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加盐
来源:公众号“何加盐”
ID:ihejiayan
1
许多年以后,每次面对漫天柳絮,脱不花总会想起,2013年的那个春天。
当时,她开了一辆新车从张家口回北京,车开到半路抛锚了。修车师傅打开车前盖一看,里面全是柳絮。
“柳絮把水箱糊住了,散不了热,开锅了”。修车师傅说。
脱不花心中的无名火“噌噌”地往上烧。
本来她不必赶回的,这次是去张家口出差,还要待几天。但一个叫吴声的人给她打电话,让她一定赶回,说“我们梧桐会今天请了一个人来做分享,你得来听。”
梧桐会是当时北京的一个小圈子聚会,发起人是原《中国企业家》网站主编金错刀。由于第一次聚会的地点在霄云桥附近的梧桐餐厅,所以叫“梧桐会”。参与的人每月轮流做会长,职责有两个:1.至少组织一次聚会;2.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邀请一位大咖来做分享。
前三期请来的嘉宾,分别是陈华、唐岩、张一鸣,就是唱吧、陌陌和字节跳动的创始人。这一次,轮到前京东高级副总裁吴声组织。
吴声跟脱不花说:今天请的这位,你肯定在网上见过,就那胖子,做的节目叫罗辑思维,还挺火的。他叫罗振宇。
脱不花不满地说:罗振宇?没听过。我就不回来了,出差呢。
吴声说:以前别人组织,你每期都来,现在到我组织,你就请假,什么意思呀?瞧不起人?
脱不花被挤兑得没法,只好说:哥,别说了,我回来还不行吗。
那天雾霾又重,柳絮又多,路上又堵,车又开锅,脱不花越走越焦躁,不仅对非得让她回来的吴声一肚子火,连带着对那胖子也恨上了。
紧赶慢赶,最后还是晚到了。脱不花带着一腔怒火,“砰”地推开门,“哐哐”走到座位跟前,“腾”地一声坐下,板着脸开始听罗振宇讲。
罗振宇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他只知道,自己讲得正起劲,一女的,特横,从后门进来,很拽地坐在了第一排。
脱不花的印象则有点复杂。这个胖子嘴里全是各种大词儿,她几乎一大半都听不懂,完了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但又觉得挺震撼。
——这就是脱不花和罗振宇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俩都不会想到,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将成为创业的搭档,一起工作十多年(有可能还会更长),把事业和人生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那一年,脱不花35岁,但已经有将近16年的创业经历。她17岁放弃高考,也放弃妈妈给安排的赴美留学之路,到北京打工,后来创立自己的咨询公司。
虽然事业并不大,但在业内也有口皆碑,不仅跟蒙牛、新希望、中粮等大公司建立了业务关系,还被牛根生、刘永好、柳传志等企业家认可和赏识,并在《中外管理》《IT经理世界》等杂志和虎嗅等网站开设了专栏,出版了好几本书,是小有名气的作家。
罗振宇41岁,从央视出来后,他先是在“第一财经”参与创立了《中国经营者》等视频栏目并担任主持人,后来又与朋友合伙打造了《罗辑思维》网络视频节目,开通了“罗辑思维”公众号,成为中国互联网炙手可热的超级网红。
罗振宇那次在梧桐会讲完之后,觉得这个组织还挺有意思的,便也加入了。于是,每次活动,脱不花都能见到这个不修边幅的胖子。接触下来,发现人倒是很不错,虽然满口大词儿,但也有很多闪闪放光的地方(不是指脑门)。
而罗振宇也对脱不花有了全新的认识。一群人在一起聊天,谁真正有水平、能干事,价值观是否相投,很快就能看出来。他有时会把自己公司遇到的问题,以及自己的苦恼拿出来和大家探讨,脱不花总能提出很好的建议。
如此一来,罗振宇慢慢就对脱不花起了“贼心”。
有一次,他对脱不花讲:我搞罗辑思维不是为自个儿,我是为了趟出一个新模式,我特别希望这个模式趟出来之后,不是我一个人讲,别人也能讲。我现在模式已经跑通,制作能力都是现成的,脱不花你这么会说,你也可以做。而且我们这儿没女的,你上肯定火。
脱不花被罗振宇一忽悠,晕晕乎乎就答应了。罗振宇给了一个题目,脱不花就去准备,结果绞尽脑汁写不出来,因为她完全不理解罗振宇到底要什么,最后罗振宇只好说,你也别写了,就弄个大纲,直接开录吧。
于是,脱不花经历了35岁的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天。别看她平时特能说,但面对镜头就心生恐惧。罗振宇又要求她不能以聊天的方式录,必须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以主持人的方式录,他认为这样信息密度最大。
脱不花擅长的是人与人的互动对话,对这种盯着摄像机的单方面输出,完全不适应。罗振宇还不停地在旁边说风凉话:你怎么跟做贼似的,老眨巴眼干嘛呀。
脱不花一着急,干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了。这次录制录了十个小时,脱不花筋疲力尽,心想,这哪是人干的事儿啊!
过了一段时间,脱不花在上海出差,碰巧罗振宇也在上海,俩人就碰了一下。
罗振宇说,你那视频我给你剪出来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脱不花看了20秒,脸红到脖子根,赶紧说你快关了,我都快吐了。然后发誓说,我这辈子也再也不要干这件事了!
罗振宇也从此绝了想拉脱不花拍视频的念想。只是没想到,十年之后,公司为了做视频号,脱不花居然要每天怼着镜头录视频。当然这是后话。
视频事件过后,俩人更熟了,除了每期梧桐会的见面,平时罗振宇在事业上不管遇到啥问题,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找脱不花要主意,而脱不花也总能给出很好的主意。
后来有一次,俩人共同参加某活动,罗振宇没开车,脱不花顺道送他。
在车上聊着聊着,罗振宇突然问:脱不花,我如果邀请你来跟我合伙,你觉得你一年挣多少钱合适?
脱不花立马回答:不可能。我原来公司好着呢。再说你这事我也不懂,我也管不了。
罗振宇说:我不是跟你客气。你就假设是一思维实验,你觉得拿多少钱合适?
脱不花一翻白眼,觉得反正不是我主业,就随口说道:200万吧。
罗振宇不吱声了。
脱不花心想:你看罗振宇没话说了吧?果然是一说钱,便无缘。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脱不花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没想到,过了一些日子,罗振宇突然找到脱不花,很郑重地跟她说:
脱不花,我想过了,一年二百万,即使公司第一年挣不着钱,我从家里给你拿。我跟我老婆也说了,我能给你凑够这个钱。
脱不花一听这话就知道,得,她这辈子要被绑在罗振宇的事业战车上了。世上哪有这样谈合伙的?这根本都不能说是“知遇之恩”,这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最大的欣赏、认可、信任、需要啊。
罗振宇用最笨的方式,表达了最大的决心和最大的诚意。
昔日,孔明在隆中草庐听刘备流着泪说“先生不出,如苍生何”,内心的感受,大概和脱不花当日差不多吧。
从此,中国商业史上,多了一段或许以后会流传很久的佳话。
2
那天和罗振宇聊完后,脱不花再也没有回过她前公司的办公室。
当然,也不是刻意不回。最初,罗振宇忽悠她说,咱们这边的事儿很简单,你看你都有时间天天逛街,你就拿出两天时间帮帮我,剩下时间爱干嘛就干嘛去呗。
脱不花信以为真,就和原公司的同事们打电话,说要在朋友这边帮帮忙,正好互联网转型这一块咱也不懂,我在这边学习学习。
同事们也都很高兴,说去吧去吧,你去试试,学点啥回来跟我们说,咱也互联网转型。
于是,也没什么交接,也没有什么临别交代,第二天,脱不花就到罗辑思维那边去了。
去了才发现,移动互联网的洪流是如此凶猛,下去了根本就不可能再上来。
脱不花再也没能回到原办公室——那间房子一直保持着脱不花离开时的样子,直到有一天,老同事们通知脱不花说,我们要搬家了,你的那些物品怎么处理,脱不花说:能用的你们接着用,不能用的都卖掉吧。
后来脱不花对此一直心怀愧疚,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渣男,抛弃了初恋的情人。毕竟,她是原公司的发起人,而合伙人之间又配合那么默契,关系那么好。
不过,脱不花也把股份和应有的分红都留在了原公司。稍微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原公司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倒闭,到现在依然发展得挺好,而且大家一直记着脱不花,每次发员工福利,都还会有她的一份,让她既感动又羞愧。
既然已经跟罗振宇合伙,脱不花就想,一定要拉第三个人进来,不然俩人合伙肯定不长久。她从事咨询行业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公司,凡是俩人合伙的,都会存在各种不稳定因素,出了问题之后也特别难搞,三个人就会稳定得多。
她去找罗振宇商量,罗振宇也同意,但是俩人都不知道第三人进来该干嘛,只是知道必须有第三人不可。商量来商量去,脱不花说,我听说互联网公司好像是产品经理最大,咱们也是互联网公司,但咱们都没有产品经理,是不是得找一个?
