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丽江】父亲,您是那座高山
文摘
2024-12-15 12:40
云南
父亲,您是那座高山
——写给去世25年的父亲(二)
张赛东 文/图
因为背着“地富子女”的名分,父亲很低调,不论干农活、找副业,总是挑重活干,吃比别人多的苦。心灵手巧的他,干农活样样在行,挖地、薅苞谷、割稻子、打麦子、犁田、刨地等的动作不算很快,但很少停歇。包工时,他是工分挣得多的人,找副业也是一把好手。用父亲的话说:“就算别人想找我‘地富子女’的把柄,也是有困难的。”不少长辈也夸赞他:“别看阿彩长得瘦,力气可不小。”这话传开,有几个贫下中农青年不爱听了。有一次,在老屋北面的坡地里薅苞谷歇气时,身宽体胖的民兵排长(小我父亲12岁,在青年中算是力气大的)在附近的大树上荡了几次秋千、身手矫健地来了几个体操动作。在大家的喝彩声中,他得意地从树上跳下来,突然提出要与我父亲摔跤。这可吓坏了父亲,连说:“我赢不了你。你力气这么大,又比我年轻,我不应战。”民兵排长却不依不饶,说我父亲的话不是谦虚,而是看不起他,还说摔跤只是给大伙解解闷而已。有几个老人见他不依不饶的样子,都纷纷劝我父亲应战,我父亲仍是谦和地不愿应战。这时,号称“大字不识但会吹破牛皮”的李绍清站出来说:“这样吧,两边都是我的侄子,我来做中间人。双方自愿比赛,三局定胜负。只比摔跤,点到为止,不能出手伤对方。摔跤过程中如果不慎受伤,不得找对方的麻烦,请病假后村里不扣工分。”他的话音刚落,大家就叫好,生产队长也大声表示同意。“赶驴上架”的父亲只好应战。双方交手才几个回合,民兵排长就被我父亲压在身下不能动弹,李绍清高声宣布:“第一局,张言昌胜。”民兵排长一脸不服气,可是,第二局仅几个来回,他又被父亲摔倒在地。李绍清宣布比赛结束时,民兵排长红着脸不服气地说:“最后再来一局,我才认输。”听着大家的起哄声,李绍清说:“胜负已定,第三局只算进一步交流。都是乡里乡亲,一定要把握分寸,点到即止。”结果,民兵排长又输了第三局,他站起来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我父亲说:“阿彩哥,看不出你瘦瘦的却真有力气,我感觉与你摔跤时有劲使不出。佩服,佩服。”只听父亲对他说:“说哪里话,阿涛表弟。是你谦让了,我觉得你的力气比我大得多,只是有点性急,我只不过使了点巧劲而已。”看得出,民兵排长还是很讲“武德”和风度的。后来,他与我父亲一直相处得不错,从未因父亲的家庭成分原因主动找过麻烦。再后来,还与他在几个假期里一起做搭档犁地。如果是包工,他还会多分点工分给我(当时集体劳动做零工时工分是定额的,做包工会按任务量及业绩算工分,有“零工磨,包工勤;集体地瘦,自留地肥”等顺口溜)。1987年的寒假里,父亲生前建的最后一所正房上梁的那一天,在乡邻的庆贺声中,父亲自豪地说:“感谢各位。年内我终于三喜临门了。”我出生在一个牛圈改造后的偏房里。1968年,父亲建了第一所正房,木料大部分从五六公里外的山上砍来。当时,父亲在村子南面的大湾桥山上当副业队队员,他利用下工的业余时间见缝插针地砍大料、椽子等,还陆续用手推车分批推回村。下午下工后装车并推到老家西边村子的公路边时,差不多已是晚上9点多,然后,他还要分批把木料扛过300多米的田间小路才能到家。等扛完木料,常常快到夜里12点,简单吃几口母亲热的饭菜后,他便一觉睡到早上5点多,吃过早点又推着手推车去工地赶工,且从不迟到(副业队的上班时间一般是上午9点钟)。另外,由于二伯父在离家10多公里、地处大山深处的金普完小教书,他家的正房木料基本上也是父亲以这样的方式准备的。青年时期的父亲。
