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润塞上】樊前锋长篇纪实文学《黄河黑山峡》连载 | 第二章 走进黑山峡(三)

政务   2024-10-10 07:52   宁夏  

第二章

走进黑山峡(三)



甘肃培养了宁夏第一批扬水技工

我国是一个干旱缺水相当严重的国家,大陆性季风气候显著,水资源分布不均,时程变化大。降水量从东南沿海向西北内陆递减,依次可划分为多雨、湿润、半湿润、半干旱、干旱五种地带。降水量分布不均造成全国水土资源不平衡现象,长江流域和长江以南耕地只占全国的36%,而水资源却占全国的80%。黄、淮、海三大流域,水资源量只占全国的8%,而耕地却占全国的40%。

林立功和同伴走进五佛川,开始了为水而奔忙的一生。这天是他第一次跟班实习,吃罢晚餐,去上夜班。

距此40年后,2022年夏季,我和林立功在宁夏水利厅柳办连续谈话十几天。林立功即将退休,在单位并无紧要工作,他真诚地对我说,与一个作家兄弟畅谈黑山峡,就是他最急迫的一项工作。柳办,也叫大柳办,全称是宁夏大柳树水利枢纽工程前期工作办公室。在甘肃省水利厅,下设有一个黑办。无论是宁夏柳办,还是甘肃黑办,都在围绕黑山峡河段的开发做前期工作。林立功一点儿不显老,眼睛明亮,着装考究,静静地坐在我对面说起他在五佛泵站实习,成长为一名水利人的故事。我说,你上班实习第一天走进黑山峡,再到眼见着要退休仍围着黑山峡在做工作。

“哎呀,作家兄弟,你提醒得对!”林立功猛地站起身,动情地握紧了我的手,“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你不这么提示我,我自己还都联想不到呢!是啊,从1981年走进甘肃五佛泵站实习算起,我和那一批水利人的前途命运,早已跟黑山峡结合在了一起,早已跟黑山峡同生死、共命运了!

“你们看嘛,”林立功指着办公室墙上的一块牌子说,“看牌子嘛,宁夏大柳树水利枢纽工程前期工作办公室。”他望着我,乐滋滋地说,“没想到我退休前所在的这个部门,跟黑山峡仍有直接关联。柳办这个机构,是1991年夏季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成立的。柳办成立前一个月,有位中央领导视察宁夏,对宁夏党政负责同志明确表示,赞成宁夏大柳树水利枢纽工程,并要求有关方面尽快决策。细想起来,过去的几十年里,历届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关注到了黑山峡河段。

接着,我们把话题扭过来,回到林立功的第一个夜班。

林立功说,在当时,甘肃五佛泵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没什么奇怪的,很多黄河水利人的工作都是远离城市和人群的。佛泵站建在红石峡的黄河边上,这里峡口敞开,水流平缓,但往下游走,两岸山势就立即收紧变窄。那里是狭义上的黑山峡——依次是甘肃小观音和宁夏大柳树。

这天的实习经历,让林立功刻骨铭心。

晚上7点半,林立功和吴买骡一起上夜班。带班师傅名叫张志国,40多岁,见面自我介绍说是甘肃本地人。张师傅废话不说,一丝不苟地强调工作纪律:“跟班学习时,你们不能擅自触碰机器上的任何按键。有话要说时,不得乱喊乱叫,一般情况下,对话采取打手势的方式。在泵房,噪声是会盖过高喉咙大嗓子的,说不清的话,走出泵房说。”张师傅交代完,领他们踩着3米多高的钢梯,爬上泵房。

隆隆作响的泵房震耳欲聋,林立功一进门便蒙了。各样机器摆在那里,红灯绿灯不停地闪,几个身穿工装的职工,正盯着检测系统看数据。张师傅皱着眉,绷起脸,以一种挑剔的眼神冲一名职工打起手势,似乎有什么让他不满意的地方。跟在张师傅身后,林立功茫然不知所措,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明显感到,张师傅正在隆重地向他们几个新人显示威望。机房是一处要地,沅江泵把黄河水大股大股地扬上来,再通过泵站流进渠道,分配到五佛川的平原和广大的景泰川。

张师傅带他们看完泵房,又领林立功走出泵房,来到与泵房连接的一处钢框架上。站在这里,能在漆黑中听见黄河水在脚下哗哗地流淌。泵房外清静了许多,可他们几个人的耳朵里仍然嗡嗡作响,好一阵都静不下来。张师傅借一束灯光指着泵站的入水口,对他们说,你们今晚的任务没有别的,只是察看水泵。这个过程,眨眼睛没问题,但千万不能打瞌睡。张师傅没把话说完,吴买骡就急了,说这有啥好看的呢?