罗振宇也同意,但是他说:我也不认识什么产品经理啊。
脱不花说,没事,我认识一个。
于是,她就把快刀青衣拉来了。
脱不花和快刀青衣认识只比跟罗振宇认识早三个月。快刀也是虎嗅的专栏作者,文风非常泼辣犀利,脱不花没见他之前,断定此人必定是个流氓。
2014年初,虎嗅网创始人李岷组织了一次聚会,脱不花和快刀青衣作为前后两届的“虎嗅年度作者”,被安排坐在一起。脱不花这才发现,原来快刀青衣是个这么腼腆害羞的人,她还得照顾着他,以免被别人欺负了。
那次聚会后,俩人觉得挺投缘,虽然也不常见面,但是发了稿子会互相点评一下,有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探讨探讨等等。
脱不花找快刀青衣加入团队,纯粹是因为没有第二个人选——她认识的产品经理就只有快刀青衣。后来她不止一次感慨,我但凡认识三个产品经理,就没快刀什么事儿了。
不过,接到脱不花的邀约电话时,快刀青衣一口就拒绝了,因为当时有个粉丝看了他的文章非常欣赏,投了一百万人民币支持他创业,钱已经到账,他公司都注册好了。
脱不花为了忽悠他过来,把罗辑思维拼命往大了吹,快刀青衣不屑地怼道:脱不花,你现在咋满口大词儿,都不像你了。罗振宇这人谁呀?干的啥事儿?哪有那么大事儿呢?
他是在脱不花这儿才第一次听说罗振宇这个名字,此前他根本都不知道这人是谁。
罗振宇听说快刀青衣都拿到投资了,还挺失望,说人家都拿投资了,肯定不会来咱这儿了呗。
不过脱不花倒是很乐观,她说:你放心,我太了解你们这样的人了,你们都是干大事的,干不了那种粘手的杂事和脏活。别看刀哥现在激情满满,等他要去报税、去处理工商这事那事的时候,他就会回来找我们的。
于是,在刚开始,快刀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帮帮脱不花的忙,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自己的创业公司上。
平心而论,没有快刀青衣,那时候的罗辑思维连办公都没法办,因为快刀帮的这些忙,都是罗振宇和脱不花靠自己是绝对搞不定的——他帮的第一个忙是修门把手(还是他自己拉坏的);第二个忙是修饮水机;后来又修电脑,修电风扇(办公室没空调),装网线……
早期罗辑思维办公室。图源:《如何在一家内容公司,从零搭建起一支技术团队》,作者快刀青衣,见公众号快刀青衣
一来二去,快刀青衣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离不开这儿了,每天要是不来晃荡一下,都觉得魂儿不在自己身上。有时碰到办公室实在没啥可修的了,他都恨不得暗中先搞个破坏,好有借口再过来。
于是,2014年7月某天,他用沃尔玛超市的大号袋子,拎着满满一袋发票来找脱不花——那都是他这几个月创业攒下的,一直都没有处理过报销和税务的事情——他情愿修一百台电脑也不愿意贴一张发票。
快刀青衣说:脱不花,你要是能帮我把这些发票全给我贴了,我就去你那上班。
脱不花说:发票在,人就在?
快刀青衣说:对!
脱不花说:成!
于是,快刀青衣就这样加入了团队。
创业的故事,没有剧本。谁知道江湖偶然的聚义,会成为日后绚丽的开篇呢。
3
其实最开始,不管是脱不花还是快刀青衣,都只是一腔热血加入进来,一门心思把事干好,也没有过多去想创业伙伴合伙散伙的那些问题。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罗振宇主动提出来一个“散伙协议”,其中最核心的一条是:只要三个人中的任意两个人达成一致,认为第三个人不再学习成长,不再为公司创造价值,就可以请他离开,并且离开时不能带走股份,给他多少钱或者他能留多少钱,都由其他两个人说了算,甚至也可以不给他钱。
罗振宇当时是超级网红,是公司最主要的资产,是公司的大股东,他主动提出这个协议,对脱不花和快刀青衣的震撼可想而知。
尤其是,他对快刀青衣根本不熟,而脱不花跟快刀青衣很熟,如果那俩人联合起来把他扫地出门,把公司据为己有,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灰溜溜地走人。但罗振宇却无条件信任脱不花,也由于信任脱不花,又无条件信任脱不花拉来的快刀青衣。
为了使这份协议具有法律效应,他们还专门咨询了律师,希望将其写成正式文件。律师说,这份协议超出了司法的保护范围,只能是你们自己之间的君子协议。于是,他们三人签好名,各持一份,放在自己的抽屉里。
这一份为散伙而准备的协议,从来没有派上用场。当时签署的三人可能也没想到,他们的合伙,会长达十年,甚至有可能一生。
三人组建的新公司名字叫“思维造物”,不过,由于他们的主要产品是“罗辑思维”,所以一般提起这家公司,都是说罗辑思维。这就好比人们不说小桔科技,而说滴滴打车一样。
起初的业务模式很简单:通过罗辑思维视频和罗辑思维公众号聚集流量,然后把这些流量通过卖会员、卖书、卖实物产品等方式变现。
所以,运营这家公司最重要的两件事:1.如何把流量做得更大;2.如何把流量用得更好。他们当时的思考和动作,几乎都是围绕着这两个目标。
也确实是有一些效果,例如,“霸王餐”、“花一块钱猜脱不花生男生女”、“甲方闭嘴”等,都是罗辑思维运作出来的话题,每一个都引来了巨大的流量。
那时,在罗辑思维会议室的白板上,都是怎么卖货的话术,公司每天讨论的都是怎么搞话题,引起关注,好多攒一点粉丝,多卖一点钱。用脱不花后来的话说,都是在通过“作妖”赢得流量。
但渐渐地,罗振宇感觉到了不对劲。虽然公司的流量在增长,赚钱也越来越多,但是他内心感到越来越痛苦。
痛苦来自于两个方面:
一是“作妖”只能带来流量,不能带来尊重。而罗振宇对“获得尊重”有异乎寻常的追求,这种追求的强烈程度丝毫不亚于脱不花对“被人需要”的追求。搞流量不仅不能带来尊重,反而随时可能会摧毁尊重。
二是即便从商业的角度讲,流量生意也是不可持续的。一旦开始追求流量,动作就会变形,搞的事情越来越出位,而且人会越来越焦虑,因为恐惧新的流量搞不来,更担心旧的流量会流失掉。
罗振宇心情沉重地跟脱不花说:德鲁克的书里说,好公司是没有新闻的。我们天天“整景儿”,天天整新闻,我们是个破公司。
他们都意识到,罗辑思维再这样搞下去是不对的,必须转变思路,从一个追逐流量的公司变为一个受人尊重的公司。
只不过,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转身的路在哪里。
直到2015年下半年发生两件事,彻底改变了罗辑思维,他们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
4
2015年某天,一个朋友问罗振宇:你知不知道有个大佬叫田溯宁?
罗振宇说:废话,只要做企业的,谁不知道啊。
(田溯宁是中国互联网行业的先驱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并在美工作和创业,后回国参与创办了亚信集团并任CEO,从亚信离开后又任中国网通CEO。后来主要是做投资,是很多知名公司背后的投资人。)
朋友说:田老师是罗辑思维的听众,他想见一见你,你愿不愿意啊?