父亲跟我讲这些过程的时候显得轻描淡写,他说:“那时候我的体力好得很,不管如何累,睡一觉后就又生龙活虎,一晚上睡四五个小时就行,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上山砍柴、背柴,五年级时开始跟父亲扛木料,并从那时直到工作几年后的周末及假期,一直随父亲不间断地改变家里的居住环境,这才逐渐对父亲的付出与艰辛有了越来越深的体悟。每个假期,父亲都把活安排得很紧凑:改造畜圈房、厨房,筑墙、下石脚、脱土基、砌山花、上楼板、盖瓦、隔整房子、请人打家具、打地坪等。除了扛大料、竖房子等需要请亲友、木匠帮助外,其他自家能做的活总是全家一起上阵。父亲常说:“打铁还需自身硬,自力更生才能改变面貌。你们几个兄弟姊妹一天天长大,房屋太破烂,来个客人、朋友连住处都没有,你妈和我没脸面。”1985年,父亲准备再建一所新房去批木料指标。我劝他:“房子是要建的,但缓一缓得了。这几年家里供我读大学、供弟妹上高中,压力够大、够辛苦了。我认为,等我参加工作再建新房吧,那时,我也会有些钱。”父亲说:“人争一口气。老房子里住着几家人,共用一个小院子,打粮不方便。而且,你都快工作了,家里还这么破旧,这怎么成。”说干就干,父亲请了两个堂哥及其他亲友,从腊月起在山上砍好一所正房、一所厨房、两所圈房和大门的木料。暑假,我和弟弟顶着烈日、雨水与父亲在孔壁落的山沟里奋战了一个多月,把拖得动的木料先归集到沟底路边再分段拖拉,大部分聚拢到离公路边不远的地方,最后请10多个乡邻亲友拖扛大料,把所有木料拉到家里。1987年寒假,新房竖柱上梁的那天,父亲高兴地对我说:“这是一年之内的第三喜:竖了新房子,家庭环境大变样,等院子地坪打了,打粮食就再也不用求人了(此前一直背到村西或村东的公共粮场上去打,庄稼变成粮食要往返多次)。但第三喜不算什么。前两喜是去年阿凤、阿文考上大学,你毕业后参加工作拿了工资,成为国家干部,这才是我最高兴的。”上一年,两姐弟从同一所普通高中一起考上大学,这在当年高考录取率较低的情况下算很不容易了。消息传到家里,父母别提有多高兴,乡邻亲友也纷纷前来祝贺。
1990年,已经54岁的父亲上山下地仍健步如飞。他说,在新房子正房北面再建一所两间的平房做厨房,这个一院才像样。因为原来的厨房紧挨老屋北墙,有点简陋(我记忆中最早的厨房是利用老屋的走廊搞的,较狭窄,一烧饭,整所老屋就烟雾弥漫,后来才独立建在北屋)。父亲想做的事情,九头牛也拖不回来。要建厨房,离地基不远的一棵高大茂盛的君迁子(小柿子,又称黑枣)就得处理掉。那棵树的树龄在40年以上,有一围多粗,比正房还高很多,干壮、枝繁、叶茂,树冠像一把巨伞。从记事起,每年光果实要打10多篮子,晒干后,母亲会在赶集时背到石鼓街上去卖一部分补贴家用,剩下的作为逢年过节的重要礼物送给亲友。也有一些是我们兄弟姐妹香甜可口的主要零食之一(七八岁前,我不止一次因吃多了君迁子导致排便困难而哭闹,母亲每次给我吃了滑石粉才解决了问题)。
大年初二,父亲准备上树了。他说:“我这几十年砍过无数的树,但这棵树还真有点舍不得砍。它是一棵摇钱树,这么多年,它为我家找了不少钱啊。但是,两所房子旁有这么大的树,落叶会伤瓦,老树枝也不安全,再说,篱笆边那几棵它的‘子女’也已经成大树了,它的使命该结束了。”在我“阿爸,要小心再小心”的叮嘱中,只见父亲腰别一把斧头敏捷地爬上去,一会儿就到了树冠处,同时将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腰间、一头拴在树枝上,从高处往下将树枝有序地砍断后丢下来,再将树干由上往下分段砍断下来。