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跋米芾《蜀素帖》
在晚明书论思想框架中,项穆书论体现出对理学思想的一以贯之,而陆九渊、王守仁心学支配下的禅宗书论则不断冲击书法之“法”的钳制,掀起了反帖学的浪潮。而明末著名书画家董其昌在面对古法、道统时,则显得更为审慎,提出了“以悟入古”进而调和习古与个性的审美矛盾,而“悟”作为门径同样可以在佛学禅宗中寻得其思想的根柢。
尽管董其昌尤其重视自我真性、血气在书法创作中的体现,思想上时时避免因书法传统的桎梏而步入流俗、墨守成规的误区,但在学习阶段,他并未抹杀临古的重要作用。董其昌指出:“学书不从临古入,必坠恶道。”以此确定了学书的正途,然而他继言:“苏子瞻自谓,悬帖壁间观之,所取得其大意。今所流传《醉僧图》《王会稽尺牍》终不似真。赵子昂欲补米元章《海月赋》,落笔辄止,曰‘今人去古远矣。’皆为临学所困也。二公犹尔,况馀子乎?朝学执笔,暮夸其能,书家通病。止园此册,人巧天工,悉敌观止矣。”
此句表达了临学古人书帖的难度,并言辞尖锐地指出时人临古的通病,那就是轻易满足于临摹的成果。实际上,在字形、字貌上追求相近相似并非难事,“朝学执笔,暮夸其能”的通病也正是由于缺乏对临古的深入体会与研究。董其昌援引苏轼与赵孟頫临古的例子指出,一方面,临学经典不能取其大意而不得精髓,需要在精神层面与古人相会;另一方面,指出学古也存在现实困境,即今人与古人的时代相隔甚远,难以对前辈的处境、感受作更加切身地体会。两者都阻碍了今人对古人书法的临习效果。整体看来,董其昌所谓的临古区别于形式与技法层面的学习古人,而是真正要体会古人意境的呈现、情感的寄托与个性的伸张,这一点显然不仅惠泽于书法的初学者,而且指向对书法已有一定造诣的书家。基于这一思考,董其昌提出以“以悟入古”的方式实现对古人精神层面的沟通。
与董其昌提出的“渲淡”之美相同,将“顿悟”的概念引入书法审美实践层面,同样源于他对禅宗思想与修行方法的艺术转化。较为具有代表性的案例,是他在论述中多次提及生平两次见到王羲之《官奴帖》唐摹本时的不同感受,足见对其思想所造成的震荡。他再观《官奴帖》时曾详细记述:“今为吴太学用卿所藏。顷于吴门出示余,快余二十年之积想,遂临此本云:抑余二十余年时书此帖,兹对真迹,豁然有会,盖渐修顿证,非一朝夕。假令当时能致之,不经苦心悬念,未必契真。怀素有言:‘豁焉心胸,顿释凝滞’,今日之谓也。”
禅宗倡导的修行方法分为顿悟与渐修,即董其昌所言“渐修顿证”。禅悟是东方思维中的一种特有的表现方式,它关系哲学、心理学中常说的直觉、体验、灵感、想象、独创等,与艺术思维能力有共通性。董其昌恰是亲历了这种可被视作“顿悟”的兴奋之感,并捕捉到了禅宗修行方法与艺术思维的共性,因而不仅形成了书法修习上的灵感,同时也获得了入古方式上的顿悟。“不经苦心悬念,未必契真”即表明了他长期以来不断钻研古人笔法、体会古人用意,时时回想、处处留心,从而在第二次观审《官奴帖》的契机中到达了通透了然之境。
以悟的方式入古,不仅需要对古人书法面貌作精神的考究与斟酌,也要对其所承载的气度、性情、格调等方面予以揣摩,追求在精神层面获得与古人的对话与联通,在董其昌看来,后者要居于更关键的环节,能够帮助自我提升、谋取古人真精神。他在《画禅室随笔·评书法》言曰:“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真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其中的“目击道存”实则是借用庄子之语提示临帖的根本,即通过把握前人书中之道获得自我的感悟与提升,而非描摹其“耳目”“头面”等形式上的因素。
整体观之不难发现,董其昌的书画理论尽管横跨多个命题和领域,但其思想上是逻辑相通、相互促进、相互印证的。在美学观念上,他以南宗画风为圭臬,始终崇尚追求秀润、渲淡、生拙、清雅、萧散的审美意趣,并拒斥有损于这些审美境界的学书方法与主张,也进一步奠定了后世文人士大夫书画审美的主流方向。在学书经验中,他引禅宗渐修顿悟的修行方法为临古所用,在兼顾两者的基础上更加强调“顿悟”在临古过程中的作用。这一点在其“熟后求生”说的观点中同样能够形成相互印证。无论是“顿悟”还是“求生”,其目的都是在经验与技法之外,求得自我真面目、真精神的具体手段。这也进一步解释了为何他在探讨“顿悟”与“求生”的过程中难以形成更加具体的阐发,而多以自己的感受为例,董其昌所不断强调和鼓励的,就是破除思想与经验上的壁障,从而获得个性内涵的充分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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