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挺身看菩萨

文化   2024-10-09 08:26   湖南  


我教过书,有人不信,有人信。信者,是我写得一手好字,拿过稿费。他们是大东海人,平时没念几句书,但挣了不少钱,他们不叫稿费,叫奖金。常在背后议论,某某是老师,写文章很厉害,还得了奖的。从言谈举止可以看出,在他们眼里,教师是很了不起的。


那些不信的,一起嘲笑我。你也能当老师?普通话这么差,别去害人了。这种人让我产生敬畏,他们捅到了我的痛处,揭了我的伤疤,其实我也是被人害过的。我教书顶多是步其后尘。但我没有说出来,一味地保持沉默,我不诉苦,诉苦没用,世上没有救世主,也没有活菩萨,菩萨也难脱俗,进贡上香烧纸,都不够,还得一跪三拜,拜过后,菩萨不吭声,不说保也不说不保,一脸鬼秘,心里没底,便只能自我安慰,信者有,不信者无。


我穷,买不起香,也进不起贡,不信邪,过庙门也未曾踏进半步,抬头挺身看菩萨,菩萨笑,我也笑。有人骂我像菩萨,破屋子像庙,远近皆知,常呆在家里,坐在破椅上,拿着书,念也一天,不念也一天。居然也有人撞进来,吓我一跳,此人是英语老师。她想请我以徐特立为题材写篇演讲稿,工钱会付。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徐特立是谁,她没回答,转身就走,看着她的背影,方才想起,徐特立先生是教育家,忙写了千余字。次日,她没来取,没来也罢,省得去害人,她害人,我管不了,可我不想成为她的帮凶。她家不远,可我没送。


龙生龙凤生凤,生只老鼠打地洞,她爸妈是教师,她轻而易举当了教师,我爸是农民,我顺理成章成了农民。我是不幸的,我的不幸,不是出身农民,而是求学生涯中遇上了太多不学无术的老师。小学老师只念过一年私塾,当了两年赤脚医生,不会拼音,把阎王教成滔王,还说阎王是滔王的爺。另一位是个老头,把钉子念成癫子,至今还记得他教书的情景,戴着老花镜,眼珠子从上方翻过来,念一句鞋(还)钉(癫)子,学一句还癫子。他姓还,看上去像个癫子。上初中遇上了个真癫子,站在讲台上,老说别人害她,她教地理,把黑板写得满满的,从左上角写到右下角,下课铃就响了。她写一会歇一会,歇时不讲课,讲某某如何如何害她。她说的人大多不认识,认识的不会害她。她上课按课本照抄,一字不差,她是怎么当上教师的,谁也不知。多年后才发现,她爸是教师。


英语老师,与我没仇,她妹也是我同班同学,她教的课,她妹也听,她如果想害我,不会连她妹也一起害。据说,教师也有考核,英语老师的成绩最低分8分,最高分16分,对她来说很不错了,打了个翻身仗。可在学区知名了,大家都是高分,就她一人摸屁股。她批作业,只会写good,不会写Neat,有次用汉字批了工整二字,字写得方方正正,倒像个语文老师。她教过音乐,跟她学了不少流行歌曲,首首都是跑调的,吓得我几十年不敢唱歌。后来又碰上个当兵的,参加了抗美援朝,句句不离打仗,他不说上甘岭,不说黄继光,只说脱掉衣服爬铁丝网。他知道的不多,也许只是个担架员与炊事员。战争是毁灭性的,他当教师不亚于一场战争。


条条道路通罗马,尚未弄清罗马在哪,就有人到了罗马。上个好大学,不如有个好爸爸,有人初中还没念完,就当上了教师,有人初中还没上完就招工提了干。而我找了几年罗马,又回到了农村。


我教过书,时间也不长,其实也不算教书,充其量也只是个备胎,是尿坑里的木槌,要用捡起来,不要了,扔掉。教书经历给了我太深的印迹,有些不快,也有少许收获。


高考落榜后,在家接受劳动改造,能干的与不能干的农活都得干,那些日子,父亲老带我去挖土,挖得手肿发痛,锄头把都握不住,得用纸包,刚停下来父亲就厉骂,叫我赶快挖。尘埃落定,这辈子只能当农民了,农命如鸡,什么东西都得靠自己扒。如果挖土都不会,就得饿死。我一声不吭,也不反抗,叫我干啥就干啥,不能干也咬着牙干。是失败者,就得认输。认输不认命,心存梦想,尽管希望渺茫也暗自坚守着。一有空就写诗,写我生活中的仇恨,苦闷与艰辛。


父亲老是与我过不去,见我写诗就骂,就叫我干农活,甚至撕毁我的诗稿。问,写诗能当饭吃吗?一下把我问哑了。呆呆地看着他。那时我的内心是绝望的,憋屈的,空洞的。可我也明白,写诗不能当饭吃,我随时都可能被饿死,父亲急,我更急。可急中不生智,狗急跳不了墙,我无能。


日子再苦也得熬着,熬着熬着就像个农民了。刚刚静下心来当农民,小学校长就找上门来了。她想请我去代课,不是为她,为我同学。同学不好意思来找我,请校长代劳。校长说,期中学区统考,各校会有评比,感觉压力大,想请我出马把学生成绩大拉一把,帮她度过难关。那同学是个学渣,初中毕业后鬼使神差地当了老师。


当老师比当农民好,工资低,一天六节课,放学后依然可种地。父亲不反对,我也不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