“这个工作十分重要!”张师傅没想到会有新人反问他,眉头一皱,严厉地说,“我年轻时第一次来泵站上班,师傅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领我来看泵。泵能够吞吐黄河水,但泵实际上也很娇弱。黄河来水的流量不一样,流量小时,钻进泵的水就少了。问题就在这里,水量减少时水泵的入水口会出现漏洞,空气就有可能钻进水泵。

“空气钻进水泵有啥影响吗?”另一名新职工问。

“问题大了!”张师傅觉得这话问到了关键处,坦诚地说,“空气钻进水泵,水泵就不好好转动,甚至会罢工。不但如此,还会把电压搞得忽高忽低,这样十分危险。水泵倒流,电机倒转,上不了水,很容易把水泵和电机烧坏。

“上不了水,会有啥后果?”林立功追问。

“这可不得了啊,是天大的事情,会死人的!”张师傅把嗓门提高了许多,语气严肃似闪着红彤彤的警示灯。林立功想,此时天黑,眼前看不清楚,张师傅的表情应该是凶巴巴的吧。接着,他又听见张师傅说:“电压不稳就会跳闸,这时我们得迅速关掉高压电。我们的高压电非比寻常,3.5万伏的电压,非常恐怖。在泵站上如果因公殁掉一个人,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泵站安全运行无小事,但在过去几年,我们并不能完全杜绝。几个泵站把人胳膊腿打伤打折,甚至要了命的都有。

林立功倒吸一口凉气,没敢吭声。倒是吴买骡说了话:“唉,我们昨天听杨站长讲了许多,以为是些吓唬人的话。

“杨站长没有吓唬你们。你们不把电机知识、水泵知识以及运行知识熟练掌握好,你们就当不好一个水利人。黄河水利人,没知识不行,有知识没实践也不行。有了知识和实践,你们做不到谨慎小心,也是干不成的。

张师傅说完,脸上露出一丝怅然的笑。

林立功、吴买骡还领受了一项重要任务。当天晚上,他们在观察水泵的同时,每隔一小时就清理一次拦污栅。拦污栅是扬水泵站的前哨,简单说它是横在水泵入水口前的一张大网。黄河上游的一些杂物随着黄河水一路漂来,拦污栅就能拦截它们,不让它们钻进水泵。养护拦污栅,绝对是一个十分繁琐的过程。每隔一个小时,他们就得动手把拦污栅上的杂物清理干净。

“清理拦污栅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张师傅伸出双手,挥拳劈掌,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们,“黄河上漂来的杂草多,都会被拦污栅堵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得清理拦污栅,以免它被杂物堵塞。假如拦污栅被堵,那么上水也会被堵。水流不进去,空气就会钻进水泵,水泵就会被损坏,严重影响上水效率。

“拦污栅管理不当造成的损失,眼睛看得见吗?”林立功问。

“当然!”张师傅认真地掰着手指说:“比方,咱们泵站每秒上一方水,这一方水能灌溉一亩良田。如果拦污栅堵塞了,肯定上不了一方水,或许只上五成。上五成水,最多灌溉五分地,工作效率一降,给国家造成电费、水费、人力和物力的浪费。所以说,清理拦污栅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有些草捞不上来咋办?”吴买骡望着漆黑的河面问。

“你得动脑子,想出办法啊!墙角有几把5米长的铁耙,它们能帮上你。拦污栅不好清理时,你绝不能为了捞草而把自己掉进黄河。”张师傅说完,指了一下泵房与钢框架连接处摆放的几把铁耙,转身走进泵房。

第一天跟班实习,夜晚是那么漫长。泵站设备发出隆隆声响,使林立功找不到打盹的条件。置身高分贝的环境下,他的脑子里嗡嗡的,只是那时并不知何为噪声污染。师傅不忙时,几个新人走到屋外透气,林立功疲乏地靠在钢框架的一根栏杆上,吴买骡两只手抓住栏杆俯下身去。林立功仰望天空,数着头顶的星星,两道剑眉一上一下地跳跃。想到自己若是在县城安分就业的话,每天按时上班下班,这会儿肯定不是在黄河上守夜。想到这里,林立功的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无助而苦涩的味道。

