苒、囹圄、菡萏、纷纭、氤氲、氛氲等;可颠倒连绵词若唏嘘等。由上观之,是可颠倒用之者少,而不可颠倒用之者多,自宜分外注意。


别韵

即同字异义之韵。汉字中有一字双音、平仄互读者,读声不同,则其义不同,所谓别韵是也。若风之一字,读平声,则为风雨之风;读仄声,则为讽刺之讽。此种状况,初学者最宜注意。常用平仄两读字若醒、听、看、望、忘、凭、莹、狰、渐、颔、钿、喷、菌、疏、难、扇、烧、从、传、乘、调、骑、兴、令、教、衣、冠、间、中、漫、相、燕、翰、胜、雍、扁、治、正、傍、判、浪、当、要、和、颇、华、那、禁 、重、丧、抢、将、誉、号、磨、更、横、盛等。宋蔡启《蔡宽夫诗话》谓:“秦汉以前,字书未备,既多假借,而声无反切,平仄声皆通用。自齐梁后,既拘以四声,又限以声韵,故士率以偶俪声病为工。然则,字通作他声押韵,于古诗则可,若于律诗,诚不当如此也。”


窜韵

即叶韵时,两韵部或多韵部混同叶之。昌黎诗用韵不拘常格,若其《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一诗,此诗一诗之中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又押二“光”字、二“城”字、二“鸣”字、二“庚”字、二“狂”字。欧阳永叔《六一诗话》曰:“退之工用韵,得宽韵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窄韵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譬如善御马者,宽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昌黎非惟长篇用韵不屑守常即使短章亦是如此。若其『杂诗四首』其四云:“雀鸣朝营食,鸠鸣暮觅群。独有知时鹤,虽鸣不缘身。喑蝉终不鸣,有抱不列陈。蛙黾鸣无谓,阁阁祗乱人。”此诗短短八句之中,用真、文、庚三韵。今人乐于用新,韵亦如此,昌黎可谓先驱。惟其才健气雄,学养丰厚,故人不敢以无知非之。而惟以意为主,不以辞害义,不屑屑于小巧,故为才大者所推。如此用韵,昌黎可,一般人不可。非其人,勿学步也。


撞韵

即同一首诗中,句尾同韵字平仄互叶。陈匪石『声执』曰:“凡词中无韵之处,多填同韵之字,则迹近多一节拍,谓之犯韵,亦曰撞韵。”宋贺方回《水调歌头》词云:“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擘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方回好奇,每好于原词调命新名,此调即命名《台城游》。此词中用平韵,方回于上下句之间平仄互叶,有参差错落之美。在诗中,此种用韵方法,却是撞韵。撞韵宋词中不甚回避,而清词中则回避之。诗与词不同,无参差错落之韵致,上下句之间,若同韵步平仄互叶,则无五音相宣之妙。


连韵

即相邻两句韵字同声。汉武帝宴群臣,与群臣赋柏梁体诗。其诗曰:“日月星辰和四时。骖鸾驷马从梁来。郡国士马羽林材。总领天下实难治。和抚四夷不易哉。刀笔之吏臣执之。撞钟伐鼓声中诗。宗室广大曰益滋。周卫交戟禁不时。总领从官柏梁台。平理请谳决嫌疑。修饰与马待驾来。郡国吏功差次之。乘舆御物主治之。陈粟万石扬以箕。徼道宫下随讨治。三辅盗贼天下危。盗阻南山为民灾。外家公主不可治。椒房率更领其才。蛮夷朝贺常会期。柱枅欂栌相枝持。啮妃女唇甘如饴。迫窘诘曲几穷哉。”汉武帝与群臣各赋一句,各言其职。其中“郡国吏功差次之。乘舆御物主治之。”相邻两字叶同一字,自属连韵无疑。此古体诗中尚可,律体诗中是绝对不允许的。而且,某一韵部中的同音字皆属之,因之不可用同一韵部中同音字押之,若下平声七阳韵中的阳、扬、杨、央、泱、鸯、秧、洋、徉、佯、羊等字,又若十三元中之元、原、源、鼋等字,因此等字写法虽别,而读之则同,虽用多字如用一字焉,读不出声音差异。而相邻句相叶,皆属连韵。自然,此亦非绝对而言。词中有时可以叶连韵,若辛稼轩《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又如其《水龙吟·用些语再题瓢泉,歌以饮客,声韵甚谐,客皆为之釂》:“听兮清佩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   路险兮山高些。块予独处无聊些。冬糟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团龙片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予之乐,乐箪瓢些。”按些乃巫术中专门用语,沈存中《梦溪笔谈》曰:“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楚辞》中《招魂》即其例。用之入词,稼轩为创格。然此词叶韵实在些之前一字。


哑韵

范德机言:“押韵不可用哑韵,如四支、二十四盐,哑韵也。”意谓作诗须择声音浏亮之韵押之。因韵部所属字读之不浏亮,故谓之哑韵。不过,以上所言亦非绝对而言。李太白《题东溪公幽居》诗云:“杜陵贤人清且廉,东溪卜筑岁将淹。宅近青山同谢眺,门垂碧柳似陶潜。好鸟迎春歌后院,飞花送酒舞前檐。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晶盐。”李义山《高松》诗云:“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客散初晴后,僧来不语时。有风传雅韵,无雪试幽姿。上药终相待,他年访伏龟。”《韩碑》为其诗集中压卷之作,写昌黎即似昌黎,音韵和谐,即用四支韵。太白、义山之诗,读之爽人心目,未因其用四支韵,二十四盐韵而减色也。故曰哑韵之说非绝对也。