罗振宇说:废话,那肯定愿意啊!
于是不久后的一天,罗辑思维团队在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接待了远道而来的田溯宁。
田溯宁先是说了一下喜欢罗辑思维的缘由:他本身是理工科出身,自认为人文修养不够,在硅谷时,由于这方面的学习资源比较缺乏,他就在网上看罗辑思维的视频,从里面学到很多历史知识,而且顺着罗振宇的介绍,也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所以这次过来是专程来表示感谢的。
完了他又说,我本身也做一点投资,想了解一下你们主要业务是什么,怎么开展的,现在是赚钱还是赔钱,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到你们。
脱不花一听这就来劲了,撸起袖子就跟田溯宁讲:我们现在是个微信电商,在微信里面卖书,卖得可好了,我们已经不赔钱啦!
田溯宁听完后,说道:我想给你们一点反馈,你们需要吗?
以脱不花情商之高,一听这话,她就知道,这是大佬要给指导了啊。但是田溯宁又说得如此谦虚,只是说一点反馈,还问需不需要,这让她内心非常感动。她赶紧说:需要需要,太需要了,您甭客气,尽管说。
田溯宁说:唉呀,你这个微信电商啊,卖书啊,好是很好,但是我觉得野心有点小,你们不应该局限于此。
脱不花顺着杆子往上爬,问道:那您觉得我们应该干什么?
田溯宁说:我觉得吧,你们应该努力地成为一个知识运营商。
脱不花和罗振宇对视一眼,互相觉得对方的眼睛都亮了。“知识运营商”,这词一听就高大上,正是他们所追求的啊。
脱不花赶紧问:啥是知识运营商?
田溯宁说:我也不知道啥叫知识运营商,但是我一直做的是运营商的业务,我可以告诉你什么叫运营商。你看移动、联通、电信这些都是运营商。运营商拥有世界上最复杂的运算系统,但是在客户这边,我们根本不用懂这些,只要会用手机就行了。所以“把复杂留给自己,把简单交付给用户”,做这个生意的就叫运营商,我觉得你们应该努力去当个知识的运营商。
这一席话,如拨云见日,把罗辑思维自成立以来就一直笼罩的“流量”VS“尊重”的迷雾驱散了,从此,罗振宇、脱不花、快刀青衣有了方向:我们要做的是知识运营商!
由于田溯宁这一番话如此重要,以至于后来得到搬新办公室后,专门在入口最显眼的墙上贴了这样一句标语:把复杂留给自己,把简单留给用户。——田溯宁
而在给公司的会议室命名时,也专门有一间就叫做“田溯宁厅”,与爱因斯坦厅、苏格拉底厅、蔡元培厅等并列——其他的都是历史名人,只有田溯宁是依然健在的人。脱不花说,得到要永远感谢他。
不过,虽然田溯宁指出了方向,但具体的路要怎么走,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摸索。那时,罗振宇、脱不花和快刀青衣每天最愁的就是在“知识运营商”这个方向之下,他们到底应该干点啥。
搞笑的是,当时罗辑思维融了一大笔钱,但是钱到账了又不知道咋花。最后想来想去,脱不花唯一想到的,就是改善一下办公条件。跟投资人汇报时,脱不花说,我用你们的钱买了一批新的升降办公桌。
当时她还觉得,你看我们业务发展多好,都不需要烧投资款,光是业务收入就能把公司支棱起来。
不过罗振宇感受到了危机。他对脱不花说,咱也别沾沾自喜。投资款用不上,只能说明这个业务是资本都无法驱动的,这就不是一个好的生意。发动机使不上力,不恰好证明我们这还是一个手工作坊吗?所以还得想办法破局。
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三人团的分工里,罗振宇负责远虑,脱不花负责近忧,快刀青衣负责把罗振宇和脱不花定好的事儿,带领技术团队和产品团队去实现出来。
听了罗振宇的话,脱不花说:我反正想不出来,我就负责把书卖好。
后来正是在卖书这件事上,罗振宇想出了未来该走的路。
那一天,他把脱不花和快刀青衣拉到会议室。其实当时罗振宇、脱不花和快刀青衣本来就在同一间办公室办公,谈点啥事并不需要去会议室。罗振宇如此郑重,说明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谈。
罗振宇让他俩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市场上其他的书都打折,比我们至少便宜30%,但是我们这个贵30%的,仍然是卖得最好的?
脱不花和快刀青衣都心中一震,有一种被敲醒的感觉。脱不花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罗振宇,这是你这辈子问的最好的一个问题。
然后她说了自己的看法:答案很简单啊,因为我们做了优质的内容,介绍了读者本来不知道的好书,填平了信息差,读者才愿意支付这30%的溢价。
罗振宇说:好。那我问第二个问题,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咱书也不给了,但是那70%咱也不挣了,咱就挣这个内容的30%,你们觉得这事咋样?
脱不花一拍大腿,说:你这主意太妙了,咱就得干这个!
于是,三人当即就定下来,公司由“卖书为主的微信电商公司”,要转变为“优质知识内容的提供者”。
当时他们还没有做平台的意识和觉悟,自身定位还是一个内容生产者,这意味着还需要找内容平台分发和销售。脱不花就去找喜马拉雅创始人余建军聊,说我们需要一个直接为内容付费的功能。余建军说,没问题,我把这功能尽快给你开发出来。
于是脱不花就回去了,她和罗振宇、快刀青衣,美滋滋地等着喜马拉雅把他们想要的功能做出来,然后公司就会华丽转型啦。
结果罗振宇仨人左等右等,这功能老不上线。后来脱不花等不及了,问快刀青衣:这老余是不是忽悠我们啊,是不是这功能对他们来说有点太小,人家不想给咱做呀?
快刀青衣一撸袖子,说道:太好了,我就等这一天,这事咱自己干!
于是,他们决定不等喜马拉雅了,就自己来开发。
这里岔开说一下,快刀青衣虽然是公司的联合创始人兼CTO,但他自己却不会写代码。他大学是在师范院校学的物理教育,毕业后主要从事文字工作和产品工作。当加入罗辑思维后,他告诉罗振宇和脱不花需要招一个程序员时,那俩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不可思议地说:原来你不会写代码?
那一刻,罗振宇和脱不花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懊悔,恨不得从抽屉里拿出“散伙协议”,当场就兑现。而快刀青衣的反应是:你们居然这样和一个产品经理说话,就不怕没朋友吗?
当然,这是玩笑话。产品经理虽然要对技术有一定的理解,但不一定要会编程。
在起初的一年多时间里,罗辑思维主要是做内容和微信电商,技术团队能发挥的空间有限。实际上,快刀青衣在招第一个程序员的时候,就被对方鄙视了:你们不就是一个胖子在镜头前嘚啵嘚么?要程序员干嘛?
但作为一个产品经理,快刀青衣一直有自己的梦想,那就是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产品。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于是快刀青衣带领团队,紧锣密鼓地开发出来一个东西。这玩意儿后来叫:得到APP。
这是快刀青衣的一小步,却是思维造物公司的一大步。从此,“罗辑思维”进化成了“得到”,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物种。
“得到”这个名字,也是命中注定要归这家公司所有。
起初他们想找一个炫酷的名字,还请了很多人讨论这个APP该叫什么名字,英文名是什么。后来脱不花突然意识到:我们应该清楚做这个东西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炫耀我们的能力?是让用户知道?还是让用户get到?
