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国记者节，又到了我的“记者纪年”（2023年11月8日-2024年11月7日）小结时刻。
这几年，每年的11月8日，我都会做一个自我的“年终盘点”，算是对自己，以及对各位长辈、朋友的一个“工作汇报”。
这个年度（2023年11月8日-2024年11月7日），我一共发表了54篇新闻稿，其中独立（包括与实习生同学合作）完成了51篇，与其他同事合作完成了3篇。此外还有几篇未发表稿。
发出的54篇新闻稿中，有8篇后来“不见了”。它们长的存活了五六天，最短的仅活了40分钟。这8篇稿件分别是：
2024年
1月12日
《河北一75岁退休干部举报当地县委书记后 被逮捕并提起公诉》
2月18日
《“疫情防控形势严峻”期 新疆一卫健委干部盗卖1.5万套防护服》
3月17日
《中国工程院院士、积水潭医院原院长田伟被调查》（李微敖、张铃）
5月20日
《涉倒卖“进京指标” 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周伟被调查》
7月19日
《北京市通州区卫健委主任白玉光被调查》
9月19日
《湖南省财政厅厅长刘文杰9月19日意外去世》
10月9日
《福建省医保局局长林圣魁坠楼身亡》（瞿依贤、李微敖）
10月28日
《如何遏制对民企“远洋捕捞” 全国人大代表朱征夫建议两招斩断“利益链”》
在54篇发表的稿件中，我认为相对比较重要的，或者说，自己比较看中的，独家报道有：
河北退休老干部“马树山案”系列（共5篇）
1月12日
《河北一75岁退休干部举报当地县委书记后 被逮捕并提起公诉》
1月15日
《获取保候审 举报县委书记后被逮捕的河北老干部马树山回到家中》
1月17日
《举报县委书记的马树山“不存在犯罪事实” 河北迁西县检察院撤回起诉》
1月19日
《最高检检察长应勇：对检察机关在马树山案上存在的严重问题 严肃追责》
4月10日
《4月9日中午被带走留置 河北迁西县委书记李贵富“落马”背后》
今年75岁的马树山老先生，是河北唐山迁西县的退休干部，因为写信举报时任唐山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兼迁西县委书记李贵富等人，结果被迁西公安逮捕、检察院起诉。
这一案件，从迁西县委办公室在2023年12月6日报案，到警方受理、“破案”，到刑拘马树山，到检察院批准逮捕，到公安移交检察院，再到检察院在2024年1月2日向法院提起公诉，整个只有28天的时间。
我们在2024年1月12日首先报道了这个事情，很快引起比较大的反响。报道第3天，1月15日，马树山先生被取保候审，获得自由。最高检及最高检检察长应勇先生也对此关注发声，河北省亦组成了联合调查组。
到4月9日，“始作俑者”之一的李贵富自己被抓了。
5月至8月，中央巡视组又进驻唐山市，据说这是中央巡视组第一次专项巡视一个非省会城市的地级市。
到如今，唐山市副市级及以上的官员，抓了得有十一、二个了；处级干部落马者则更多。
当然，我理解，“马树山案”只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因素之一。
更重要的，在我看来，“马树山案”能够得到比较快的、令公众比较满意的解决，是得益于“新闻与法治的良性互动”。
公众的关切，在这个事件上，很好地得到了上级司法机关和党政部门的回应。
“中国象棋第一人”王天一案系列（共3篇）
6月26日
《涉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 中国象棋“第一人”王天一被调查》
8月23日
《既涉嫌“买棋”又涉嫌“卖棋” “中国象棋第一人”王天一被批准逮捕》
9月19日
《中国象棋协会对王天一、王跃飞终身禁赛》
在今年5月之前，我并不知道王天一这个人，是我几位热爱象棋的老友，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介绍王天一，说他在这十几年的中国象棋界成就是多么地“辉煌”，他的影响力是多么地“巨大”——他连续十一年，等级分居全国第一，并且一个人占到了整个中国象棋界流量的至少50%；有朋友甚至说，他能占到80%左右的流量。同时，这一年来，中国象棋界又发生了一系列未被证实但已经沸沸扬扬的涉及王天一的种种“丑闻”。