险韵

险韵又亦名僻韵,其所用韵字皆生僻不常见之字。韩昌黎喜押险韵,如《南山诗》、与孟东野联句等皆是也。现略引『南山诗』数句如下:“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或如临食案,肴核纷盯饾;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或累若盆罂;或揭若登豆;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又如苏东坡《雪后书北台壁二首》:“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五更晓色来书幌,半夜寒声落画檐。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其二 城头初日始翻鸦,陌上晴泥已没车。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眼生花。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老病自嗟诗力退,空吟冰柱忆刘叉。”虽用险韵,造语极其自然,其弟苏子由与王介甫和诗造语亦极自然。世因以“尖叉”为险韵之代称。清 黄景仁 《次韦进士书城见赠移居四首原韵奉酬》之一:“有床眠曲尺,无雪赋尖叉。” 清 梁章巨 《喜雪唱和诗》:“素怯尖叉造句难, 东坡 借雪每生澜。” 清 秋瑾 《意难忘》词:“炉烟销馝馞,箔影斗尖叉。”后人若无韩苏王之才学,大可退避三舍不押险韵也。


同义之韵

同一韵部中有数字同义者,若六麻之花葩华,七阳之芳香,十一尤之忧愁,意义皆同,若一首诗中并押之,床上安床,屋上架屋,未免重复可厌。


犯韵

句中有与韵脚同韵之字,谓之犯韵。杜少陵《小寒食舟中作》:“佳辰强饭食犹寒,隐几萧条带鹖冠。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云白山清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此诗为少陵晚年名作,然以用韵论之,则重一看字,为后世所谓犯韵耳。


知押韵之所忌,方能知押韵之所宜。『老子』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庄子》曰:“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用天下而不足。……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管子.心术》曰:“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职,官之分也。”“耳目者,视听之官也。心而无与于视听之事,则官得守其分矣。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故曰: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故曰君。‘毋代马走’,‘毋代鸟飞’,此言不夺能,不与下试也。”夫写诗者,若不与于韵之所不适宜,则其所押之韵则无所不适宜也。此所谓能自适其适,而不以他人之适而为己之适者也,亦足以明矣。


【云帆视点】胡喜成:论写诗用韵

音韵学乃专门学问,平日对此无深入研究,对于其源流演变前瞻等皆无所知,不敢妄言。平日仅捡出诗韵合璧》《诗韵集成》《词林正韵》《中原音韵以作诗词曲耳。虽然,若不以音韵为题写论文,不用于评职称,一般人不懂音韵学与写诗词是无丝毫影响的。一般人写诗词,只要具备押韵常识即可,而无需音韵学之专业知识。世上往往有所谓专家者,每专于一门,而常识往往在一般人之下。然而,常识则如吃穿住行,人不可须臾离也,专业知识则不一定。手边有1976年版秦似现代诗韵一书,言近代民间形成“十三辙”韵,用於戲曲,后用于新诗、歌曲、说唱文学。现代诗韵即据十三辙编成,为区别宽严,并考虑到历史情况与方言现状,有四部韵一分为二,共十三部十七韵。秦似教授虽编新诗韵,并未言及要将新诗韵用于作古体诗,并在全国推行。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古体诗在全国复苏,或有人作诗出韵,因以用词韵解之。后又有人作诗用韵溢出词韵之外,平仄不谐,因言因语言在发展,主张作古体诗应以普通话为标准云。于是有人始编新韵,因染手者既多,难有一种大家公认之新韵,故尚在探索阶段,应用者少。想不到秦拟教授之新韵用以作古体诗不能彰显于身前,而竟能大放光明于身后,细想亦有其理。中国文联原有作家协会、戏剧家协会、曲艺家协会,而无诗词协会(今中华诗词学会上级主管部门为中国作家协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并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由体诗人为作家、诗人,戏曲曲艺工作者为人民艺术家,是新诗、戏曲、曲艺高于古体诗之明证。戏曲、曲艺之类皆曰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要保持原汁原味,而于诗词独不保持原汁原味,而要以新声韵作古体诗,俯身以就戏曲曲艺,虽有低俯之姿,而得高攀之效,岂不懿欤?又今人多主张“双轨并行,今不妨古”,即既可用古韵,亦可用今韵,惟古今韵不可混用。通行之中华新韵大幅度减少韵部,取消入声。其意盖化繁为简,以易于作诗词曲,实则诱人以新韵押韵,以收“平水韵”逐渐消失而用韵悉归“新声韵”之单轨制。然中国幅员之辽阔,语音复杂而代变,一种地方语言能否永久为语音基准犹自难言,何况以民间艺人戏曲所用十三辙为基础而加减之声韵所作之新型古体诗乎?且既制新韵,便宜用新声,新声新韵,方才面目一新。而且,既用新声新韵,便宜制定新律,而不能再依傍唐人沈宋既定近体之格律,方有创体之功。无论成功与否,总为一种自立之说,而不是依傍人家门户,又暗中移梁换柱,以为己功。