脱不花说:我们的目的应该是让用户get到,说中文就是“得到”。
这句话一出来,罗振宇也很激动。“得到”这个名字如此简单明了,却没有其他品牌使用过,他突然觉得无比幸运,仿佛老天爷送下一块大肥肉。
一个全新的行业由此开始,后来被人们称为“知识付费”。罗振宇本人无比讨厌“知识付费”这四个字,在他看来,没有哪个正经行业会在后面带上“付费”这样的标签,所以他坚决使用“知识服务”这种说法。
不过,一种潮流的命名,是个人无法掌控的,哪怕是站在潮头的那个人也不行。后来,得到被称为知识付费行业的代表性公司,而罗振宇则被视作知识付费领域的代表性人物。
有意思的是,得到APP上线一星期后,喜马拉雅的知识付费功能也做出来了。
历史总是充满着偶然。一个星期的时间,决定着两家公司的命运,甚至也决定着一个行业的发展史。
如果喜马拉雅的开发速度再快一点,就不会有得到APP的出现。罗辑思维会成为喜马拉雅的一个频道,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比较受欢迎的频道,而不会是一个独立的平台,更不会是一个领域的开创者。
不得不说,冥冥中已经注定,就是要让罗振宇、脱不花、快刀青衣们,来做这件事。
5
很多重大的变化刚开始时,当事人其实并不知道。只有事后回顾的时候总结归纳,才会发现,哦,原来变化是从那开始的。
得到就是这样。
当时罗辑思维团队其实在做各种各样的尝试,得到APP只不过是诸多尝试中的一个。大家也并不知道它能不能跑通。
由于罗辑思维的巨大影响力,有很多用户对罗辑思维推出的任何东西都闭着眼睛支持。罗振宇等人担心:如果外界知道得到APP是罗辑思维做的,肯定会有大批网友热心支持,我们如何能知道他们是因为相信我们,还是因为确实喜欢这款产品呢?如果产品本身让用户体验不好,但我们却由于这种热心支持而盲目自信,会不会反而辜负了用户的信任,也错失了改进的机会呢?
后来,团队内部形成一个共识:对外绝对不能说这个东西是我们做的。
得到APP最初提供的服务非常简单,就是两项:3分钟听条新知识、10分钟读本好书,也就是后来的得到头条和得到听书。
由于“不能说得到是我们做的”,上线后,就没有做宣传,更没有大规模推广,只是偶尔在公众号上挂个链接,在朋友圈发一发,也不说是谁做的。
但如此简单的产品,如此朴素的运营,竟然在短短一个多月内就积攒了20万的用户,而且这些用户的每日黏性还非常高。从用户反馈来看,他们之所以每日使用,纯粹是因为喜欢产品本身,而不是因为罗辑思维的光环牵引。
经此验证,罗振宇等认为是时候正式公布了。于是,2015年底,公司正式发布了得到APP,并宣布,这是由罗辑思维团队打造的。
不过,有了用户并不代表就有了收入。因为当时得到APP没有多少可以付费的产品。所以整个公司来讲,还是要靠此前的卖书、卖红酒、卖门票等来赚钱。
直到2016年5月,得到APP推出了一个新的东西,《李翔商业内参》。
李翔是资深媒体人,虽然是八零后,但是中国顶级的商业领袖他几乎都访谈过。2015年前后,他厌倦了继续待在媒体圈干那些无聊的事,想要出来创业,但一直没想好要干什么。
2015年底,得到公司搞一个大活动,李翔帮着策划,经常和罗振宇聊天。李翔知道了得到想从一家流量公司转变为一家受人尊敬的知识服务公司的志向,罗振宇知道了李翔想脱离媒体圈自己创业的想法。于是俩人一拍即合,这两件事或许可以结合起来一起干。
春节后,李翔去了一趟硅谷,找自己的路。李开复和创新工场团队给了他很多建议,并给他介绍了美国较为成功的内容服务平台Medium和The Information。其中The Information是一群《华尔街日报》记者做的内容服务平台,每周推送五篇深度文章,年费要两百美元左右。
李翔对The Information很感兴趣,就转发给了罗振宇。罗振宇很快回复:这就是我建议的事情。咱们要做的就是用户直接为内容付费,而不是通过做流量去卖广告或者搞电商啥的。
于是后来就有了得到APP上面的《李翔商业内参》。每周推送6条稿件,主要聚合重要的商业新闻,加上李翔的点评,年费199元。
《李翔商业内参》上线第一天,就卖了5万多份,入账上千万。
当时,罗振宇正在休陪产假。看到数据后,他给脱不花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们已经摸到大牌了,不要再拽老虎机了。
脱不花把这句话写下来,转给快刀青衣。快刀青衣说,这啥意思?
脱不花说,我也不懂。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罗振宇作为一个“远虑者”,最先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知识运营之路走通了,他们开创了一个新的行业。
在此之前,人们默认互联网上的知识应该是免费的。但是从《李翔商业内参》开始,罗振宇知道了,知识服务是可以收费的,而且能卖得很好。
这也开创了中国互联网的新共识。从此,很多内容创作者知道,赚钱的方式不是只能通过卖广告、卖货,而是可以直接卖知识干货。而读者也知道了,想要学到干货知识,不用再满互联网寻找免费的东西,而是可以通过为自己喜欢的博主和平台付费直接获取。
也是从这一天起,知识服务才算真正得到了验证,跑通了模式,成为一个行业。
此后,得到又陆续上线了《刘润·五分钟商学院》、《万维钢·精英日课》、《李笑来·通往财富自由之路》、《薛兆丰的经济学课》、《梁宁·产品思维三十讲》等一系列销售量高达几十万份,营收高达几千万以上的课程。
其中《薛兆丰的经济学课》,定价199元(后来随着服务内容增多,价格调整为399元),订阅数据达到62万。也就是说,仅这一门课,流水就有一个多亿。
至此,田溯宁给他们提的“知识运营商”这个目标,今天终于实现了。
而更重要的是,以前的罗辑思维是与罗振宇个人深度捆绑的一档节目和一个公众号,如果没有了罗振宇,它的商业价值就会迅速归零。而现在的得到是一个平台,它销售的主要是由其他名师主讲的课程,一大批牛人在上面生产产品,甚至还把他们各自的忠实粉丝带了过来。即使没有罗振宇,这个平台也照样有其巨大的商业价值。
由频道到平台,由“以罗振宇为中心”到“去罗振宇化”,代表着思维造物公司已经进化成了一个全新的物种。
如果说得到APP的产生,只不过代表着思维造物这家公司由四脚着地开始直立行走,人们还无法预测它进化的结果到底是走向灭绝还是成为直立人,那么,到《李翔商业内参》等知识产品的推出,就代表着思维造物已经是一个进化的完成体,它已经站起身来,甩开双臂,大步朝前走了。
但这,仍然不是它进化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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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罗辑思维做了一段时间之后,罗振宇越做越痛苦。最主要的原因是觉得,他们整天为了流量“作妖”,用罗振宇的话说,这是一个“小丑一样的市场”,不受人尊敬。
2015年9月的一天,罗振宇跟脱不花说:脱不花,咱们是不是得做一个长远的打算?找个事情,先干上二十年?
脱不花赶紧打住:罗老师,咱能不能别这样聊天。
——罗振宇特别擅长“远虑”,平时举例子,动不动就是“在人类历史上……”。脱不花则更关注当下要做的事儿,罗振宇想的美好远方,都需要她这个CEO一步一步把路给铺好,所以每次一听罗振宇讲超长规划,她就头大。
罗振宇说:我们既然要定位为一家运营知识的知识公司,而不是搞流量的传媒公司,那总得干点一下子就令人尊重的事吧?
脱不花说:尊重这事不得日积月累嘛,日久才能见人心。总不能说,你尊重我吧,然后人家就尊重你。
罗振宇说:那咱想想,有没有什么事儿,就能让人一听就肃然起敬,一看就觉得你是个靠谱的公司呢?
脱不花说:这我可想不出来。
过几天,知名商业作家吴晓波来北京有事,罗振宇、脱不花请他一起吃饭,期间罗振宇又提起这个话题。
大家聊着聊着,不知怎么说到每年都引起热议的巴菲特和芒格的年度股东大会,你一言我一语中,突然就碰撞出一个主意:巴菲特和芒格那么受人尊敬,因为人家坚持了那么多年啊。咱们这也有俩老头,如果也搞一个类似的活动,每年都来,活到他们那岁数,不也是俩人瑞了吗?这不就让人尊敬了吗?