才两天多,一棵10多米高的大树就只有树桩留在那儿。看到我及亲邻惊叹的神色,父亲自豪且轻松地对我说:“你大伯、四叔(分别比父亲大、小两岁)和我虽然从小一起上山砍柴,但他们教书几十年了,如果现在让他们来砍这棵树,恐怕两个人花一个星期都不行。假如请村里能干的年轻人,少一星期恐怕也没有人能砍好。你们时常劝我不要上山了,但我自己有把握,再爬山10年都不会有一点问题。我这把身体,活到90岁不会有问题。”又过了3天,父亲就将树干、树枝劈完后码成两大堆,这够家里烧水、做饭半年了。凝聚着父母亲心血的老屋。
堂哥赛进快3岁时得了一场重病,父亲把他背到离家4公里的石鼓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说:“他这个烧忽高忽低的,病因我们也拿不准,最好到丽江城里看看。”当时,二伯父在近20公里外的山区教书,个把月才回家一次(要走一天才到得了家),通信也异常困难。在爷爷、奶奶的要求、二大妈的央求下,第二天,凌晨4点多钟,父亲就背着堂哥出发,走过海落塘,摸黑沿着金沙江边岩石上的崎岖险峻山路,经沙坝、过冷水沟一直爬到雄古坡,继续爬到泊施落,越过几座山头后穿越拉市坝、翻过黄山垭口,天黑后终于走到丽江城区。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治疗,堂哥的病基本治好,父亲带着他乘班车返回石鼓。每当父亲跟我讲起这事时,总是显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小事一桩。但走过这条路的老一辈人都深知,这条路即使是健壮者空身行走都异常艰辛:走得两头黑不说,草鞋都要备两双,尤以金沙江边悬崖下的小道令人胆寒,总也走不到边的拉市坝子也让人印象深刻。何况背着一个孩子行走的已经不算年轻的父亲(父亲曾说,背柴背粮背得再重也不算重,背着人走路才是真的难背)。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坐班车到丽江城区?父亲说,一是当时的班车好几天才有一趟且车票不好买,二是他曾多次走路到过丽江城,三是当时2元的车票钱够两个人在丽江城生活一个星期了!他还说:“你大哥得病后特别能吃,只要在饭桌上就喊着要‘油油’‘馒馒(白米饭)’‘嘎嘎(肉)’。那时,我找副业后身上有点钱,就尽量满足他。我俩在丽江城可是下了不少馆子。”堂哥赛进在12岁时还有一次因吃蚕豆过多而得病,父亲及张家大叔、二叔、三叔、小叔等轮流背他一路小跑到公社卫生院,几天后才痊愈。因此,初中毕业即因成分不好而无缘推荐上高中(或参军)、只能回家务农的堂哥自然成了父亲生产生活的好帮手。叔侄如父子,上山砍木料、扛木头,农忙犁田、刨地,经常形影不离。“三爷,你帮我去砍几天木料”“阿进,我砍在孔壁落的木料可以陆续拉了,你帮我几天”“阿进,我明天要犁田,你帮我牵一下牛”……叔侄间不时隔着篱笆的呼喊声,胜似一家人在饭桌上对面而语的亲切。父亲去世后的那些天,堂哥悲痛异常。他神色黯然地说:“过去,我只要有干不动或难干的重活,只要喊一声‘三爷’就有了帮手。唉,以后去哪里喊呢?”1993年的一天,父亲借了邻居占春哥家的一头黑牛,与家里的黄牛搭档,到东边山坡上的大干地去犁田,父亲在前面牵牛。谁料,两头正值壮年的公牛(平时虽经常在一起,彼此熟悉,一贯和睦相处)在犁地过程中突然就打起架来。父亲的呵斥及鞭、棍无法劝阻脾气大发的两头公牛,猛然间,争斗正酣的两头公牛连同犁具一起从地边20多米高的陡坡上摔到悬崖下的中沟里。等父亲连跑带滚绕道下到坡底时,只见两头牛怒目圆睁,一头当场死亡,另一头也奄奄一息,犁具也被损坏。“可惜啊,可惜。”