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 小
——杂忆补遗
钟镇老街倒是老样子,寺前路许多店铺都只是换了招牌,尤其大庙弄,被当作文物保护下来,但是物是人非,现在那么多店铺,老钟镇人死的死,走的走,没几个熟人老面孔了。
现在的街上,来往的人,大多是陌生的外地人。细看那些店铺招牌就知道,“云南米线”、“贵州烧烤”、“四川卤煮”等,都是外来户。老钟镇成了少数啦。
阿飞是少数人中的一个。他是我的发小。有他的“阿飞玻璃店”在,钟镇似乎还是以前的钟镇,不然,对我们这些老人来说,故乡真成了一个陌生地方了。
阿飞,乡里熟人叫他流氓阿飞。取这个绰号,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流氓,而是他姓刘,刘与流同音嘛,顺口。或许,还与他的长相有关。大个子,体重近两百斤,那副身板,比武松要高大,比西门庆要蛮实。相貌堂堂,突出的是高鼻梁,不是一般的高哦,丰隆,耸立,阔大,鼻尖还弯弯的,好像是外国种(西洋白人)。这尊容人前一站,魁梧挺拔,气派了得,要是弄个品牌西服穿穿,不是大老板,胜似大老板。
他在钟镇老街开一家玻璃店,顺便卖一些农具:勺子、薄膜、喷雾器等。两年前退休了,拿养老金了(六千多呢),继续卖他的玻璃。
他在店门口摆一个账桌,放几把椅子,正好成了我们逛老街歇脚的地方。他吃饭,打牌,看剧,摆龙门阵,都在这里。我去了,他不让坐,不泡茶,吃他的饭,随我坐,啃他放桌上的瓜子,然后聊天。
我们聊什么呢?啥都聊。女人,战争,生意,打假等等。女人与生意,阿飞精通。他的认知里,生意要做好,钱要用好,女人要弄好,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打假他很热衷,阿飞可是半个王海,只不过他只打自己遇到的假。说到战争,他就滑稽了,一度说,台湾嚒,打打掉么好了。又一度说,小日本呀不听话的话,给他扔几个原子弹。
我听了不免笑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我们是很少聊过去的,发小嘛,谁不知道对方过去的那些糗事?
阿飞的母亲,是我母亲的小姐妹,叫“杏珠”。有趣的是,我们小时候叫她“好伯”。她可是钟镇名人,我的长篇《长生河》主人公的原型。记得好伯的婆婆活着时,我们也对她用男性称呼,叫“阿爹”(方言,爷爷)。那老太太还真像男的,抽烟,穿竹裙(男人穿的)。她儿子刘士元,可是解放前最后一任伪乡长,51年被镇压了。他和好伯夫妻几年,都是背靠背睡觉,不曾同房,自然没留下后代。
阿飞,是好伯领养的。他的生母,是阳太郁仙,我的远房亲戚。印象中,郁仙大姨也有一个高高的鼻梁,不过剑飞青出于蓝,鼻子更大更高耸。
因为母亲们是小姐妹,又有一层远远的亲戚关系,我和阿飞小时候自然一起玩,成了“赤下朋友”(方言,光屁股)。然后,留下很多童年记忆。
好伯在南货店工作,待遇好,阿飞小时候吃的比我好。早饭总吃肉粽子,中饭和晚饭常有肉。因此他尽管比我小一岁,长的比我快,比我高大结实。他的鼻子,早早地耸起来。后来,喉咙变声也比我早得多。一起小便的时候,还掏出比我大而且杂草丛生的家伙炫耀。总之是“出场(方言,发育)早”。乡里大人说起他,便说,这小子呀,能投二次胎,“命好子”。
可惜的是,他读书不怎么样。岂止是读不出,简直就是笑话(这里不揭人家的短,省去一百字)。还好,我们学龄时代,不是一个正常的读书年代,常搞学工学农学军。学校不大考试,他也不用受排名垫底之苦。总之他的成绩与时代相关,他脑子可不笨。
据说——据他自己说,他读到小学五年级时候,有过一次改变命运的大机会。是某空军部队,来地方上招新兵,要十三四岁的娃娃兵。自然的,来学校物色招募啦。空军,将来要开飞机上天的,何其让你心驰神往的职位啊!大家都想去呀!但是,对身体的要求是很高的,要身上没有一个伤疤的。最好连肚脐与屁眼都没有。有疤的话,上了天要裂开伤命的。还有,最关键的,是要长相好看。空军可是国家形象,长相难看怎么行?