我付出了比较多的时间和努力，更得益于多位朋友的帮助，就此先后发表了《涉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 中国象棋“第一人”王天一被调查》，以及《既涉嫌“买棋”又涉嫌“卖棋” “中国象棋第一人”王天一被批准逮捕》两篇文章。谁知，也“得到”了完全没有想到的“反馈”：
王天一的粉丝们在网络上对我及我所在的报社，进行各种辱骂攻击，很多言辞不堪入目；还有粉丝打12345电话，数次迫使我们不得不对报道进行回复；也有粉丝报警，使得3位警察到报社来“了解情况”；也有粉丝告到了宣传管理部门，让我们不得不在节假日还要写情况说明……
王天一粉丝们的“热情”程度，超过了2023年3-4月，我曝光张继科的丑闻后，张继科的那些粉丝们的“表现”。
2024年9月19日，中国象棋协会终于官方宣布：
“查明王天一、王跃飞等运动员存在买棋卖棋操纵比赛等违规行为，时间跨度长、频次高，性质非常恶劣，情节非常严重，对象棋运动发展造成了严重损害”。
中国象棋协会决定，“给予王天一、王跃飞终身禁赛、撤销由中国象棋协会授予的包括特级大师在内的所有技术等级称号的处罚，禁止二人从事和参与中国象棋协会及其会员单位组织或授权组织的所有象棋赛事和活动”。
报道王天一案的种种“遭遇”，我在9月21日，写了一篇记者手记《报道“中国象棋第一人”王天一案后 我经历了什么？》，作为一个记录。
“云南白药窝案”系列（3篇）
5月8日
《云南白药爆发窝案 原董事长王明辉等5位前高管被调查》
5月16日
《揭秘云南白药窝案爆发背后》
5月26日
《云南白药“窝案”进一步发酵 陈发树父子辞任董事职务》
云南白药老董事长王明辉及其高管团队，从2023年年初至2024年年初，先后被抓了5-6位；原“福建首富”陈发树也涉及此案，较长时间失去了自由。
在撰写这几篇报道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当年云南红塔的褚时健案；还有前些年，云南白药曾热闹一时的“混合制改革”。
略微有些巧合的是，2009年，陈发树受让云南白药部分股权时，他的交易对手，包括后来的诉讼对手，恰恰也就是云南红塔。
类似的案例，这些年，我见过一些，其中甚至包括自己熟识的友人——主要因为人事的变迁，他们自身的命运在陡然间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夜之间，“从天堂，向地狱一般坠落”……
这个“记者纪年”里，我写过的其他一些得到了较好反馈的报道，依据事件顺序，分别还有：
其一，华龙证券股票被冻结案
2023年10月19日，我们发表了《是错误冻结，还是另有缘由？华龙证券300万股股票被冻结之谜》一文，报道上海虹口警方错误冻结投资人何超购买的300万股华龙证券股票之事。到2023年12月，这300万股股票终于获得了解冻。
详见：2023年12月24日，《被冻结34个月后 华龙证券300万股股票终获解冻》一文。
其二，贵州兴仁樊强案
2023年8月4日，我们发表了《贵州一民营企业家被控行贿25万元获刑11年半 曾协助地方城投高息融资》一文，报道了贵州省黔西南州兴仁市商人樊强的遭遇。2024年1月5日，黔西南州法院二审判决，樊强犯行贿罪一项，刑期由11年半改为1年2个月；数罪并罚后，樊强总的刑期减少了9年6个月。
详见：2024年1月5日，《贵州民营企业家行贿25万 一审被判11年半二审改判1年2个月》一文。
几个月前，樊强已经重获自由，回到了家中。
其三，元气森林“反腐案”
2024年4月18日，我和同事撰写了知名饮料企业元气森林公司14位销售人员的经历，《是“诈骗”还是“市场共建” 元气森林“反腐”案疑云》。9月12日至9月13日，这14位被羁押一年多的元气森林前员工，全部获得了取保候审。
详见：2024年9月17日，《14名被控涉嫌诈骗罪的元气森林前员工全部获得取保候审》一文。
其四，广东佛山杨刚案
2021年12月2日，我们发表了《广东佛山一民营企业家告赢公安局后 被以“寻衅滋事”获刑入狱》一文，报道了广东佛山民营企业家杨刚的故事。