父亲连声叹息。为了减轻损失,嘉玉、赛进两个堂哥联系了石鼓街上的牛肉馆,及时卖了牛肉。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很大,我在几个月后回家见到父亲时,他神色黯然,情绪仍然还很低落。他自责地说:“自己作为犁田老师傅,把两头正值壮年的公牛套在一起犁地,这就犯了常识性错误。何况大干地下面是那么高的陡坡,地形那么危险。”说完唉声叹气着又自责起来。我从小跟着父亲一起生活20多年,一直认为父亲是最坚强的人,看到他不管遇到什么不顺与风浪,总是从不慌乱、淡然处之,有时甚至会一笑而过——在他作为“地富子女”有时需要陪斗站在生产队粮场火塘边烟熏处时;在仅有的一小半猪肉及猪头在即将过年被没收时;在辛苦近半个月烧出一窑好炭时,因火星未灭,等第二天清晨我俩发现炭已烧成灰时;在山上砍柴多次从树上摔落时;在雨季路滑背炭回家不慎滑倒时……莫不如此。所以,在我的眼里及心灵深处,父亲就是“坚强刚毅”“不屈不挠”的代名词。在面对困难或挫折时,父亲从未软弱过,他用哼鼻子或轻蔑一笑的神情,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但是,这次是怎么了?我只好用各种话语安慰他。直到一年多以后,父亲才逐渐走出内疚与自责,我看到他的眼里又露出了自信而坚毅的光芒。后来我想,父亲在这次耕牛摔死事件中受到的打击如此之重,除了年龄渐长、承受力下降外,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有以下两点:一是出于对两头牛的生命的敬重;二是本可避免的事件和损失因自己的过失发生了。故乡石鼓镇望城坡。
我家最长的一封信是父亲写给我的。我上大学及参加工作的前几年,差不多一两个月就写信给父母亲,报告学习、生活及思想情况。报平安、谈学习、谈校园生活、谈工作去向、要学费、要生活费,超支是因为买衣服还是买书,给同学借钱用是什么原因,教学工作成绩及当选优秀教师,家里春耕秋收、插秧收麦、请工还工,假期基建安排,父母的健康、弟妹的学习及干家务情况等,都凝聚在一封封家书的字里行间,相互缓缓地传递着简单平常但却深厚质朴的牵挂和情感。一封书信寄出去几天,心里就牵挂上了,信件该到丽江了吧?该到石鼓邮政所分发了吧?邮递员是否到石鼓街上转托给可靠的人捎带了没有?乡邻是否把信忘在家里或又转交其他邻居了呢?在昆明上学时,寄出家信20多天后,我就常常每天一次到学校收发室看父母(弟妹)的回信是否到了。家里的回信有时由父亲口授弟妹回复,二妹及弟弟到丽江城区上高中后,大部分回信就由父亲或小妹回复。我的去信往往有两三页,而父亲因为上山下田常起早摸黑,回信一般只有一两页。用他的话说,拿斧头把、拿锄头把觉得轻,一拿起笔杆子就觉得沉重,加之晚上灯光弱、视力不好。可是,有一次父亲给我来的一封信却足有10多页,是我所有的家书里最长的一封。那应该在1994年吧,接到父亲的信我就感觉与平时不一般,沉甸甸的。那时,我的人生正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30岁左右的我历经困难和波折,多次撞了南墙后柳暗花明:在当了6年多教师后,好不容易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我分外珍惜,全力以赴地扑在工作上。另一方面,刚经历了刻骨铭心、肝肠欲断的失恋,因而打算暂不考虑个人问题,等工作有起色、有成绩了再说。打开父亲的信,那略带王、欧风格的刚劲隽秀的钢笔字便映入眼帘。在信中,父亲敞开心扉谈了很多近况、家史、对现实的看法、对人生的思索、对前途的希望、个人问题的催逼等,殷殷之情流淌在信笺上、渗透在字里行间。