古之诗词曲韵沿用已久,正如吴宓教授所言为唐以来诸地语言、诸种语言之“最大公约数”,古人近千年未改,而今人改之,可见时下诸公之高度自信。然改后是否保证诗词曲特有韵味,与读唐诗宋词元曲时不致有海外仙山之隔膜,并不致割断海外华人语言习惯与文化认同 ,则并非时下诸公所能定,其自信并不能引起他信,更不可能众信。因之,虽提倡新声韵者甚多,而行之者甚少,则其赏音者相逢于异代或有可能。故“平水韵”之于诗,《词林正韵》之于词,《中原音韵》《洪武正韵》于南北曲之基准意义,或自今之后数百年尚难改变,因唐诗宋词元曲尚存,并未为时下新韵诗词曲所取代,人们读原汁原味之唐诗宋词元曲之趣味,一定浓于读时下诸公之新体诗词曲也。而且,实践证明,至今传统诸韵部创作之诗词曲仍然是当代诗词曲之主流,依然是周秦大国;而新韵之诗词,不免为曹桧小邦了。若无传统韵部之诗词,仅凭新韵之诗词,则诸级诗词刊物会“国将不国”,刊不为刊,未免要关门大吉。而诸级诗词学会,则不免于有空名而无实质,会并入其它学会亦未可知。故双轨并行者,时也,势也,不得已也,非制定新韵推行于诗词庠序诸公之本心也。然若不强性推行,若秦似诸人之新韵,自应是一种学术研究。至于新旧韵不能并用,亦题中应有之义,若混用,尚有韵可押乎?非惟新旧韵不可混用,新旧书亦是不可同时并读的。若同时并读,必对二者褒贬失实,为一偏之见的。时下提倡中华传统文化复兴,江海涛涌,百态俱程,出现众多文化现象。其中有一种最为显著之文化现象,乃是国子祭酒,上庠教授,读书五车,才高八斗,著作等身,而一作小诗小词,令人绝倒。其积案盈屋之著作,雄辩滔滔之讲论,多为历史背景,词语疏释之类,通辞意而不通诗意,更无论其韵外之韵、味外之味了。而底层工人、农民、外卖小哥、引车酒卖浆者之流,却深谙韵律,精于诗词,几近于无师而自通。言归正传,以下略谈传统之用韵。近读顾亭林《日知录》,颇有言及用韵者,录之如下:

“古人用韵,无过十字者,独《閟宫》之四章,乃用十二字。使就此一韵,引而伸之,非不可以成章,而于义必有不达,故末四句转一韵。是知以韵从我者,古人之诗也;以我从韵者,今人之诗也。自杜拾遗、韩吏部,未免此病也。”

“诗主性情,不贵奇巧。唐以下人有强用一韵中字几尽者,有用险韵者,有次人韵者,皆是立意以此见巧,便非诗之正格。”

“诗以义为主,音从之,必尽一韵无可用之字,然后旁通他韵,又不得于他韵,宁可无韵;茍其义之至当,而不可与他字易,则无韵不害。汉以上往往有之。”

“今人作诗,动必次韵,以此为难,以此为巧。吾谓其易而拙也。……夫其巧于和人者,其胸中本无诗,而拙于自言者也。故难易巧拙之论破,而次韵之风可少衰也。”

“凡诗不束于韵,而能尽其意,胜于为韵束。而意不尽,且或无其意,而牵入他意,以足其韵者,千万也。故韵律之道,疏密适中为上,不然,则宁疏无密。文能发意,则韵虽疏不害。”

今之作诗者不能避古人之弊,而热衷于编新诗韵与俗语新词语入诗,不知其所作者为何等之诗耶?全民作诗则无诗矣,料其可与上世纪《红旗歌谣》《甘山歌谣》媲美。闻人言作自由体新诗者或以用韵为害,以为无韵之诗自有诗之内在韵律,则无须拘于用韵之外在形式,才是真诗,或有不用标点符号者。是散文可为诗,诗亦可为散文,诗文正可相互转化耳。是用韵之说只可适行于古代,而不能适用于今日,古诗韵、新诗韵原可不必细分,细分之适见识见之迂也。《庄子·秋水篇》言:“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乎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䠓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皆诗也,又何分用韵焉,不用韵焉,用古韵焉,用新韵焉。因诗之用韵而言及诗之不用韵,似已逸出题外,然诗之不用韵正是一种特殊之用韵方法。

论诗词韵律中律与韵的关系

胡喜成

 


中国是诗的国度,一部中国文学史,简言之即一部中国诗歌发展史。中国诗歌源远流长,诗星璀灿。自五四时代兴起白话新诗,大有取而代之之景象。但真正抒情言志,却只有古诗词才能充分表现出来。鲁迅、郭沫若、茅盾、周作人、郁达夫、王统照、沈尹默、闻一多、朱自清、老舍、田汉等新文化的主帅或主将,与其以后的臧克家、刘征、邵燕祥诸人,莫不沉酣于此,口非之而心是之,兴会淋漓,在写新诗的同时写了许多古体诗,且多名作佳作。因为它符合汉字的特性,符合中国人特有的审美心理,并有中国数千年的文化传统潜力可以挖掘,容易得到知识界与海外华人的认同。