2016年，杨刚在自己工厂门口被人“碰瓷”讹诈，然后引发打斗。后当地公安机关以此为由，将杨刚行政拘留。杨刚不服，提起行政诉讼，经过一审、二审，杨刚胜诉。孰料，当地警方以这同一事由，又以涉嫌寻衅滋事罪，将杨刚刑事立案。此案后进入检察院、法院阶段，2023年8月，当地法院一审判杨刚犯寻衅滋事罪成立，处有期徒刑1年2个月。
杨刚上诉，并在2022年3月，按照一审判决情况，“羁押期满”，重获自由。谁知这一案件的二审，一直拖到了2024年4月。负责二审的法院裁定，该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
又过了三四个月，一审法院重审判决，杨刚无罪。至此，该案从2016年12月案发，直到2024年8月，才告基本落定。
详见2024年4月19日，《告赢公安后“被寻衅滋事”广东民营企业家二审改判发回重审》；2024年8月29日，《告赢公安后“被寻衅滋事” 广东佛山民营企业家杨刚终获无罪》。
其五，辽宁大连“黄金鲍”食品案
这是一桩因为媒体报道而引发的案件。
2023年3月，新京报的同行通过卧底暗访的方式，发表了《海鲜珍品加工厂的“狠活”：硼砂泡出“黄金鲍”，海参边煮边上色》一文。
所谓“黄金鲍”，即宽口涡螺。上述新闻称，大连中科海产品发展有限公司“生产‘鲍片’‘黄金鲍’大多使用产于塞内加尔的宽口涡螺作为原料，但这些‘鲍片’‘鲍贝’‘黄金鲍’制作过程中，都会使用药剂泡制，而这些药剂经记者取样第三方送检，均含有国家明令禁止、具有毒性的硼砂成分。”
该报道发表之后，引发较大关注。大连警方很快将大连中科公司法定代表人陈中科、生产总监刘元波、生产厂长邵竹云、品控部经理韩义斌，以涉嫌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刑事拘留。后此案进入检察院、法院阶段。
然而，无论是公安阶段，还是检察院阶段的调查发现，大连中科公司使用的所谓“药剂”就是保水剂——这是一种合法的，而且长期以来在全世界的食品加工行业里广泛使用的添加剂。
至于用“硼砂泡出”，更是完全不成立——使用保水剂泡制后的那些“黄金鲍”里的硼（硼酸）含量，比泡制之前，反而降低了。
同时，硼或者硼酸、硼砂，从来不是食品中的法定检测项目。现行的食品安全国家标准中，包括世界其他国家的食品标准中，也从来没有硼酸含量的限量指标规定。
但这些似乎都没有影响检察机关在推动这一案件的起诉，而且，按照大连经开区检察院起诉书的指控，陈中科将被判刑10年以上。
我在2024年3月、4月，去了几次大连了解、旁听这一案件；我也请教了食品行业的一些科学家以及检测行业的领军者，甚至自己还在网上随机买了一些海产品进行检测，认为该案确实存在了巨大的问题。
2024年4月30日，我们发表了第一篇报道《“硼”从何来？大连“黄金鲍”食品案疑云》。
2024年8月，大连经开区法院判决，大连中科公司及陈中科等4人，犯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陈中科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其余3人分别被判2年6个月、2年3个月、2年。
陈中科等人不服，提起上诉，要求改判无罪；在一审阶段，他们和他们的辩护律师也是做的无罪辩护。详见2024年10月18日 《指控违背科学常识？大连“黄金鲍”食品案被告方上诉求无罪》。
2024年10月31日，大连中院就此案二审开庭，不过很快又休庭。
在我的认识里，这是一桩由于媒体的报道，而引发政府部门以及司法机关“不恰当”反应的典型案例。
这也是讨论新闻与司法互动关系里，一个特别好的案例。
其六，华润置地大区总经理暴力侵犯女下属案
2024年7月，央企巨头房地产公司——华润置地的中西部大区总经理陈刚，在成都，暴力殴打了他的一位女下属。女下属当场报警，陈刚被警方带走。此事原本“秘而不宣”。
2024年7月24日中午，我们发表《华润置地大区总经理陈刚涉暴力侵犯女下属 已被警方调查》一文，披露了此事。然后各路说客纷纷而至，甚而有该公司中高层矢口否认有此事件。
但此事引发舆论沸腾，而且我们报道的事实也比较确凿。当天下午，华润置地不得不公开承认了此事，并表示将陈刚免职。详见2024年7月24日，《华润置地已将涉事大区总经理陈刚免职》。