信的最后,父亲说:“吾儿赛东,自感提笔越来越重、表达越来越吃力了,以后也会写得越来越少了,所说不一定都对,谨作参考。”父亲的那封信给我的震动非常大。即使是常动笔的我,不花半天时间也写不出那么长的信。我抚摸着信纸上父亲的一个个指纹印迹,陷入了长长的沉思。事后我知道,父亲连续花了3个晚上才写完那封信。十分遗憾的是,在我历经多次搬家后,那封凝聚着父亲心血与深情的家书,不知为何竟遗失了,许多内容却已经烙在我的脑海中。那些字里行间传递给我的坦然面对挫折、自信坚强向前走的精神特质一直伴随着我。父亲一生极其俭朴。父亲对每一粒粮食都格外珍惜,饭粒掉在桌子上必定捡起来吃掉;掉在地上的粑粑也要捡起来吃掉,确实沾灰脏了的也要清洗后丢到猪食桶里喂猪、喂鸡;带到山上的饭吃了后,吃剩的残渣也要带回来喂猪;饭桌上,弟妹吃不完或不吃的猪皮子、啃不动的骨头、剩饭剩菜几乎都会由父亲解决。父亲还常用毛泽东同志的话“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告诫我们:吃饭要吃得干净、彻底,最好一颗饭也不剩。即使后来包产到户后家里的粮油渐渐宽裕,我及弟妹先后参加工作拿上了工资、端上了“铁饭碗”,家里的生活条件大大提升后,父亲也是如此。记忆里,父亲几乎穿了一辈子的黄胶鞋,我们给他买的布鞋、皮鞋只在洗脚或过年时偶尔换换,10多年后,他的皮鞋还非常新。他说,还是黄胶鞋好穿,轻便、防滑还合脚。他的外衣几乎是羊皮褂和旧棉袄,他说:“穿上这个,我背炭背柴时好做垫背,多背10斤、20斤也不累,冬天还暖和。”因此,在我记忆中,抑或多年来的梦里,父亲总是穿着羊皮褂或旧棉袄。我及弟妹工作后偶尔给他买新衣服或鞋子,父亲总是很反对。他说:“穿着打扮要与身份、环境相协调,我除了过年在家两三天外都得要钻山沟,穿新衣服给谁看?再说,穿新衣服、好衣服干活反而浑身不自在。一件新衣服我可以穿20多年了,你们买了就是浪费;等以后我老了、不上山干活的那一天,你们买多少我就穿多少,天天穿新衣服。”所以,父亲去世后,我和嘉玉、赛进堂哥等商量给父亲买寿衣时,最终确定了给他买了一套西装。嘉玉堂哥还说:“按三爷的脾气,可能只会选中山装,但他一辈子未穿过西装,还是给他买套西装吧,如果他责怪就先责怪我这个大哥吧。”父亲俭朴的习惯从小就深深感染着我。我参加工作至退休,在外吃饭打包是自然而然的事,加班吃工作餐或接待较多的那些年,我也不怕别人笑话而打包;接待客人时,我对喝几百或上千元一瓶的酒是非常心疼的,总是叮嘱接待办或随行人员尽量不要给客人劝酒;下班回到家或业余时间,我喜欢换上旧衣服或穿上干活方便、合身又耐脏的迷彩服做点家务,或在小区植绿或修剪树木,觉得很舒服(进小区问路、问事的不少人常把我当作保安或物管员,我也很开心)。不合身或旧一点的衣服,我会洗干净后送给挂钩贫困户,以及部分家境不好的亲友。我知道,虽然中国农村的面貌改变巨大,但不少人仍然像我上中小学时那样,能穿上别人送的旧衣服,心里也会倍感温暖。作者与弟弟找寻父亲的足迹。
1980年7月,我考上高中。那时,高中招生比例低,要考上还是有难度的。为此,父亲很高兴,说是到时要送我去。暑假里,除了随父亲上山烧炭外,家里的农活、家务多得总也做不完。临开学时,我对父亲说:“阿爸,家里这么忙,你不用专门耽搁一天的。”“我要去的。毕竟,这是你和阿文第一次出门。再说,我也想到学校看看。”父亲回答。是啊,我小学在村里上,初中在两公里外的石鼓街读,每天都早出晚归,这次到5公里外的原丽江县四中上高中,得与弟弟一起住校了(弟弟也同时考上四中初中部的尖子班)。