然而,古体诗自民国自由体新诗兴起之后,由于种种原因,却失去了在文坛上的正统地位。失去正统地位并不等于没有生命力,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出版家、美术家、学者、教授与社会各界人士中,都涌现出许多优秀的古体诗诗人。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华诗词复兴。《诗刊》《飞天》皆辟有《旧体诗之页》,而岭海得风气之先,李汝伦先生创办专刊古体诗刊物《当代诗词》。岭海一枝,先发红萼;回黄转绿,生机蓬勃。于是全国风起云涌,诗社林立,诗刊遍地,星星之火乃成燎原之势。其时老树新花,万花为春;后浪奔腾,汹涌澎湃。《当代诗词》辟有《后浪横天》专栏,后浪诗社亦有社刊《后浪新声》。其后中华诗词学会成立,《中华诗词》创办,由季刊而为月刊。读者增多,作诗者增多,名胜古迹亦多用对联。凡此种种,皆古体诗繁荣之景象。称旧体诗,贬之也;称中华诗词,褒之也。但无论如何,皆是指与自由体新诗相区别的古体诗。其后,网络兴起,古体诗亦借此一种新媒体广为传播,亦可谓之与时俱进也。


大山乔岳,无所不包;江河入海,泥沙俱下。数十年古体诗发展,有有名而有实者,有有名而无实者,有无名而有实者,有无名而无实者,不可一概而论。此乃个人之状况。然以之观群体,亦与之同。其间沧海桑田,人事代谢,诗风递变,诗论转化,非一言而可论定。而其间影响最大者,莫过于新韵系统《中华通韵》之颁布。


《中华通韵》属新韵系统,主编新韵者最早为广西秦似之《现代诗韵》,然其不用于作古体诗。其后,新韵之书繁多,兹处亦不一一列举,总之,亦不勉强于人而作古体诗也。予接触新韵甚早,乃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用之于写自由体新诗,秦腔唱段,秦安小曲唱词,山歌道情,顺口溜,汤头歌诀等,乃守其初编新韵书者之初衷也。自新韵颁布为诗韵,在诗坛激发极大波澜,当时辩论双方文字俱在,可以复按。著名网絡平台云帆诗友会再刊有关新旧韵论争之文,再次引起诗坛极大反响。我亦借此良机,略抒一偏之见,以求正于海内外诸君子。岂不懿欤?自新韵之说出,诗壇写评诗论诗选诗遂失统一标准矣。写诗押韵,人人所知,固无疑义。其然也,未必然也。细究之,其可究者,亦多矣。“云帆诗友会”素以平等重视诗词之各派而著称,其兼容并蓄,百花争艳,名家诗词,缤纷满目,其可称道者固多。今其在平台继续开展新旧韵之讨论,以期对用韵有一个相对正确的认识,亦其可称道者之一焉。


中国文学起源于神话与民谣,其诗歌与民谣尤为相近,或称歌谣。《诗经·魏风·园有桃》云:“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因一首诗中同时用 “歌” “谣”两字,因之《毛传》言: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韩诗章句》谓:“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因歌谣多是用以歌唱的,固与音乐关系密切,不可离分。《吴越春秋》载《弹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宍。”据说是黄帝时代的作品,要用之于歌唱,故需押韵。自《诗经》《楚辞》而下,以至于汉魏乐府,六朝乐府,诗歌皆需押韵,只有押韵,歌唱者才不拗嗓,而听者才感到顺耳悦心。然当时对于汉字之四声尚不明确。自汉明帝时佛教传入中国,因梵语而中国汉字四声之义渐明,魏晋时曹子建、陆士龙对此皆有所体会。陆士龙《文赋》曰:“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后来范晔 撰《后汉书》,文章华美。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其掌握了汉字之四声,因之文采飞扬,五声相喧,读之若听音乐。范晔将此视为不传之密,其《狱中答诸甥书》曰:“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上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至齐永明时,周颙着《四声切韵》,沈约著《四声谱》,其“四声”“八病”之说,系论论述诗文对声律要求。谢眺、王融诸人又在创作中予以呼应,于是产生对后世影响巨大之“永明体”,其特点即声律谐调,对仗工整。对此,刘彦和《文心雕龙·声律第三十三》曰:“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百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夫商徴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是以声画妍媸,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则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微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曰:“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乖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需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钟嵘著诗品,菲薄声律,其论诗曰:“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声律调韵,取高前式。自骚人以来,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闇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谢颜,去之弥远。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知此言之非谬。如曰不然,尽待来者。”


对此,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曰:“四声之分,既已大明,用以调声,自必有术。八病苛细固不可尽拘,而齐梁以后,虽在中才,凡有制作,大率声律协和,文音清婉(《南齐书·张融传》云,文音清婉在其韵。),辞气流靡,罕有挂碍,不可谓非推明四声之功。钟嵘《诗品》独非四声,以为襞积细微,文多拘忌,伤其真美,斯论通达,当无间然。抑知清浊通流,口吻调利,茍无科条,正复不易。夫大匠侮人,必以规矩,神而化之,存乎其人。何得坚拒声律之术,使人冥索,得之于偶然乎。且齐梁以下,若唐人之诗,宋人之词,元明人之曲,旁及律赋四六,孰不依循声律,构成新制,徒以迂见之流,不瞭文章贵于新变,笑八病为妄作,摈齐梁而不叹,岂知沈约之前,声律方兴而莫阻;沈约之后,䚡理剖析而弥精哉。文学通变不穷,声律实其关键。世人由之而不自觉,其识又非钟记室之比矣。彦和于《情采》《镕铸》之后,首论声律,盖以声律为文学要质,又为当时新趋势,彦和固教人以乘机无怯者,自必畅论其理。”