回想起来,这个夜晚多少让人有些手足无措。按张师傅说的,林立功和吴买骡每隔一个小时,便拿起一把长长的铁耙,站在钢框架的栏杆前,弯腰去捞下方拦污栅里的杂物。他们观察一阵水泵,跟上张师傅抄一遍仪表上的数据,还得用温度计测量水泵的温度。林立功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熬夜经历,张师傅却说:“当你立志要成为一名黄河水利人时,非得从泵站上的一点一滴学起,习惯泵站上的一切,包括熬夜。

早上8点,徐迎水跟他师傅来接班,林立功在张师傅的带领下交班。徐迎水第一次进泵站实习,似乎还带着一种无比激动的心情。与林立功擦肩而过时,徐迎水一只手使劲儿拍在林立功的后背上。林立功身体一震,扭头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无神地瞧了一眼。他懒得和徐迎水说话,只想回宿舍躺在铺上,大睡一觉。

白天休息,林立功路过食堂门口,瞥见掌勺大厨正在屋外绞一只辘轳。他上前一看,才知道是单位食堂里的大厨在水窖里汲水。林立功震惊啊,没想到五佛泵站守着水,望着水,扬着水,自己要用黄河水居然还这么困难。五佛泵站远离繁华城镇,职工平日里看病难,出行难,回家难,尤其是青年职工找对象更难。他们在黄河边上日夜看管扬水泵站,虽然扬水十分便捷,但他们却吃不上干净的饮用水。比如,泵站职工把黄河水挑回来,灌进水窖,得先等净化后把黄河水变成窖水再饮用。大厨说,他们有时放漂白粉、石灰粉或明矾,等水沉淀后再用辘轳汲水上来。

林立功拎起另一只水桶,系上绳索,主动帮大厨打水。

这个举动让人喜悦,大厨根本没想到。借着汲水,林立功说出了心中的困惑:“咱们是一家水利单位,守着黄河,居然还打水窖储存生活用水,这水的质量能过关吗?”大厨不用干活,两手抬抱在胸前,咧嘴快活地说:“这眼水窖是我们在杨站长的指导下修的。不是我吹捧杨站长,这个水窖实在妙得很。

“您说这个水窖妙得很?”林立功一怔。

“是啊!”大厨乐滋滋地竖起大拇指,“水窖修好后,省城专家化验了水质,说是完全达到饮用水标准。你想不到吧?

“是给水里放明矾了?”

“不,没放明矾,奥妙全在修水窖上。”

“哦?我弄不懂!”林立功一脸蒙。

“杨站长是西海固人,修这个土水窖时,他拿出了西海固的办法。”掌勺大厨笑呵呵地说,“这活儿,人家杨站长做得细致。杨站长把这水窖的打法,叫什么‘丈五三头停’。它是上下小、中间大的圆形土窖,从地面的进入孔到水面约5米,从水面到窖底约5米,中间直径5米,只在存水部分作黏土防渗。嗨,没想到这种修水窖的技术和经验相当成熟。

“我还是没搞明白。”

“这么简单,还不明白?”掌勺大厨白了他一眼,继续解释道,“用这种土水窖存水,不易腐坏。这水窖的秘密在于,深达6米,有自清的作用,水存上好多年都不腐坏。深不到6米的浅水窖,水质往往会因有微生物活动而腐坏。起初,杨站长打这个土水窖时,大家都持一种怀疑态度,之后服了!