陈刚此人原本已有劣迹，2020年其在华润置地副总裁兼华东大区总经理任上，就闹出了“围标丑闻”。其人被调查，华润置地公司也因此损失了数亿元的保证金。然而，后来他很快又能“异地当官”，令人诧异。
还有四川政界要员告诉我，陈刚暴力殴打女下属案发之后，华润置地数名高管飞赴成都多方“公关”。后来，陈刚由刑事拘留改为行政拘留，又很快获得保释，提前离开了羁押地……
另，据闻华润后来又将陈刚“双开”。此说是否属实，华润置地及华润集团能否也可再予回应？
陈刚一案，也让我想起了2023年2月，我们报道披露的江西赣州安远县县长李秋平，涉嫌侵犯中央中央国家机关挂职女干部一事。详见2023年2月24日，《江西安远县县长李秋平涉嫌侵犯中央国家机关挂职女干部 已被停职》。
事后，江西究竟对李秋平是如何处理的？到现在，江西官方依然“秘而不宣”……
除上述篇目之外，2023年11月8日至2024年11月7日，我写过的觉得勉强还可以的稿件，还有这样几篇：
2023年12月30日
《央视前“名嘴”段暄向体育总局原高官行贿逾950万元》
我在写作段暄一稿时，正好在参加报社的年会。我问同桌的同事们，可有人知道段暄这个人，结果无一知晓。但是问是否知道黄健翔，同事们都说知道。我当时很是感慨，看来段暄远远不如黄健翔那样“出圈”。
不过段暄一文发表之后，影响依然比较大。
有意思的是，段暄后来究竟是怎样判的，我多次向当地法院求询，始终未有回应；并且，直到现在，我也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2024年10月25日
《9月即被带走 “中国最好的科幻编辑”折戟巴蜀》
我认识《科幻世界》杂志的姚海军，已经有十几年了，我对他的印象一直很不错。身边与他熟悉的朋友，对他更是高度肯定。
姚海军早在2024年9月就被带走了，这在科幻界并不是秘密。
我很感慨的是，在2024年9月28号，中国科幻界的最高奖——银河奖的颁奖典礼上，只有作家宝树提到了姚海军，并对他表示感谢……
2024年10月28日
《如何遏制对民企“远洋捕捞” 全国人大代表朱征夫建议两招斩断“利益链”》
前不久，我在拜会朱征夫先生时，聊起这几年颇受诟病的落后地区强力部门，针对发达地区的民营企业大搞“远洋捕捞”，进行逐利性执法的话题。
朱先生提出了两点建议：
第一，在目前条件下，可以通过指定管辖的方式将案件交回原地管辖，即将涉及异地执法的案件移送至企业所在地或被告企业家经常居住地的人民检察院、人民法院进行管辖。
第二步，通过修改法律或者作出立法解释，将刑法第64条规定的“刑事案件的罚没所得一律上交国库”中的“国库”明确规定或解释为“中央国库”，即将刑事案件罚没所得统一上缴中央财政。
这篇文章发出后，不少民营企业家及企业高管，也包括党政部门的工作人员联系我反馈，并赞扬朱先生的这两项建议。
我真切期望，有司能够从善如流、积极行动起来，以切实保护民营企业合法权益，使得新闻与司法、舆论与司法，再一次实现良性的互动。
………………………………
2024年，于我而言，个人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事不断、变故不断。
在工作方面，我虽自问还算努力，但也知道，与很多长辈、亲朋好友，与很多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朋友们的期待，还有相当相当大的差距。
尤其是自从报道马树山先生案之后，来自各地，以各种方式来求助的朋友，络绎不绝。不夸张地说，即使没有5000人，也许也有3000人。
仅仅以我收到的信件快递而言，这几个月来，我请实习生同学，也包括自己，从报社分多次，背回来了几百上千封的信件。
我能够做的，就是打开每一封这样的快递信件，逐一阅读。其中有些信件，写得至情至义、感人肺腑，读来忍不住潸然泪下……
但是，这么多的求助，其中的绝大多数，我却既无能力，也无太多精力去跟进报道。
对此，我很愧疚。我也奢望朋友们，能够给予我多一点点的宽容与谅解。
谢谢我亲爱的朋友们，感激你们！
谨以此纪念我的第22个中国记者节。
李微敖
2024年11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