当其时,沈约在朝有高位,而刘钟二人皆有仰于沈约。好事者或采用小说家之言,以论沈刘钟三人。对此,范文澜释之曰:


“而或者谓彦和生于齐世,适当王、沈之时,又《文心》初成,将欲取定沈约,不得不枉道从人,以期见誉。观《南史·舍人传》:言约既取读,大重之,谓深得文理,和隐侯所赏,独在此一篇矣。又谓《南史·钟嵘传》云:‘嵘尝求誉于沈约,约拒之。及约卒,嵘品古今诗为评言其优劣云云,盖追宿憾以此报约也。’《南史》喜杂采小说家言,恐不足据以疑二贤也。”


至庾信,律体诗基本成熟。五言律绝除粘结尚不具备外,其所作诗中,平仄与押韵大率可合于律诗。完全的律诗,尚有待于唐人来完成。


有唐一代,以诗取士,后来甚至非科第出身者不能为宰相。因之。唐朝文人多是诗人。唐朝人上至皇帝宰相,下至僧道闺秀,皆会作诗。诗只有作得好不不好,没有会不会。唐初沿袭南朝诗风,其所作无非是一些“竞一韵之奇,争一句之巧”的作品。“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唐太宗乃开邦英主,而其所作诗,依然为南朝风气所笼罩。但当时声律对偶化还没有定型,南朝文风仍有广阔发展的余地,就诗论诗,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其对于声律的应用,因然不如后来者精密,但在当时亦是大有进境。杜少陵论四杰诗,谓:“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继四杰而起的诗人,有沈佺期、宋之问。诗之格律化,自建安时陈思王发其端,历两晋南朝诸诗人,皆在声律化过程中有所贡献,经沈宋提倡与定型,律诗诸体皆达到完美地步。杜少陵自谓其“老来渐于诗律细”,可见,诗人要经过长期体会,诗律才能精细。《新唐书·文苑传》谓:“魏建安后迄江左,律诗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语曰:‘苏李居前,沈宋比肩’,谓苏武、李陵也。”唐代律诗的形成,与沈宋同时的乡人上官婉儿亦功不可没。武则天时,朝会时常令群臣赋诗。一次,东方虬诗先成,赐以锦袍。及读宋之问诗,大加称赏,夺东方虬锦袍而转赐宋之问。予夺之间,对诗风形成影响很大。由朝廷予夺而至于科举得失,举国士子从风而靡。唐中宗尝令诸臣赋诗,得诗百余首,因命宫女上官婉儿选一首以为新翻御制曲。上官婉儿独选宋之问诗,其评沈宋优劣,谓二诗工力悉敌,但沈诗结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词气衰弱;而宋诗结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强健而有余力。沈见评语心服,不敢再争。以皇帝之高而倡赋诗,诸臣不能赋诗便不能参加朝会。沈宋引一时潮流,上官婉儿为诸臣诗之评判者,她对律诗的倡导与定型,至少与沈宋同功。正当近体诗(律诗)完全成熟之际,不拘声律对偶之古体诗,以陈伯玉为代表,起而力争古体诗之地位。诗人王适见伯玉《感遇》诗,惊叹“此人必为海内文宗”,柳公权评伯玉诗谓:“唐兴以来,子昂而已。”固然,近体诗兴起是五百年来一种自然趋势,但古体诗亦不容从此放弃。自陈伯玉张扬古诗旗帜,其后李杜王韓白诸人继起,唐诗中始备古近二体,而一直为后世所宗法。李太白天纵英才,千古独步,其诗如白云翻卷,收纵自如,江河奔流,无风涌浪,后人难以为继。其有志于上继风骚,而为万世法。其《古风五十首》第一首谓:“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此其志也。但其“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亦未必能够完全作到。正是由于太白继承了建安以上以至《风》《骚》之优良传统,与建安以来之声律文藻,太白才能作到“文质相炳焕”,而前无古人,千古独步的。杜少陵则对于六朝诗并不鄙薄,其自谓“颇学阴何苦用心”,“恐与齐梁作后尘”,“不废今人重古人”;其称道太白:“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李侯有佳句,往往以阴铿”;其称道高岑:“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杜诗中的古人,自然是包括六朝诗人在内的。自太白、少陵、摩诘诸人出,才奠定了唐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中唐诗人,以韩孟、刘柳、元白为代表。诸人虽风格各异,亦各自成家。其中韩昌黎以文为诗,开宋人之先河,入宋,昌黎遂成为宋人不祧之祖。李长吉虽可归入韩孟一派,但其诗风瑰丽奇特,下启义山。晚唐著名诗人,以杜牧之,李义山为代表,人称“小李杜”。义山又与温飞卿合称温李。义山诗用事精切,属对严密,形式之美,少有伦比。温飞卿诗成就不及义山,但其多填词,风格华丽绵密,使其成为词之重要创始人。唐人歌席舞筵,多用五七言绝句,唱时加上和声,和声辞有长有短,后来以长短声填长短句,使合曲拍,于是自然形成词之体制。至此,格律诗词所需平仄(平上去入四声)、对仗、押韵,全部具备。后世尊之,以至于今。