“西海固人打水窖存水的本领,是世界第一等的。”话到嘴边,林立功又咽了回去。辘轳把水汲了上来,林立功两手各拎一只水桶,尾随背着手的掌勺大厨往食堂走,两只水桶随着身体有节奏地晃动,他尽量不让水洒出去。

在五佛泵站实习的第三天,一早下起了小雨。林立功睁开惺忪睡眼,看了看腕上手表,心说糟了,要迟到了。他跳下床,匆忙推一把正酣睡的吴买骡,没刷牙洗脸就冲出宿舍。宿舍离泵房有300米远,先得绕过四周栽满柳树的食堂,穿过站长办公室门前,再往前才能走到噪声很大的泵房。

林立功把气氛带坏了,吴买骡心上一片焦躁,也没洗漱,提起鞋后跟就飞奔而去。“嗨,为一个月18块6毛钱,我们被发配到这荒郊野岭。”吴买骡完成一个百米冲刺,弯腰撑着膝盖,堵在林立功前面大口喘气。

“哎,立功,等一下。”吴买骡从上衣口袋抽出一张纸,在林立功眼前晃,“昨晚起夜睡不着,我借月光写了一篇日记,你瞧一瞧。”林立功一怔,接了过去,边走边看。吴买骡是这样抒发自己来到五佛泵站的心境的:“在嗡嗡作响的机房,旋片的声音,轴承的声音,电机的声音,黄河水翻滚的声音,合起伙来,震得我两耳发麻。我遥望着山岭,陪伴我的只有寒冷的星空。我守在机房,嘴里数着一只羊、两只羊……苦苦地等待天亮。日出东方时,我回宿舍才能上床……孤独的泵站上,我是孤独的运行工。大河边,泵站上,多么无聊的时光。我要高喊一声:趁早改行!

“吴买骡,你家买上骡子了吗?”林立功读罢,把纸塞回买骡手上,以一种非常不屑的口气说,“18块6毛钱月薪,你吴买骡嫌少,有本事你回西海固大山里去挣。就你,还敢嚷嚷着改行?

“哎,立功,你别寒碜人嘛!”吴买骡皱眉挠头好不尴尬。

“我没挖苦你,可你不干运行工,回到西海固吃水都犯难!”

“工作环境糟糕,噪声让我大脑沉闷,我就想发牢骚。”吴买骡有些羞愧地把纸塞进衣兜,“运行工守泵站,一辈子多枯燥。

听吴买骡这么说,林立功心里咯噔一下,也彻底没了把握。是啊,在这轰鸣不绝的泵站机房里工作一辈子,这是一种多么无趣的人生啊!去年参加高考,差了一分,他心想一有机会就再考,接受大学教育。这个想法,让他在很多时候变得坚定,而吴买骡的话让他崩溃。

林立功不吭声,他觉得自己在对待吴买骡的态度上失之偏颇。吴买骡的忧愁,明明就是全体实习工的担忧,只不过他一针见血地把话题抛出来,大家有什么不能直面和讨论的呢?两个人并肩走到泵站机房跟前,吴买骡忽然高兴地说:“今晚吊坡村放电影,下了白班吃罢晚饭,咱们去看电影?

“真的?有电影看?”林立功迎着吴买骡的目光兴奋地问。

“嘿,这你又不懂了吧,”吴买骡脸上放着光,心里的阴霾早已散去,“这五佛乡是甘肃省景泰县经济实力较强的一个乡镇,因而这个地方群众文化丰富,电影胶片在几个村轮流转。”吴买骡乐呵呵地说,“搁在咱们西海固,看电影很难,农民的娱乐活动就是抱上一只篮球,争来抢去。

下了班去看露天电影,成了这一天最漫长的等待。

吊坡村在五佛泵站的南面,相隔不过千米。走出泵站大门,下了一个大土坡,拐过一道弯就到了。村里半是砖瓦房,半是土坯房,经济状况明显比西海固强得多。一进村,他们发现前些日子防洪抢险筑起的沙袋墙,还有垒起的矮土墙,一处接一处地横在巷口以及老乡的前墙后院外围,似乎还散发着些许潮湿的气息。他们打问到,放映电影的地方在村庄中心,必须从巷口往里走。林立功几人走在村道上,喜悦地左顾右盼。那些临时筑起的防洪矮墙像一个个碉堡,又像一座座绵延的丘陵。让他们大开眼界的是,在一道墙根下的一摊积水里,居然有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扑腾翻滚。

先是林立功看到了,大叫着:“这水里有鱼啊,也不见有人抓!”大家顺着林立功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有鱼。几个伙伴立即凑上去看稀奇,只听徐迎水感叹道:“哎,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鱼。