这个点子一提出,三人都拍手叫好!都说,对对对,咱们也有俩老头,咱也整一个。
于是立马开始商量起要怎么搞。
这事如果是原创,可能会很难,但是有巴菲特和芒格现成的作业可抄,就非常简单了。于是很快,模型就非常清晰:两个人,体育馆,讲干货,答问题。
最后需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啥时候开始办。他们把一年的时间盘了一遍,发现年底是最好的。于是就定为跨年,从今年就开始搞。
三人越聊越兴奋,当场就拉了一个群,把两家公司的相关人员都拉进来,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怎么落地、怎么分工、怎么合作的细节。
正当两家公司都在紧锣密鼓地推进这事的时候,有一天,吴晓波很疑惑地问:咱真跨年啊?
脱不花说:可不真跨吗?要倒数的呀。
吴晓波说:那可不行。我答应了女儿,31号我要陪她过的。
实事求是地讲,跨年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一般讲跨年活动,从头年的十二月底到第二年的一月初都可以算。所以在吴晓波的理解中,并没有限定说一定要在12月31日晚。而且以他对家庭的重视,对妻子和女儿的爱,这一天他肯定是希望和家人一起度过。
但在罗振宇的理解中,跨年就必须是岁末年初的那几个小时,到12点钟要倒计时,一起进入新年。
脱不花曾劝罗振宇说,这样安排会遇到非常多现实问题,例如场地费要贵好几倍,半夜里公共交通都停运,交通疏散也困难,元旦小长假大家要陪家人,卖票也不好卖,不如就按照吴晓波老师的提议,30号办得了。
但罗振宇坚持一定要在12月31号办,而且一定要有倒计时。
他认为,树立品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嵌入一件更大的事情里面。跨年这一秒为什么跟其他秒不一样呢?因为它是经过岁月的反复沉淀形成的全人类的共识——这一秒过去才叫这一年过去了。那么,在这一秒做的事情的势能,就大于在其他秒做的事情的势能。
这个理由说服了脱不花。
但在吴晓波心中,显然家庭、妻子、女儿的分量更重。两边就僵在这一点上。
最后吴晓波说:没事,咱也别纠结了,偌大的中国,肯定容得下两场跨年。咱各跨各的,你跨31号,我跨30号,好不好?
于是就定下来,分开办,各跨各的。从那就形成了传统,每年12月30号,吴晓波搞一场“吴晓波年终秀”,12月31号,罗振宇搞一场“罗振宇跨年演讲”。两个活动向着不同方向发展,呈现出两位主讲人和两家公司的鲜明特色,都拥有了巨大影响力。此是后话。
由于“跨年演讲”只是一个形式,不是一个名字,还得给它起一个名字。如同上回一样,罗振宇和脱不花,也是找了好多人讨论叫啥名字好,一直定不下来,能想到的名字都特俗,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后来罗振宇和脱不花去优酷公司谈跨年直播的事,优酷总裁魏明请吃饭。脱不花吐槽了起名的苦恼。
魏明说:你们也别漫天瞎想了,这肯定想不着。你得想想,你们为什么要办二十年呢?为什么觉得这事儿有价值呢?
罗振宇回答说:世界上的事儿有两种,一种是时间的敌人,它是速朽的;另一种是时间的朋友,它会随着时间的累积变得更有价值。我们觉得这件事有价值,就是因为它是时间的朋友。
魏明一拍桌子,说:这名不就挺好吗?就用“时间的朋友”!
罗振宇和脱不花也豁然开朗,当即决定,就用这名了。回去后脱不花很兴奋地告诉快刀青衣,说名字有啦,就叫“时间的朋友”。快刀青衣倒不像他们那么激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行吧。
没想到公布之后,这个名字大受欢迎。很多人跟罗振宇和脱不花反馈,看到这个名字就被打动了。
后来脱不花总结出一个道理:
如果一件事你能做成,一定是因为你命中了别人心中本来就有的东西,而不是你横空出世发明了个什么特高级的东西。
7
跨年演讲就这样启动。虽然脱不花知道这事得长期坚持,不坚持就没有意义,但她没想到,罗振宇极端到一开始就把二十年的门票卖出去了。
若干年后,脱不花感叹:当年还是太年轻,对二十年缺乏想象力,没想到二十年是人生中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但她更缺乏想象力的,是对这件事情难度的预计。虽然她知道办这样一个大活动一定很难,但没想到这么难。
难题从打开试卷的第一题就遇到了。
当时时间已经很紧,第一件事儿是要赶紧定下场地。在他们计划中,最理想的是放在北京的工人体育馆,结果一打听,人家说,你们疯了吧,怎么可能现在订工体,这个日子早在五六年前都已经被订出去了。然后又跑到五棵松体育馆去问,五棵松每年跨年都是CBA的新年赛,也用不了。
脱不花问了一大圈,一个体育馆都找不到。她只好回来劝罗振宇:要不然咱也别在体育馆了,我给你找一大饭店行不行?
罗振宇说:不行。
脱不花说:我给你找特高级的,各方面条件保证都很好。
罗振宇说:就不行。我就要体育馆。再好的大饭店都不行。
脱不花急了,说:你较什么劲啊?为什么不行?
罗振宇说:因为大饭店是资本味的,它就不是知识味。
脱不花只好回头又找体育馆,但找来找去找不着,把她给愁的,头发都快愁白了。她心想,我上哪给你变出一体育馆啊?
正在脱不花准备找罗振宇要染发钱的时候,有人给她一个消息,说水立方那天空出来了。脱不花赶紧打电话去水立方问,水立方回答说,确实有地方,想要的话得马上付定金,不然很快又没有了。脱不花挂了电话,就让财务赶紧把定金打过去。
结果交完定金到现场一看,脱不花都快晕过去了。水立方虽然也是个体育馆,但它是搞游泳的啊,中间是一个大水池,根本没法做演讲。
水立方工作人员淡定地说:没事,我们可以把游泳池盖上。
脱不花这才停止了发晕。
工作人员又说:不过把游泳池盖上得另加钱。
脱不花彻底晕过去了。
最后,是花了两倍的钱,专门拉来全套设备,把游泳池盖起来,才能用。不过,由于水立方本身是为游泳比赛设计的,不适合于演讲,收音的效果很不好。所以现场的声音撞来撞去,乱七八糟,以至于很多年之后,脱不花都感觉愧对第一届的观众,怪自己当时没经验,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
拿下场地后,脱不花本以为就可以全身心地准备了。结果有人告诉她,这种大型活动,都得要事先申请,消防、治安、交通、应急预案、转播等各方面都得过关,得到批准才能举办。于是,脱不花又得辗转十几个部门去盖章。
这些都还只是小事。越是临近跨年,各种事情就越是出现,很多都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但现在骑虎难下,只有咬着牙坚持,把难题一个一个克服掉。直到罗振宇上台之前,脱不花都还能在现场找出无数个问题。
不过,外界看不到这些艰难和困苦,只看到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那一年《时间的朋友》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不仅当晚的座位全部爆满,网络直播创下直播平台的收视纪录,第二天的视频和文字稿也成了全网热议的现象级话题。
至此,罗振宇和得到,又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文化现象和商业形式。
从那之后,知识类的跨年演讲开始在中国兴起,成为每年岁末年初的网络热点。
8
对一家进化中的公司来说,既然2015年底的第一次跨年演讲,经历了很多艰难,那么,应该能很好地总结经验教训,把这些艰难都解决掉,后面就越办越轻松了吧。
然而并没有。
2017年底的跨年演讲在上海,好不容易抢到一个特别好的会场:上海世博园的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但都定下来了才知道:12月30日是一位知名歌星的上海演唱会,地点就是奔驰中心。
这就造成了一个重大问题:跨年演讲的舞台搭建、灯光、音响、现场布置等,肯定和演唱会有许多不同,要全部改造。而他们只有不到24小时的时间。
其中最要命的是,演唱会是高台,演讲需要比较低的舞台。如果要拆掉舞台重建,时间根本就来不及。
也就是那一次,脱不花发出了“谁要是能帮我把问题解决掉,让我跪下磕头都行”的感叹。
而令人绝望的是,她连磕这个头的人都找不到……
最后衡量来衡量去,没办法,只能不改舞台了,就使用演唱会的高台。只不过灯光、音箱、布景等根据跨年演讲的需要重新布置一下。
结果问题就出在这。罗振宇上下舞台的时候,要爬一个很高、很陡的阶梯,偏偏这里又灯光昏暗,他讲完第二小节,下台短暂休整的时候,在楼梯上一脚踩空,朝前摔倒,膝盖重重地磕在地板上,眼镜也摔掉了。
脱不花和同事四五个人赶紧扑上去,把罗振宇扶起来,连声问:裤子有没有破?眼镜有没有摔坏?麦克风还有没有声音?