其诗词中之押韵,诗例用“平水韵”,词例用《词林正韵》,后元曲例用《中原音韵》。先秦诗虽押韵,但对于平上去入四声尚不完全明确,但对于平仄,一般而言还是分得比较清楚的。至汉明帝时佛教传入中土,因梵声而四声之义渐明。三国时魏有《声类》十卷,有《韵集》五卷,今已失传。至六朝而四声之义大明,沈约、范晔等皆知之。沈约有“四声八病”之说,范晔视为千古不传之密。隋有《切韵》,唐有《唐韵》,宋有《广韵》,金则有刘渊所编《壬子新刊礼部韵略》(107韵),与王文郁所编《平水新刊礼部韵略》(106韵),二人皆山西平水人,故世以“平水韵”称之。“平水韵”用于作诗,清戈载所编《词林正韵》用于填词,元周德清之《中原音韵》则用于填曲。至于其后的《佩文诗韵》《诗韵集成》《诗韵合璧》等,皆全同于“平水韵”则固无疑义焉。我少时作诗用民国时《诗韵集成》石印本,其于每韵部诸字之下,必引古人诗印证之,以东坡诗为最多,又韵字部分之上辟有相关典故与辞汇區,甚有便于初学。诗词曲皆与音乐有密切关系,《诗经》中《国风》,元为民歌,自然是可以歌唱的;其《雅》《颂》亦是可以入乐的。《楚辞》中之《九歌》,元为屈灵钧据民歌改编而祭神的,依然可以歌唱,汉魏乐府与六朝乐府,莫不如此。至于唐诗中绝句与宋词元曲,依然是可以歌唱的,相当于今日剧本唱段与歌词。但其如何歌唱,今已失传,纵白石有若干宋词乐谱,至于如何而唱,诸乐器如何配合,今人亦莫得而明。我曾广泛接触昆曲、秦腔演员,与秦安小曲民间艺人,试听学唱,欲以明唱腔与四声之关系,虽得其仿佛,而不能丝丝入叩。后乃悟自元人入主中原,宋词之唱法遂失传;日月递运,今则并元曲唱法而失传矣。惟能于其《词谱》《曲谱》的四声之中,而得其声情之大略焉。不过,对于为何在元曲中要入派三声与为何词曲中有时上去通押,却有了一个比较清楚的认识。平上去入四声,前人谓:“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隔远道,入声紧促急收藏。”试释之,凡是字平平读去,不费力者,便是平声。凡读某字时舌头用力一转,向上挺起者,便是上声。凡读此字时向远处推送,声调拉长提高,便是去声。凡读此字时用力截住,不拖长、不提高者,便是入声。秦安小曲多拖腔,多衬字,悠扬婉转,大有南曲风味,唱曲时平声自是可以用于拖腔的,去声亦然,但上声字一吐出便须转为去声,入声则须转为平上去三声之中,才能用于拖腔。无论唱辞句中或句尾,若有拖腔,必如此处理,方能歌唱。否则,虽能者不能工也。此为元曲入派三声之理由欤?不能知也。目前自己认识如此。虽然,《中原音韵》入派三声,而仍然保留入声,使人知在诗韵与词韵中何字为入声字,使读唐诗宋词时不致混淆也。


古诗词沉寂近百年,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复兴之后,《诗刊》《飞天》首辟《旧体诗之页》专栏,以刊古体诗;其后,李汝伦先生首先在广州创办《当代诗词》,乃首发古体诗之专刊。一时大家名流,若钱仲联、钱钟书、叶圣陶、程千帆、霍松林、林从龙、蔡厚示、宋谋玚、袁第锐、侯孝琼、叶嘉莹、刘征、丁芒诸人皆发诗于其刊。并开辟《后浪新声》专栏,专刊当时青年人之诗。时至今日,当时所谓年轻人,皆垂垂老矣,许多人名扬海内外,亦有近十人当过或正在当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当时无所谓新韵旧韵之说。及至其后,染指既多,或有作诗者不能严格依“平水韵”作诗,于是或将诗韵放松至词韵,然四声尚存,入声字未取消;再后来,或有作诗者词韵尚觉拘束,于是新声韵之论起矣。初,广西秦似有《现代诗韵》,以民间戏曲艺人习用之十三辙为依据加减而成,不过,其明言不用于作古体诗。待有人以语言变化为论,于是以新声韵为诗韵之议论起矣。如此,无论写诗、评诗或选诗,古体诗词遂失去统一标准。自《现代诗韵》之后,我接触过的新韵书尚有秋枫女史之《中华实用诗韵》,与赵京战兄《诗词韵律合编》《中华新韵(十四部)》。其实,面世之新韵书远不止此,据高朝先先生之文,乃知“在《中华通韵》之前,已经有了《中华新韵十四韵》,十四韵之前还有1965年上海版的《诗韵新编》,有1975年广西版的《现代诗韵》,有湖北版的《诗词通韵》,有盖国良版的《中华韵典》,其中还包括2002年星汉先生主编的《中华今韵》……”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直至由教育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发布施行的。《中华通韵》。其发布《前言》谓:是“适用于我国大、中、小学教育和诗歌、戏曲等韵文题材的创作。”