而全校长得漂亮而又身上没有一个疤的,只有剑飞他一个人。于是他被推荐了。填表,面试,体检。体检的时候果然查的特别仔细,光着身子,从头到脚一一查过。他发育早,下面那个东西已经是大人模样了,包皮自然翻卷,露着了。检查的医生拍拍肩膀说,好身体,没问题。
可惜,体检后面还有政审一关,他的生母没啥问题。养母自己也不要紧,她的亡夫,却是反动政府官员,解放初被镇压的啊!查到这里,剑飞被一票否决。
他母亲知道了,不生气,反而高兴,说,我把你血出毛头抱来,辛辛苦苦养那么大,还不舍得你走呢!再说,飞到天上去,要是机器一出故障,吧嗒落下来,哪价办?
我与阿飞,读书以后来往就少了。他本来比我低一级,后来又留级,自然隔开了。我读小学时表现平平的,只是没留级,直到读初中,没留级而保持做同学的不多了。等我高中毕业,阿飞才读初中。他呢,混到初中毕业,也就走向社会了。剑飞“命好子”啊,二次投胎做街上人,自然顶好伯的职,进了供销社。
顶职,曾经是居民户口的孩子一条顺理成章的路子,是天经地义的特权。对农村孩子来说,是心向往之而求之不得的。对我们镇上的孩子呢,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保底选择。阿飞年轻时,也是这么想的。
据说——据他自己说,他还有过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那是他跟着母亲去上海,见母亲的老姐妹袁洁贞。袁曾是过去老钟镇天主教堂的主持,是我父母的婚姻介绍人。袁的男人,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虽然干杂务,却是认识领导与明星。他一看到剑飞,当即眼前一亮,说,这长相,这鼻子,太特别啦!做个特型演员最合适啦!要不,我给你举荐举荐?
然后果然把他带到了电影厂,见了领导,见了明星——是跟他妈一样大年纪的白杨。据他说——当然可能是胡编的,白杨见了他像当年见了江华,眼睛里放光。
可惜,后来他和他妈很快离开上海,回老家了,他要回来办顶职手续。他那个失落啊!恍惚了许多天。
他妈不一样,不遗憾,更不难过,说,进了电影厂也是个临时工,有几个能成明星的?即使成了电影明星,能红几何时间?做戏子的,有几个能过正常日脚的?
就这样,几句话,让阿飞的明星梦彻底破碎。当然,即便他妈不反对,他能否进厂还是个问题。他能进厂的话,能成为演员吗,能成为明星吗?
只是让他多了一个梦,在以后的单位里无声无息工作,多一份回忆。
他之后的日子,注定要平淡无奇了。结婚,生子,养家,糊口,卖农具,卖玻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公家解散,个体继续。直到退休。退休以后仍然开着店,像以前一样守着店。在店门口吃饭,打牌,看剧,摆龙门阵。神聊。聊战争,生意,打假等,最多的时候是聊女人。说赚了钱,就要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又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了吗?马上要跟美国人打仗啦,到时候,双方哗哗扔原子弹,我们都要死,还不抓紧快活快活啊!
2024,11,14
黄立峰,1961年出生。浙江德清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水乡文学》《南太湖》等刊物。近年有散文在省内外获奖。已出版长篇小说《逃离与回归》《千禧年》《遁形》、中短篇小说集《脸上的玫瑰红》、散文随笔集《一叶清风》、中篇小说选《仙乐园》、诗集《浴火双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