罗振宇爬起来摸了摸身上,他完全没注意到痛不痛,只关心自己还能不能上台。幸好,一切都没事。
直到事后大家回想起来才发现:没有任何人关心罗振宇摔得痛不痛,有没有受伤。大家心里都只有一件事:跨年演讲的顺利交付。
上海这一次,虽然脱不花着急到恨不得下跪磕头,好在最后的结果是有惊无险。
但后来才知道,上海遇到的问题,只不过试卷第一页的选择题而已,与后面的压轴大题比起来,难度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
因为,疫情来了。
疫情打乱了一切计划。那几年,出行突然成了一件高风险的事,到外省、外市去,更是非必要就不能安排,而人群的大规模聚集,那几乎已经成为最高风险等级的大事件。
不幸的是,跨年演讲,就是需要出行,就是需要跨越城市,甚至要跨越省份,把几千人、上万人聚集到一起。
想想,如果你是罗振宇,你是脱不花,你会是怎样的绝望。
2020年底的那一次跨年,罗振宇选在了武汉。
选择这里是有深意的。
不仅仅是因为罗振宇大学在此度过,对武汉这座城市有深厚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因为武汉当地的热情和各部门的全力配合;更是因为罗振宇和脱不花希望让大家看到,这个饱经沧桑的英雄城市,真的已经恢复正常了:你看,连得到的跨年演讲都能在这里办了,还有什么问题呢?
但真正到了临开场的前一天,脱不花才知道,他们要为这个选择付出多大的代价。
当时,国内整体上已经把疫情控制得非常好,大部分地方都可以自由活动了。但是国内防得再好,总还是不断有各种变异的新毒株从国外传进来,于是时不时又爆出哪个地方出现新增感染病例。而其他已经清零的地方,就只能把爆出新病例的地方来的人挡在门外。
武汉那次就是这种情况。本来十二月的头二十多天都好好的,谁知月底突然来了一波全国性的多点爆发,大部分地方都收紧了人员流动的政策。当时每天一个新通报,一会这个省不能来了,一会那个省不能来了。
武汉虽然没有禁止外省游客进城,但是对于超高传播风险的大型聚会,则有专门的要求:外省游客不能入场。
脱不花收到通知的时候,已经是12月30日。她赶紧安排工作人员想尽一切办法通知已经买了票的外省观众,告知“外省游客不能入场”的新政策。
脱不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在应对预案上,专门有一条是:如果遇到观众因无法入场而情绪激动,应该怎么处理和安抚。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条到最后根本就没有用上。因为所有无法入场的人,全部都友好地接受了。
有的人是专门给孩子请了假,带着孩子来了,结果到了武汉去不了现场,脱不花给家长道歉,家长反过来安慰脱不花;有的人是已经到了门口,被挡住进不去了,却没有任何抱怨,只是请工作人员推荐武汉还有哪里好玩。
还有一家大公司,几十号高管从全国各地飞来,本来是以跨年演讲作为团建活动,但是到了武汉才发现进不了场。负责人跟脱不花说:“这会儿你们肯定事特别多,你别管我们,我们自己安排就行,票也不用退”,然后他们在酒店自己包了一个会议室,用投影仪集体收看跨年演讲的直播……
脱不花心里一股暖流涌动,她瞬间觉得:得到的用户,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啊。
2021年的跨年,放在了成都。那会儿全国疫情都控制得不错,成都人流如织,歌舞升平。脱不花想,这回总算会好一点吧?无论如何,再难还能比去年更难吗?
她太天真了。
在距离跨年就剩一周的时候,全国疫情又是一波大爆发,尤其是离成都最近的两个大城市西安和重庆都出现了本土疫情,成都的形势骤然紧张。
脱不花接到通知,说有可能停止所有大型活动,不排除观众到时都不能入场,要视这几天疫情发展情况而定。
虽然上边没有完全说死,但是脱不花马上就意识到,这已经是不可能改变的了——这一次,一个观众都不能进场了。
当时,罗振宇和团队在都江堰闭门对稿子做最后修改,脱不花从成都赶到都江堰,让团队工作先停下。她把罗振宇拉到一边,说了情况,然后补充道:虽然现在跟我说的是开放的,但我觉得不大行,而且我觉得不太有争取的余地。
罗振宇很平静地说:没事,你去做预案吧。咱们按退票处理。
脱不花说:好。
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罗振宇叫住了她,问道:脱不花,你说咱们除了退票以外,还得干点什么?
脱不花说:当地的朋友也觉得挺不好意思。他们说场地可以给我们退掉,场租全退给我们。他们再帮忙找一演播室,你一人在演播室讲,行不行?
说完,脱不花自己回答说:我觉得这样不行。
罗振宇说:那肯定不行。咱也不要给人惹麻烦,钱也别让人退了。还用那个场地,咱们好好办。
脱不花说:行。
罗振宇说:那就还有第二个问题。没有观众的话,原来搭的舞台就不行,得重新搭建。
脱不花说:妥了,你别管了。
于是,脱不花马上去安排。罗振宇则继续回去跟团队改稿,他看起来依然非常平静,情绪似乎没有任何波动。
但没有人知道罗振宇内心承受着多大的压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从这天起,他的左耳就完全听不见声音了,此后三年,这只左耳一直处于罢工状态,直到2023年下半年才逐渐恢复了一点。
由于罗振宇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脱不花当时也完全不知道这个情况。她有太多其他事情要安排。
最急的是搭建新的舞台,因为只有三天时间,还要留出时间彩排。搭舞台、走线、装音响、布灯光,千头万绪。
然后是全场如果一个人都没有,座位全空着,镜头也会特别尴尬,怎么办?
脱不花想出一个办法,临时购买几千个大熊猫玩偶放在座位上。
为了确保熊猫没有版权问题,得到的员工跑遍了整个成都,把所有商场能买到的正版熊猫全部扫光——大家可以想想这个工作量。演讲结束后,又花了一天多时间,把这些熊猫一个个打包好,快递给了那些买了票却没能来到现场的观众,以及当天参与线上直播互动的用户和得到的老师、合作伙伴。
值得一提的是,摆放这些熊猫的时候,脱不花特别交代:熊猫也得防疫,记得让它们隔位就座。这是脱不花小时候跟奶奶学到的哲学:哪怕生活再悲惨,我依然可以用幽默来面对。
更难的是如何处理退票。8000多张票要一个个电话全部通知到,是巨大的工作量。而且你还无法预测用户听到退票的消息,是怎样的反应,会有怎样的要求。例如,很多人机票都买好了,现在说不能进场,那退票的损失要不要管?
脱不花打电话回北京,让全公司所有人,只要能说普通话,不是口音重到听不清楚的,都停下其他工作,全部打退票电话。用户如果有任何抱怨,都受着;有任何要求,都先答应下来。
脱不花再次体会到被得到用户巨大的温情所包围的感觉。
所有用户,没一个有过分的抱怨,没一个提出过分的要求。甚至其中有一些是去年在武汉就被没能进场,今年到成都又再次被挡在门外,依然没有任何抱怨。脱不花对这些用户都单独登记,并且承诺,未来一年到他们所在的城市办活动的时候,我们都邀请他来,全免费。
还有人是已经策划好了要在跨年现场求婚的,现在不能办,整个求婚策划就泡汤了。脱不花非常惭愧,但对方只是说,那能让罗老师给录个祝福视频吗。脱不花赶紧说:可以可以可以!