既为新韵,必与旧韵显著不同,其特点之一便是取消入声。自六朝以下,平上去入四声之义大明,用之于诗词等韵文创作已久,一旦取消,必至于古体诗词韵律大变,凡按平水韵创作之诗词,按新韵读之,必不合律,此理易明。而且,元曲中北曲中是入派三声,而在南曲中是入声字是照样存在的。诗词中之韵律,乃为诗词中之格律与押韵韵味。诗论家每言诗格,常言格高、格低、格卑、格弱等,虽可得其仿佛,然确义难寻。白乐天《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云:“每被老元偷格律,苦被短李伏歌行。”元微之诗虽涉浅易,但若言其作诗不晓格律,则亦未免轻视微之矣。想其言必有所谓矣。后读古今名家诗文集渐多,细思之诗格其犹人格乎?孔孟人格高尚,其言行举止皆归于高尚,若鹏抟于九万而图南;市侩人格卑劣,其言行举止无非追名逐利损人利己甚或至于损人而不利己,若蜣螂转丸,若蝇蚊逐臭而吮血,俨若天地。虽欲掩饰,其可得乎?以上只是就两极而言之,得鱼忘荃可也。诗格另一义为格式之格,格式有大小繁简之别,犹人之有贫富贵贱之别,诗格之高低于此见之矣。贫富贵贱皆有一定之常态,若不守常态而扭怩作态,则为不入格矣。其人格之高低,不在此文论述范围之内,此文专论格律韵律与诗韵之关系。


凡格律诗词,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平仄、对仗、押韵为其三要旨。韵部中诸字,不惟用于句尾之押韵,而且是用之句中之平仄对仗的。其所谓律者,一为法律之律,一为格律之律;其所谓韵者,一为押韵之韵,一为韵味之韵。法律人人皆须尊守,而格律有一定形式;押韵自有规律,而韵味则见于文字之外。因之,某字读音一变,则或至于全句平仄不谐或句尾出韵,使人读之味同嚼蜡。今试取古今人若干章句以作讨论。


唐王湾《次北固山下》有句曰:“乡书何处达,归雁落阳边。”唐杜少陵《月夜忆舍弟》有句曰:“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又其《天末怀李白》诗中有句曰:“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新韵中达字作平声,如此便失律;王摩诘《终南山》有句曰:“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新韵合字读平声,如此便失律;又摩诘《终南别业》有句云:“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新韵中值字读平声,如此便失律;张曲江《感遇》曰:“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性,何求美人折。”原诗押入声韵。在新韵中,折字作平声读,如此便成为平仄互押。宋李易安《声声慢》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发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至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原词押入声韵,今积、急、息、折、黑诸字在新韵中皆作平声读,如此则为平仄互押。偶读今人新韵通韵诗,得句云:“只要他别松警惕”,新韵中别字不读平声,如此则失律。有新声韵诗《渭水怀古》云:“渭水西南寻旧踪,先人已往事还存。几多诗客常来往,却见高山夕照红。”在新韵系统中,存属九文,而踪、红属十一庚,属两个韵部。然读之亦琅琅上口,可引之为以诵读论诗者释疑。上随手略举数例,明其义可矣,不必多举。我不知道今之作新韵诗者究竟透彻了解新韵这一系统否,若仅因某一韵字出平水韵,便以为是新韵通韵,亦不免有负于新韵制定者之苦心。而衮衮诸公。平日选诗、评诗、论诗,亦不知透彻了解新韵这一系统否,任凭异军举己之旗,衣己之衣,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夺己之位,而熟视无睹,置若罔闻。甚至从而选之、评之、论之、夸之、奖之,而不自觉。其真知乎?其真不知也。


宋词中有些词牌押韵例用入声韵,若《满江红》《念奴娇》等皆是也。龙榆生《唐宋词格律》释《满江红》曰:“《乐章集》《清真集》例入‘仙侣调’。宋以来作者多以柳永格为准、九十三字,前片四仄韵,后片五仄韵。一般例用入声韵。声清激越,宜抒豪壮情感与恢张襟抱。亦可增酌衬字。姜夔改作平韵,附著于后,则情调俱变。”释《念奴娇》曰:“又名《百字令》《酹江月》《大江东去》《壶中天》《湘月》……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又引《开元天宝遗事》:‘念奴每执板当席,声腔出朝霞之上。’曲名本此。宋曲入‘大石调’,复转入‘道调宫’,又转入‘高宫大石调’。此曲音节高抗,英雄豪杰之士多喜用之。俞文豹『吹剑录』称:‘学士(指苏轼)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亦其音节有然也。兹以『东坡乐府』为准,取‘凭高眺远’一阙为定格,‘大江东去’一阙为变格。一百字,前后片各四仄韵。其用以抒写豪壮感情者,宜用入声韵部。另有平韵一格,附著于后。”岳武穆《满江红》云:


怒髪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全词中只有“冠”、“头”、“河”三字为句末平声字,其它句末字则用仄声,韵脚则用入声字,以硬碰硬 ,无调和余地。而每句平仄交错,两两相间,则全词亦显得和谐美听。另外若《贺新郎》《念奴娇》《桂枝香》等词牌莫不如此,试取东坡、稼轩词读之,自可有所体会。


词中失律失韵与诗词相同,兹不再论之,惟词中有些词牌宜押入声韵者,今后不知再作否?若作,则只能押上去声韵,但不用入声韵,则其声情俱变,非其原词牌之义也。如何?