学校就在我家对面,穿过田垅就到了。去学校五分钟,回家五分钟,每天夹着一个备课本,戴着一个电子手表,电子手表是花十块钱买的,戴三天就坏了,时间不怎么显示,敲几下就好了,值日那周,要敲下课铃,要看时间,就得频繁地敲,我一敲,学生就笑,到如今他们还记得当年的事。


学校总共有三个老师,三个年级,三个班,一百多学生。二个老师是夫妻,一个当校长,一个当教导主任。校长教一年级,教导主任教二年级,我教四年级,三年级得去另一座小学就读。教导主任说,多年没听到教书声了,我一去,就象个学校了。我大为惊讶,没有教书声,这书咋教呢?起初我不信,后来见证了才信的。她教书,是坐着的,手里拿着书,细细碎碎念,像领导作报告,没有扩音器是听不见的。上课三天就赶上学区运动会。校长问我,叫谁去参加,我笑,我刚来乍到,啥也不知,你问我,我问谁。校长说,随便叫几个人应付一下就行,学校条件这么差,没法与其他条件好的学校比。


刚出门,我被学生撞中,把满脸的鼻涕擦上了我那条又白又亮的新裤子。我生气了,举起巴掌欲打,被校 长拦住了。校 长说这裤子他洗,他家里的光辉洗衣粉非常棒,啥污迹都能洗干净。校 长接下来骂学生。学生吓得不敢吭声。随后又追来一学生,我顺手夺下了她手上的砖头。


我笑,就选他们俩。


天蒙蒙亮,领着学生往集合点赶,湿冷的晨风拔凉拔凉的。学生没有睡醒,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我弯起手指给了她一栗壳,问昨晚是不是偷牛去了?学生傻了眼,鼓着牛眼呆痴痴地看我,我没有去偷牛啊!呵呵,没去偷牛咋走得东倒西歪的像一夜没睡?学生这下来了精神,嘿嘿愣笑,老师你还别说,咱们起这么早,旷野死寂死寂的,真有点象去偷牛。乌鸦嘴。咱们不是去偷牛,是去拿冠军,拿冠军有信心吗?有信心。学生咧着两排黄牙,一看便是没涮牙。


集合点挤满了人,像煮了一锅猪潲,嘀嘀咕咕的,我去教务处领了番号并给学生别上,番号用曲别针别的,像破了的衣衫,难看。比赛场地分设在公路上,小河边,山坡上,这里一撮,那儿一群,如野战部队扎营,我闲着没事,四处转悠。


中午,大家饿得慌,都去食堂打饭,全被炊事员挡在门外,炊事员叫大家沿着走廊分组排成排,他来统一分发。大家不肯散,领导发话说饭菜做了充分准备,每人有份,够吃。吃饭队伍象摆龙门宴。学区虽然没钱,可搞起活动来很大方,大鱼大肉敞开肚皮吃,吃得肚子撑着,摸一摸有种饱满殷实的幸福。我们没摆上龙门宴,坐在乒乓球桌上,把酒。那天有风,天很蓝,蓝得看不到一丝尘埃。望着远处的田野,油然生出淡淡的快意,这种感觉象剂药,能缓解心里的憋屈。我吩嘱学生吃,把我那份也吃完,然后闭上眼体会了一下风的爽凉。学生开始争吵,一个说这碗你吃,另一个说这碗你吃,我猛地睁开眼,把两个学生吓得一哆嗦,问,吃饱了?吃饱了。我便捧起碗大口大口扒起来。


李桂芳意外得了第一,我乐,说英雄自有用武之地,打架可以创造奇才,我轻抚李桂芳的头,她温顺得象只羊羔。领队老师挤满了教室,全沉浸在赛事回味之中,你争我嚷神采飞扬,领导站在讲台上想简评一下比赛盛况,他扬了下手,见无人理睬,便转身在黑板上公示成绩,有个选手叫张艳梅,领导把名字写成了李艳梅,我悄悄拿着花名册给领导看,说我校学生叫刘艳梅,不叫李艳梅,他看了下花名册想也没想就把校名与人名改了。我心里明白刘艳梅其实决赛资格都没有。写完,领导铆足了劲,喊道,开始领奖品,领了回家。这话大家全听到了,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围着领导一个劲地转,领导喊别抢别抢,一个一个地来。这种喧闹场面你也许没见过,我见过,情同我妈养猪,几十只猪仔四野乱蹿,谁也赶不回,可我妈把潲盆往地上一放,喊一声,猪仔立马哄哄地围上来,如果事先没有往潲桶上压上几块大石头,猪仔定会把潲桶挤翻。


张艳梅那个带队老师没有领到奖,显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刚才大脑一直在为张艳梅的成绩兴奋,没想到到手的鸭子突然飞了。心里那个憋屈,有气压不住,急匆匆地拉住领导,不让领导走。领导一时没有理清条序,边走边听他吵,听完带队老师的阐述方才搞清原委。领导笑,说是工作不到位,评委都是借用他校年轻教师,年轻人心里全想着谈恋爱上街看电影,换岗转手人多,难免会出错,你校培养了人才,下次比赛还能用得上,现在会都散了,再吵也没有意义了,要不这样,我给你二十块钱,去买个奖状买个文具盒发给学生,那老师无语,他不差这几个钱。我回校汇报战果,校长兴高采烈,我说刘艳梅的奖是偷换的。校长笑,管他是偷的抢的,名誉便是我的,明天开会我倒要气气那些耀武扬威的家伙,别以为条件好便了不起,条件不好也能出人才。校长四处吹嘘,把我吹成了与上级某领导有着神秘的关系。






在庸俗中穿行
刘小文 自由撰稿人。编过报刊杂志。 第五届“潇湘杯”诗歌组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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