脱不花心中怀着深深的歉意,但是也怀着浓浓的暖意,办完了这一场跨年。
但也就是这最难的一年,反而创下了最好的收视数据。罗振宇对着13000个座位和几千只布偶熊猫演讲,这本身就成了一个传奇事件,成为了在疫情之下不服输,不躺平,不抱怨,继续想尽办法前行的奋进者的一个标志。
脱不花再次认为,成都的这一次艰难,已经登峰造极,不可能比这更难了吧?
她还是太天真。
2022年12月7日,随着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新十条”开始实施,疫情三年的全面防控正式宣告结束,除了极少数特殊地方之外,其他地方都恢复正常通行,不再要求核酸,也不再需要集中隔离。
正当许多人欢呼雀跃的时候,一个叫“快速过峰”的词席卷了全国,在其后的一个月里,几乎所有人都经历了“火炉脑袋水泥鼻、刀片嗓子铡刀腰”的“新冠酷刑”。
为了怕临近跨年时不能出省,罗振宇带着团队11月就离开了北京,住到深圳。脱不花坐镇北京主持公司工作。
随着感染人数逐渐逼近高峰,社会情绪也空前低落。脱不花和罗振宇每天通电话,都感到氛围越来越紧张。
得到公司几乎全员感染,办公室都已经空了,要筹办这么大一场活动已经有心无力。脱不花家里老人小孩也全都阳了,她还得在家照顾。
更关键的是:这种氛围下搞跨年演讲,大家还有心情看吗?人们都病着,现场还会有人来吗?
情况最严重那天,脱不花跟罗振宇通电话,她说:罗老师,情况都这样了,今年要不咱就不办了吧,大家都病着呢,状态都不对,实在没法弄。不行咱以后再多办一场。
罗振宇沉默许久,没有回应。
脱不花又说:关键用户也顾不上你,咳嗽都咳不上气来,谁还要听跨年演讲。
提到用户,罗振宇最终屈服了,他无奈地说道:好吧,那就不办了。
既然决定不办了,那就要尽快处理善后事宜。脱不花一方面组织人员起草停办公告,撰写给用户的通知,一边把原来定好的场馆退掉,然后罗振宇和脱不花分头给赞助商打电话,把赞助费也全退了。
忙完这一圈,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了。这么多年了,每到岁末年初都是忙跨年演讲,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次。这次终于能休息一下,陪陪家人了。
但第二天一早,罗振宇打电话过来,说:脱不花,我想过了,咱们还得办!
脱不花心里的火“噌”地上来了:我们活都干完了,新方案都已经咣咣咣一宿执行完了,现在场馆场馆没有,赞助商赞助商没有,你又说要办,怎么办?
罗振宇说:哪怕这些情况都存在,也还是要办。用户为什么信任我们?因为我们每年能准时出摊。准时出摊比什么都重要。
脱不花怒火冲天地说:行行行。您要非要办,我就伺候您一场,咱就办!
罗振宇也火冒三丈:怎么是我要办?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这是合伙八年多以来,罗振宇和脱不花第一次吵架,吵得非常激烈。
最终,脱不花屈服了。
她强撑着晕乎乎的脑袋和虚弱无力的身体,扔下一家子卧病在床的老老小小,昏昏沉沉地飞到深圳。机上的三个小时,她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下飞机时,耳朵都已经听不见声音了,分不清世界是现实还是虚幻,整个几乎是梦游的状态。
但事儿还得办。
当务之急是赶紧联系新的场地。好在深圳龙华区政府给了很大的帮助,他们协助把龙华区最大的书店——深圳书城龙华城空出来,七层楼全部歇业清场,留给罗振宇做跨年演讲。
由于人们都阳着,观众也不好找。原本脱不花希望找到400个左右的观众,这样镜头看起来不显得冷清和尴尬。当地反复帮忙凑,最后勉强凑了200多人。
12月28号彩排,脱不花到现场一看,几乎晕倒:所有人都蓬头垢面,面目浮肿,根本就没法上镜。
脱不花赶紧找深圳卫视的编导现场开会,说直播时所有镜头都从背后给,千万不能给反打(即拍正面),要不然本来是一场传递希望的演讲,这样的精神面貌一出来,全变绝望了。
但更令人绝望的,是罗振宇的健康状况。
当时脱不花和快刀青衣是阳着的状态,而罗振宇则一直没阳。
没阳本来是好事,但问题是,如果临跨年的头一天或者当天阳了,那怎么办呢?且不说他自己能不能撑着做完演讲,按照规定,这种大型聚会,主讲人也必须是核酸检测阴性才允许上台啊。
于是所有人都在祈祷,罗振宇赶紧阳吧。脱不花说:罗振宇你倒是快阳啊,到底什么毒株才适合你?我们朝阳株也有,海淀株也有,什么株都有,你怎么就是不阳?
但罗振宇就是一直不阳。随着日期越临近,大家的心情越沉重。
到12月25日,圣诞节,如果罗振宇现在再不阳,过几天再阳的话,整个活动就没法办了。
当晚,团队一起吃工作餐,大家喝了一点红酒,互相祝福。喝完红酒,罗振宇说:我好像阳了。
如果说罗振宇这辈子说过哪句话最动听,或许在脱不花看来,就是这一句了。那一刻真是如聆天籁。
但阳了又有新的担忧:罗振宇几天才能转阴?按照正常,大部分是两三天,但长的也有一星期的。如果罗振宇是长病程,又正好把跨年给耽误了。
所有人又都在祈祷,罗振宇的病程赶紧走完,赶紧转阴。
于是天天给罗振宇测核酸。
新的问题又来了,罗振宇之前该阳的时候老不阳,现在该阴的时候又老不阴。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测出来还是两道杠。
直到12月29日,离跨年只剩最后两天,罗振宇终于转阴了。脱不花兴奋地向有关部门打电话:领导,主讲人转阴啦!真的转阴啦!
但脱不花兴奋得太早了。因为虽然测核酸转阴了,但罗振宇的病程还没走完。
那些天,大家全都阳着,其他人都是工作两个小时,就轮流去休息一下,吃完药,躺一会儿,能爬起来了再接着干活,顶不住了就再去躺下。
但罗振宇不行,因为他的工作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从头到尾,除了晚上睡觉之外(睡觉的时间也很少),其他时间他都不能休息,不管是小刀拉嗓子、水泥封鼻子、电钻眼珠子还是铡刀剜腰子,他都只能咬牙顶着。
就这样顶到了12月31号。眼看着撑完最后这一天,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但罗振宇的嗓子从早上开始就剧痛,连正常咽口水都难,更别提开口说话了。不仅嗓子说不了话,腰腿也酸疼得几乎没法走路。
准备了这么久,终于要倒在临上场前的最后一刻。罗振宇都快绝望了。
他挣扎着对脱不花说:我把稿子给你,晚上我坐你旁边,看着你把稿子给念了吧。
快刀青衣说:还得弄个轮椅,把你推上去。
所有人都快绝望了。
但奇迹出现了。
到了中午,罗振宇突然来了精神,不仅能正常走路,也能正常开口说话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12个小时。
当晚,罗振宇在台上,精神饱满,一个磕巴也没有,行云流水地把整场演讲做了下来。到整场活动结束,罗振宇走下舞台,突然开始剧烈咳嗽,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地。
外界并不知道这一切,只知道,罗振宇和得到团队,顺利地交付了第八场跨年演讲。而且,今年还采用了非常新颖的转场直播,地方在书香浓郁的深圳龙华书城,有四个舞台来回切换,真是一次很不错的创新呀。
而最让脱不花感到神奇的,还不是罗振宇的状态变化,而是当晚,她站在书城门口迎接观众,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眼前一亮——观众们前天蓬头垢面、面目浮肿的状态,全都已经一扫而光,每个人都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收拾得溜光水滑,显得精神焕发。
她赶紧找到深圳卫视的编导,把之前定下的“不要给反打”的拍摄方案全部推翻,临时改为“多给反打,反复打,要让这些漂漂亮亮的观众被更多人看到。”最后呈现给大家的,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人们从疫情三年的阴霾中走出,抖擞精神、充满希望奔向前方的样子。
经历过这么些地狱般的磨炼,脱不花心想,再遇到任何问题,我们也不怕,都能应对了。
到了2023年底那一场,临开场之前最后一次检查,脱不花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一个问题都没有挑出来。要知道,以往任何一次跨年,她这个时候来检查,都恨不得有至少80个问题还需要整改。
而这一次,她这80多个意见,一个也没能提出来,甚至让她产生了“哎呀,我有点不威风”的奇妙感觉。
她看到的是井然有序,所有人像一块陀飞轮的齿轮那样紧密地咬合在一起,每个人互相支持,不拖后腿,互不消耗,自己也不内耗,每个人状态都很好。
那一刻,她感到无比幸福。她知道,这个团队已经练出来了,成为了她尊重的、她乐意置身于其中的,那种对自己手底下的活有高要求的、高自尊的手艺人团队。
9
一个创业团队,以十年时间,能够引领一个商业模式(知识服务),创造一种文化现象(跨年演讲),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尽管事业似乎看起来很成功,但脱不花和罗振宇,却在不同的阶段,都陷入了某种程度的精神危机。
脱不花的危机出现在2018年前后。那时,她觉得公司已经进入到一种按部就班的状态,已经没有多少真正激动人心的事情出现了。用《人物》杂志访谈文章所描述的:“排队找她说事儿的人变少了,年轻人做得得心应手,很少再寻求她的建议和帮助。”脱不花觉得:“我对公司没用了”。(见《脱不花:别相信妖怪的床》,《人物》杂志,作者张月)
这种情况时断时续,一直延续了好几年。最严重的时候,上班对脱不花来说已经成为一种负担。开车走在去公司的路上,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在办公室,她觉得状态低迷,无所事事。
她只能如此说服自己:脱不花,你是一个佛教徒,工作是你的修行。只有这样不断给自己加油鼓劲,她才有勇气走进公司的电梯间。
罗振宇的危机则来自于更大梦想的燃烧。知识服务和跨年演讲虽好,但本质上,这也是“速朽”的事儿。罗振宇更关心的是: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我能留下什么痕迹?