“是黄河鲇鱼。”有个过路的老汉笑着对他们说。

“咋不逮?多浪费!”吴买骡问。

“逮呢。”老汉回话,“黄河发大水,全乡都淹了,大量鱼儿随水游来,多到我们根本逮不过来。

林立功几人面面相觑。

“这两天田里的积水渗了下去,黄河鲇鱼都现了身,一米长的鲇鱼在田里胡乱蹦跳,它们回不了黄河了。”老汉说这话时,面露得意之色,让一伙儿青年羡慕得很。林立功知道,是黄河水长了五佛川、景泰川人的精神。

村子中央,四面民居围拢的一处空旷的露天场地上,周边村庄的人也闻讯赶来,宽大的白色幕布前挤满观影的群众。村里男女老幼坐在板凳上,外来的人大多席地而坐,林立功、吴买骡、徐迎水他们站在放映机旁。吴买骡主动和放映员套近乎,打探到晚上放映的电影是《战洪图》。

都没想到,电影《战洪图》讲的是与水有关的故事。

电影一开始,林立功的双眼就被剧情紧紧牵引。这部电影的场景是在河北、天津交界的一个名叫冀家庄的地方。1963年秋季,冀家庄的高粱将要收割之时,人们在田里忙碌,乡上正在筹建扬水站,工作人员拉上架子车从天津运回一台水泵。乡上的水利工作者报告说水面又大涨了,短短一小时涨起不少。水利工作者的这一预警没有引起大家重视,很快,一场特大洪水袭击了冀家庄,即将成熟的庄稼被积水淹没。大队书记丁震洪带领群众奋战在抗洪抢险的堤坝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们接到县委紧急通知:为保障津浦铁路和天津市城区安全,县上要在冀家庄执行炸堤分洪任务。大队书记丁震洪审时度势,带领群众坚决拥护县委的决定,舍小家,为大家。然而,王茂是一个顽固的反对派,他处处阻挠,在大堤上专门搞破坏。县公安局来查,揪出了坏分子。丁震洪带领全体社员,最终战胜洪水,夺取了当年的农业丰收。影片结尾处,字幕显示:秋后,毛主席向全党全社会发出“一定要根治海河”的伟大号召。

电影播放完毕,观影人群散去。对林立功来说,这部与水利有关的彩色电影是切合实际的,他一看就有一种亲近感。他觉得,当一名合格的黄河水利人,脸上有光,是对社会有重大益处的。走在回五佛泵站的路上,吴买骡似乎也受到了很大启发,大谈剧中的水利工作者认真负责,精准判断出特大洪灾的来临;他还说电影中的水利人建成了一座扬水站,扬水站一定有人守,守扬水站的人又一定是咱们机电运行工。

吴买骡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大笑。此时已是深夜,黄河水面上刮来的风裹着阵阵凉意。

转眼到了国庆节,五佛川的天气忽然变凉了许多。吴买骡边走边说:“电影里的女团委书记,人漂亮,尤其是穿一件红上衣,显得特别朴实大方。”结伴返回的一个女工接话:“吴买骡找对象,就挑穿红衣服的找。”另一个女工起哄:“吴买骡,吴买骡,有没有买到骡子根本不重要,最关键的是要当上一名优秀的机电运行工。女团委书记欣赏的,是一个专注的、有技能的机电运行工,对吧?”这个女工说罢,其余几个女工都捂嘴咯咯咯地笑了。

“不算什么,我能做到,也能娶到!”吴买骡笑着冲自己竖起大拇指,“如果遇到一个对我好的女孩,她叫我守泵站,我就陪她在僻静无人的地方,守一辈子泵房。”吴买骡的生活充满欢乐,经常会逗个乐子,惹人欢笑。

他们在夜风中说说笑笑,漫谈理想,憧憬未来,青春的热情像一团升腾的火焰。走到五佛泵站门口,有人发觉少了徐迎水几个人。是不是掉队了?林立功朝路上回望,远处黑黢黢的,没有人影,只见路旁一排垂柳的枝条在摇曳。

林立功坚信,优秀的文艺作品能够鼓舞人。他对我说,在甘肃五佛泵站实习时,新职工远离宁夏,情绪普遍不稳,但是自打看了电影《战洪图》后就有所转变。嫌苦怕累的吴买骡不再怨天尤人,而是跟师傅认真学习技能。不出一周,他们在泵房就学会了开机、停机和签写工作票,还学会了清理拦污栅。