综上所述,韵字非惟用于押韵,其于句中平仄對仗亦有莫大关系,并不仅仅是宽韵窄韵的问题,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读今人所谓新韵通韵诗,其能用平水韵读通者,多不是新声新韵诗,乃是利新韵者之诗。其看见在上者推用新韵,于是遂以新韵之名,而有便于其诗作之发表或评奖者耳。以此博一时之名,其骨子里仍是平水韵。至于全诗皆用平水韵,某一韵出韵,用旧韵者曰此为孤雁出群格,用新韵者曰其用新韵。此种状况,只堪解嘲,是不能作为其用新韵证据的。太史公《史记·窦太后列传》中载太后见其多年失散之弟,有文曰:“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太后哀,乃真哀,他人哀,其何谓乎?其俗语所谓“借着别人的灵堂,哭的个人的愁肠”之谓乎?近之矣。今某些所谓作新韵通韵诗者,亦抱此一种心理,非爱之也,乃利之也。


自魏晋以下至平水韵制定,约经千年左右时间,经过历史沉淀,有以李杜王白为代表的唐诗与以苏辛周姜为代表的宋词作为例证,总结其用韵规律,因平水韵一经制定,后人便用之至今。虽因语言之改变,其十三元韵后人读之俨然若两韵部,但在唐人读之乃一韵部,今人作两韵部用,似无大碍。以此作为理由而制定新韵,推行教育,似亦太急。而且,今人十三元韵读之俨若两部者,古人必另有一读音。我曾查过字书,以解己惑。引之太繁,此处从略。但另一读法不常读耳。虽然,纵即如此,总还有学者要研究古音韵,以便于解读古代文献。不然,许多历史问题无法迎刃而解,而许多专家、教授与文史研究员,便会失业,要另觅前途的了。再则,新韵制定者初衷并非用其韵作古体诗,尤其是律体诗;暨至通韵,是要用之于作古体诗并且要推行于教育的,因新韵用于作古体时时间太短,还没有产生象李杜王白与苏辛周姜这样的大家,以至于新韵律体诗在诗词界没有影响力。或者,由于新韵制定者自己亦是平日用平水韵作诗,是早已习惯了的。正象在位者台上讲话,是公事;在台下,属私人空间,是不一定按台上讲话办事一样。


老子《道德经》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中国诗歌押韵由四声不甚分明,至平上去入四声之义大明,再到今取消入声,回到四声不甚分明,是历史转了一个轮回。历史上有一种文学现象,便是复古,韩柳欧苏唐宋古文运动,是复古,更是创新,李杜诗歌,亦是复古,更是创新的。惟明人前后七子之古诗文复古运动,今人评价不高。虽然,现代人研究唐诗,其概念莫能出明人范围。而今人之诗,亦不知去明人之诗几千里也。是今人勇于自信,善于评说,而不善于自己操持也。可谓之有论而无诗。此次新韵用之于古体诗,亦有类似于前人之复古运动,不知后人评价如何,姑且拭目以待之。但新韵之制定,大大降低作诗填词之门阑,诗人日出,诗词量产,则是毫无疑义的。


汪曾祺为京剧《沙家浜》写唱词,其中阿庆嫂有一段唱词曰:“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郭建光有唱句曰:“一觉睡到日西斜”,其斜字之发声,是按平水韵六麻韵唱的,若按新声韵唱,则落韵。京剧唱腔浅白通俗,一经汪曾祺在其中引入诗词写法,便妙不可言,此为引雅入俗。而现在制定通韵者诸公以民间戏曲艺人写戏曲所用十三辙加减变化之通韵引入以写诗词,则是引俗入雅。中国文联有十余个协会,其中戏剧、曲艺、民间文艺家等协会,一为会员,便为国家级会员,其中优秀者可称之为人民艺术家。中国作协亦是如此。中华诗词学会虽隶属于中国作家协会,但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并不等同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联诸协会会员,可以评职称,无论中国书法家协会或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都是如此。更有甚者,写新诗者是可以当国家级协会会员,评高级职称,写古体诗则不能。若写古体诗者为国家级会员,为教授、研究员、编审等职称者,必通过他途以评职称、以入国家级协会,而不是写古体诗。由此观之,其引俗入雅乃是提高了古体诗与写古体诗者的地位。此固为与时俱进,而不必有什么尴尬之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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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响叮咚,声如寺庙钟。

春风能识路,先绿野山冲。


❷古风、歌行:标题一行,作者署名另起一行,正文另起一行,居左排列,不空格,连排。示范:略;


❸词:标题一行,作者署名另起一行,正文另起一行,居左排列,不空格,按阕分行。示范如下:

投稿:

卜算子·丙申元夜与老公

崔杏花

有幸住江南,爱上江南月。此夜花灯共月明,有梦千千阕。

君住我心间,映我心如雪。只计春风不计年,执手同凉热。


❹曲:标题一行,作者署名另起一行,正文另起一行,居左排列,不空格,连排。示范如下:

投稿:

【中吕·山坡羊】 秋日叹残荷

南广勋

秋风萧瑟,残红飘落,藕肥子满残荷破。日如梭,月如梭,眼睁眼闭浮云过。料是来年花更多,红,还似火;人,不是我。


㈡私窗向管理员投稿

投稿格式如上

⒉管理员个人微信号:ccy549719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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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任之 香隐 李景慧 雷胜龙 刘仁平 李硕庆 冯克河
牛山知彦 田沼裕树 淡路菖蒲 铃木铜山 何雨轩 曹初阳

胡喜成:论十三元韵部与一字多音字

刊头题字:魏新河;刊头动图:邓莉璇(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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