如果他死后,人们盖棺定论时说起罗振宇:这是得到APP的创始人,跨年演讲的开创者。这似乎并没有那么激动人心。
有没有一个更大的事儿,他能干一辈子?如果有,这个事儿是什么?
这是烧得罗振宇每天睡不着觉的问题。他想过很多,也尝试过很多,但没有哪一个真正能让他夜不能寐,恨不得把整个余生全部投入进去。
直到2023年,有一次罗振宇跟脱不花聊天,憧憬起二十年跨年演讲做完的日子,他说:我很想做一件事,就是接着《资治通鉴》,把中国历史一年一年往下讲,一直讲到1912年。跨年结束时我才62岁,怎么也能干到72岁,后面10年很有盼头。
起初脱不花也没多想。但是从那以后,她发现罗振宇跟所有人聊天,最后都会拐到这个话题上。她知道,罗振宇心中的梦想找到了,这件事点燃了他。
她就跟罗振宇说:“你别等了。你总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你为什么不现在开始?你现在不开始你怎么知道十年后一定会有机会?如果这件事这么好的话,现在开始难道不更好吗?你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完成它。”
快刀青衣也全力支持。他想的是:罗振宇天马行空,一天一个主意,对产品经理来说,太恐怖了。弄这么个节目勒住他,嗯,这主意不错!
从这天起,得到公司又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进化之路:从追求受人尊敬,到追求青史留痕。
2023年底的得到跨年演讲,《文明》正式向公众推出。
这也是一个长达二十年的超级工程:从公元1000年开始,每周讲历史上一年发生的主要故事,一直讲到公元1912年为止,总共913周,除了每年过年前后,节目团队休整一个半月以外,其他时间每周一期,加起来正好二十年。
在这一次的跨年演讲中,《文明》节目的推出是整场的重中之重,甚至可以说,前面的三个小时内容都是在做一个铺垫,只有最后二十多分钟的《文明》,才是罗振宇真正发自内心想要告诉全世界的。他讲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讲得荡气回肠,讲得整个会场都回荡着他心中的梦和眼里的光。
2024年2月28日,《文明》第一期上线(正式发布时,名字改为了《文明之旅》),罗振宇每周的工作重点,也就变成了为《文明之旅》找资料、讨论主题、写稿和录视频。他的心终于定下来,不再他顾。这就是他这辈子剩下来的时间里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有那么一些孩子,从初中开始看《文明之旅》,等到罗振宇最终收摊那天,他们差不多35岁。这就意味着这些孩子人生中最重要的价值观形成的时期,都是罗振宇和《文明之旅》陪着他走过。这对罗振宇来说,是足以令他的灵魂为之战栗的伟大场景。
对于得到这家公司来讲,他们也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内核。《文明之旅》不仅仅是公司和产品的内核,也是品牌精神的内核,更是企业使命的内核。
脱不花的迷茫和痛苦也暂时隐去。正是由于她的推动、鼓励和安排,《文明之旅》从罗振宇的一个想法,变成一个实打实的项目。
对脱不花而言,这种全力的支持,不仅仅是作为公司的CEO,去落实董事长的想法;或者作为一个“经纪人”,去运营罗振宇这个大IP;更是作为最好的朋友,去托举罗胖的人生梦想。
而她也从中获得了绝大的乐趣。作为得到的第一代运营者,她为公司找到了一个能穿越周期的产品,如同商务印书馆留下了《新华字典》和“汉译名著系列”一样,得到将给未来留下《文明之旅》。
对公司的长远发展而言,这也是一笔价值巨大的战略储备。其他内容公司需要每天殚精竭虑想着做什么内容,甚至很容易走入到追热点、抢流量的道路,而且很难有品牌的积累。但是得到有了《文明之旅》,不管从品牌积累的角度还是从内容资源的丰富程度,都形成了无比丰厚的战略储备,足够他们守着这座大山吃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互联网公司的产品往往速朽,像《文明之旅》这样的机会太少了,而他们却摸到了这张牌,这真是巨大的幸运。
更令脱不花开心的事情是,由于《文明之旅》的推出,得到和学术界、尤其是和文史哲领域的顶级专家,建立了空前的紧密联系。看着这些以前只听过名字的学术大咖们在得到进进出出,看到《文明之旅》项目组那些年轻的博士们每天满怀激情地跟这些顶级的专家学习、探讨、碰撞,脱不花不由得产生了如同地主婆看到粮谷入仓的那种强烈满足心理。
她有时会禁不住思绪连篇地怀想:当年张元济先生管商务印书馆,是不是也就这么几个人?五十年之后,如果有年轻人回忆这段,是不是像八九十年代学者们回忆民国时期跟大师们交往的那段是一样的?
而这一切,是我参与创造的呀。
10
从2014年罗振宇、脱不花、快刀青衣正式组成合伙团队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十年半的时间。
这十年半,从罗辑思维、到得到APP、到时间的朋友、到文明之旅,这个团队、这家公司,呈现出一条清晰的进化之路。
起初是流量公司,靠着每天“作妖”吸引眼球,谋取团队生存;然后建立平台,开始做知识运营商,通过知识服务去赢得尊重;接着开创了跨年演讲,跟时间做朋友,以准时出摊来获取信任;最后开启文明之旅,用视频的方式讲述中华自宋以来的千年历程,让旧历史给世界带来新启迪。
这也代表着罗振宇三人组,从一开始致力于获取商业成功,开创知识服务行业,进化到开始聆听灵魂的声音,走上寻求社会价值,留下历史印记,实现人生梦想的心灵之旅。
如果用人类这个物种的进化之路来类比的话:
“罗辑思维”代表着依然被动物本能驱使的古猿阶段;
“得到APP”代表着开始使用工具,开始直立行走的直立人阶段;
“时间的朋友”代表着已经具备一定程度的智力和较为复杂的社会结构的智人阶段;
最后,人类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得到在公元2023年左右,进化到一个全新的阶段。
这个阶段拥有着崭新的特征,崭新的内核,也拥有着崭新的名字。
它叫做: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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