然而,电影中正义的力量很难打动像王茂那样的坏分子,剧中人王茂四处捣蛋,唯恐天下不乱,最终被公安机关绳之以法。五佛泵站的这批实习工实际上也是鱼龙混杂的,除过吴买骡,几乎都是来自西海固各县的干部子弟。有六七个男孩留着披肩发,穿着时兴的大喇叭裤,说话流里流气的,从背影看去怎么都像是女人。来五佛泵站时间一长,这几个家伙熟悉了环境,常常在宿舍聚众饮酒。这种现象,是林立功和吴买骡不能容忍的。

这伙人里,徐迎水地位显赫,是挑头的。

看完电影回泵站的那天深夜,徐迎水和几个人半途消失,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才看见他们。林立功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多问。这个谜团,半个月后才被揭晓。那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月光穿窗而入,照得宿舍亮堂堂的。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惊醒了林立功。

“谁呀?”林立功揉着惺忪睡眼,从铺上坐起。

“是我,迎水!”徐迎水在门外喊。

“都睡下了,有事明天说。”

“开门,有好事才来找你。”

徐迎水不依不饶,连喊几声,不见开门,又提高了嗓门。林立功生怕惊到四邻,犹豫了一下趿拉上解放鞋,不情愿地开了门。徐迎水嘴里喷着一股酒气,说请林立功到自己宿舍说话。林立功不去,要关门,徐迎水飞快地用肩膀顶住门,又把一只脚插进门缝。林立功一看这情形,索性摆手示意走一趟。

还未进徐迎水的宿舍,林立功便嗅到刺鼻的烟酒味儿。宿舍门敞开着,烟雾缭绕中,有五六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前,放肆欢笑,桌上还摆了两只烧鸡和几瓶白酒。林立功走进去,这几个家伙也不正眼瞧,仿佛压根没看见他似的。他一扭头,捂住鼻子想走,徐迎水不同意,用力一搡,他打了一个趔趄。

“各位,这是我朋友林立功。”徐迎水响亮地拍了两巴掌,又指着林立功说,“我管他叫‘差一分’!高考时,他差了一分,于是乎跟咱们一起来了泵站。”吃喝的几个青年暂停下来,齐齐以稀奇的、略带几分钦佩的目光看着林立功。林立功被众人打量着,很不自在。徐迎水又说:“我和林立功同坐一辆班车先到固海扬水,又从固海扬水坐同一辆车到五佛,所以,林立功是我哥们儿!

徐迎水说到这里,大家纷纷起身跟林立功握手。

酒肉场上的热情让林立功觉得有些恍惚,有人拿来一只不知谁家的吃饭碗,咕咚咕咚倒满了酒。有人搬来一把椅子,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坐在椅子上。有人忙不迭地递上香烟,他说不会抽都不成,只好接过来别耳朵上。有个叫高操戈的,精瘦、干练,个头不高,嚷嚷着叫大家举杯。林立功连说自己不会喝酒,可一满碗的白酒已经递到他手上。他一推辞,徐迎水就说:“你和大家第一次聚,第一个酒得喝。”林立功端着碗里的酒,心想,今天这酒若不喝,他们可能要误会自己,以为自己不合群了。

林立功学着大家的样子,扬起脖子把酒往肚子里灌。放下碗,他只觉得从口腔、食道再到肠胃都是火辣辣的。不等别人让,他弯腰随手撕下一只鸡腿就往嘴里送,当然也顾不得去问这鸡肉的来路。才几分钟,第一次喝酒的他便满面涨红,脑袋瓜子有些眩晕。这下,他和大家的气氛融洽多了。徐迎水也不劝他,忙着与别人推杯换盏,只让林立功多吃鸡肉。林立功也不客气,好多天没吃肉了,索性解个馋。

凌晨2点,大家酒足饭饱。林立功要回宿舍睡觉,他们偏偏不让。徐迎水说:“立功,不用着急走,后面还有小节目。”林立功茫然不知。徐迎水拽着他的胳膊,跟众人走出宿舍。他们勾肩搭背,绕到泵站门外一片空旷处停下。这块空地是泵站职工开辟出来的一个篮球场,每天晚饭后这里就是职工的乐园。但到了半夜,篮球场就变成了徐迎水他们的“角斗场”。这一伙顽皮的家伙,占据了这里,像斯巴达人那样用拳头分出胜负。徐迎水在这一伙人里,之所以说话算话,能够出众,完全是仗着拳头硬。几天前,徐迎水在这个篮球场陆续打败挑战者,当上了扛把子。