开学那天,我和弟弟背着床上用品及学习用具,父亲用篮子背着一个专门请木匠做的大木箱,箱子里、篮子里装着生活及学习用具。3人经过石鼓街、铁索桥后,在长江第一湾畔绿意盎然的柳林里稍做休息。脚下是松软的沙地,眼望着不远处泛黄的江水暗流涌动、急速地流淌,父亲对我俩说:“如果不是两年前恢复高考的政策,那阿东肯定只能在家跟我一起务农,上山、种田一辈子,哪有地富子女上高中的份。我送你俩的目的,是希望你们学习要一鼓作气,像身边这条大江一样一直流向远方、再也不回头,以后,不要打算回家跟我和你妈一起干农活了。”到学校安顿好,我和弟弟睡一张床,一是因为我俩都瘦,冬天快到了,一起睡暖和;二是当时家里正在凑再买一套被子的钱。父亲安顿好我俩兄弟即刻就要回家,临走,他叮嘱了一些关于学习、生活的话,特别说:“两兄弟先克服着挤一挤,我再卖几背炭就给阿文买套新被子来。”说完,抬脚甩开大步、穿着旧棉袄的身影不久就消失在足球场边的田间小道上。四中在离金沙江江边约一公里的一个小山包上,冬天特别冷,我们兄弟俩就这样舍不得分开地睡了一学期(从记事起,兄弟俩就与父亲一起睡一张床,稍大点,兄弟俩就一起睡,直至我高中毕业)。一学期后,弟弟又转回石鼓中学,虽说当时四中给我们兄弟俩都评了助学金,但毕竟需要花销,其次是弟弟回到离家约两公里的石鼓街,可不用住校,早晚还能干点家务活,路途上也可以与二妹做伴。高一上学期结束,我的数、理、化较差,而语文较拔尖。分析情况后我认为,如不偏科,我不管再怎么努力,一年后肯定连中专都没希望考上,必须背水一战。于是,冒着风险义无反顾地决定要自学文科。我的想法只有一个:全力以赴争取考大学。当时,四中不开设文科班,此前也从未有人考上大学文科,学校教学质量也非常一般,高考成绩不理想,有人能上专科线都差不多算是“放卫星”了。理科应届考上大学本科的多年来也只有数得清的几个人而已。想自学考上文科大学,这在四中所有教师及学生眼里简直是天方夜谭,有的教师还把这事当作笑话,甚至个别教师还在课堂上对我冷嘲热讽。寒假里,在上山烧炭的路上,我把自学文科的想法与父亲作了深入交流,他说:“人要有点‘独’气,自己看准了就要坚定地走下去,一定要尽力。张家还从未出过大学生的。我就是这样,别人不想干的活我愿意干,别人做不了的活我做得了。人争一口气。”高考后的暑假里上山下田的日子,我一直忐忑着,没有把上了两年高中竟因偏科连毕业证也拿不到的情况告诉父亲。有一天,在薅玉米时,对高考结果无底的我对父亲说:“阿爸,如果今年考不上,让我再补习一年,而且,我承诺只补一年。如果再考不上的话,我就安心地回家当农民,与你做伴。”(那时高考的确有难度,有的补习两三年能考个中专、专科都算是“跳龙门”,还有的连续补习几年都考不上,只好回乡务农或走向社会)。父亲很爽快地说:“只要你愿意读,我和你妈妈再累再苦也会供你读书的。”没想到,我以高出本科线数十分的成绩考上大学,第二天,通知去填志愿及体检的消息就传来了。我成为学校3个参加高考班(两个应届班,一个补习班)中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同时是四中历史上唯一的文科本科生、几年来石鼓乃至江边一线少有的应届考上本科的文科生。听到消息时,我和父亲正在地里薅玉米,那天,父亲薅得特别起劲,天快黑了都不想收工。上小学、初中时,父亲虽然会趁卖柴卖炭或赶集的间歇来学校看我,或到学校向班主任李天鹤老师了解情况,但送我到学校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金沙江畔,杨柳年年绿;父亲的叮嘱,梦里依稀会响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