“今天选二哥!”徐迎水站在球场的正中间,两手撑腰,威风凛凛地公布这场比赛的规则,“不能踢裆,不能插眼,不能捣太阳穴,你们六个里选一个当二哥。不走后门也不准讲情,更不搞论资排辈。哎,有志不在年高,谁拳头厉害谁胜出。

林立功晕晕乎乎的,胃里翻江倒海,呕吐感袭上嗓子眼。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变得话多了起来,语言凌乱,坐都坐不稳。过了一会儿,篮球场上的冷风吹得他清醒了许多,可心里很难受,呕吐感和不适感猛然加重。

赛场上,情绪高涨的两名“角斗士”登台亮相。高操戈与一个大高个儿交手,两人不是在玩摔跤,而是自由搏击,手脚并用,以降服对方论输赢。大高个儿依仗身体优势,抡起拳头,左右开弓。小个子高操戈轻巧地挪动步伐,不时躲闪,避开重击。十几个回合下来,大高个儿没有击中一拳,倒是把自个儿累得气喘吁吁,就连摆拳的力量都减弱了许多。高操戈轻巧地移动着,猛然从地上弹起,腾空后砸出一记重拳,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大高个儿的鼻梁骨。只此一拳,大高个儿立即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面颊。几秒钟后,指缝间有鲜血冒出。

高操戈没有见势停手的意思,后退几步,又猛地冲上去飞起一脚,把大高个儿踹翻在地。大高个儿弓腰侧躺在地,痛苦地呻吟起来。此时,由于大高个儿没有认输,按照规则他们还要打下去。操戈生怕被大高个儿逮住喘息之机,果断乘胜猛打,一跃骑在这人身上,左右开弓,打出一组快拳。雨点般的拳头齐齐落在对方脖子上。大高个儿再无还手之力,连呻吟声都没了,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观众不由心惊胆寒,嘴里感叹,没想到小个儿的高操戈如此生猛。

徐迎水在关键时刻喊了叫停的口令。

这一架,只用了三分钟,高操戈完全立了威。另外几个人见高操戈是硬茬,能下狠手,谁也不敢扑上去试探。他们纷纷捂嘴打起哈欠,说明天一早还得上班,这会儿应该睡觉喽,以此掩饰自己的胆怯;还说高操戈身手矫捷,能当二哥。徐迎水笑嘻嘻地宣布,高操戈今后就是二哥。

说罢,他们这才想起大高个儿,俯身察看这人的伤情。

“迎水,他奶奶的,我感觉鼻子不对!”大高个儿缓缓地说。

“鼻子?你啥感觉?”徐迎水蹲在跟前问。

“可能是鼻子歪了,也可能是鼻梁骨断了。”

“比谁拳头硬又不是比谁个头高,你打不赢,早些喊一声服了不就对了吗?还不至于挨这么重的打。”徐迎水以一种关切的口吻说,“要花的医药费,由哥几个给你凑。”接着,徐迎水又有些勉强地问,“哎,要是你鼻子歪了、断了咋办?

“我借机请假去景泰县城逛一圈。”大高个儿语气兴奋。

“杨站长问你怎么伤的,你咋说?”徐迎水又问。

“我说……我上班爬机房楼梯时摔了一跤。”

听大高个儿这么一说,徐迎水和哥几个全笑了。有的夸大高个儿是一条好汉,有的恭维大高个儿是人才,硬把这伤弄成了工伤。他们一番夸赞,仿佛大高个儿在今晚根本没有输掉这场决斗,就连大高个儿自己都龇牙咧嘴地笑出了声。林立功觉得无趣,原本是休息时间,可自己怎么就和这几个一起喝酒,喝完酒还一起观看斗殴。是啊,水利人守望泵站的生活的确枯燥,可这种解闷方式让他无语。走出西海固时,他只想看一回平原上的世界,准备参加第二次高考,可现在林立功特别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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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樊前锋

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



出   品

宁夏共产党人杂志社


编辑 | 赵斐斐

校对 | 汪晓慧

统筹 | 刘立祥  胡亦茹

审签 | 赵志强  张雪晴





宁夏党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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