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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7日,中国作家网公布“我读路遥”全国征文活动评奖结果。本次征文旨在传递路遥扎根土地和人民、讴歌时代的文学精神,得到了广大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的积极响应,展现了路遥作品的强大生命力以及跨越时空的思想价值,再次证明了经典作品可以在潜移默化中感染人、引导人、改变人。
为进一步学习宣传路遥的奋斗精神,激励和感召榆苑学子阅读经典著作,汲取奋进力量,争做新时代“最美奋斗者”,榆林学院党委学工部将在微信公众号陆续推送“我读路遥”全国征文活动部分优秀作品。今天,让我们心怀热忱,一起走进本次征文活动中吴克敬的获奖作品《我心里永生的路遥》,在他的文字间寻觅生命的痕迹与心灵的深度,感悟生活的真谛与文学的魅力。
我心里永生的路遥
“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我又一次站在路遥的墓碑前,看着铭刻在墓碑上他说过的这句话,我依然无法抑制这句的眼泪,扑簌簌地要流出来。
路遥的生命,或许就是为着文学而存在的。听他说过,在七八岁时,因为家里穷,父亲把他带到几百里外,过继给了他的伯父。当时说是来玩的,几天就回去,可父亲却在来日清晨,撂下他一个人悄悄地溜走了。尽管路遥那时还小,但他敏感的心已有察觉,他不想让父亲难堪,在父亲溜走时,他跟了一段路,出了村子,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目送着父亲走远。路遥深情地记录了这次经历,说他真想大喊一声,跑过去,抓住父亲的腰带,死活跟着父亲回家去。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任凭眼泪刷刷的往下流。他知道,伯父虽说也老实,也贫穷,但还咬牙能够勉强供他读书。这就非常好了,年幼的路遥,把能读书上学看得重于一切。
这是路遥的智慧,惟其如此,我们今天才能谈论路遥,怀念路遥。
坦率的说,我能走上文学之路,是路遥的《人生》带着我走来的。
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我在扶风县农机局以农代干的打发着日子。现在的人很少理解“以农代干”这样的名词了,如果读了路遥的《人生》,认识了《人生》里的高加林,知道了他的特殊身份,大概就能知道以农代干的意思。也就是说,我虽然身在机关做着干部的工作,吃的却是农业粮,是要把生产队分配给我的粮食,按照合同约定,缴售到辖区粮店,拿着粮店的收购清单,再到工作的单位,由分管后勤工作的人按合同从县粮食局等量兑取粮票,我才可以在工作的单位吃到食堂的供应。这样一个身份决定我的姿态必须是积极主动的,小心谨慎的。否则,随时都有被解除的危险。
刊发了《人生》的《收获》杂志,就在这个时候捧在了我的手上。是夜,我卧床看了一个开头,就再也放不下,一口气读到深夜三时多,把路遥的一部《人生》读完后,翻过来,对其中的一些章节又重读了一遍。我读得泪流满脸,为高加林,为刘巧珍,也为黄亚萍等……在我的意识里,觉得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就是我,他的理想和追求,他的命运和生活,几乎就是照着我当时的思想轨道和生活道路来写的。
合上杂志,我闭上眼睛,却还关不住热喷喷流出的眼泪……无可奈何,我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了一张简陋的三斗桌前,认真地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写作。
到今天,缅怀路遥,我最为感动的,是他影响了我,引领我无怨无悔地走上了文学之路。
其实要说,不只是我,那一代如我一样的青年,谁没有受路遥的影响?谁没有被路遥所引领?他的成名作《人生》,以其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将永远成为影响和引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向度。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腊月天,我和几位文学界的朋友受邀去陕北的志丹县参加一次文学活动。主办者召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报告会,轮到我作报告时,选题自然地定在了路遥和他的作品上,我给大家说,我在陕北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说不出别的话,但我愿意和大家重读《人生》。
重读《人生》,从哪儿读起呢?
我不知别人会怎么说,但在我阅读了路遥的全部作品后,我想我们从他的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来读,也许更能读得懂路遥,也许更能够读得透《人生》。
《早晨从中午开始》是一个阅读路遥和《人生》的通道,从此能够真切地穿透他的作品,从而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使我们清晰地看到他对文学的执着,以及创作过程的艰辛,正所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是的,他的追求与成功,他的忧思与矛盾,都深深的渗浸着传统文化的汁液,这是他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的生命必然,他因此受益匪浅,成为创作时取之不尽的生活源泉。他立足于此,又眼现世界文化,广纳博取,把鲁迅,把托尔斯泰、肖洛霍夫等大家名篇百读不厌,使他的创作境界宏阔而高远,又意韵深长。
奠定了路遥创作基础的《人生》,应该是他这一生命和生活背景的必然产物。他年轻的生命,就曾不停地奔波在“城乡交叉地带”,充满生气和机遇的城市生活,对于身处封闭贫困农村的他构成了一种双重的刺激,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的。路遥痛苦地思考并理解了这一现象,于是在有可能破除旧的框架,产生新的机遇时刻,他敏锐的突入进去,用他的笔,形象生动的为苦闷着的农村青年(有知识没知识都没关系)推出了一个独具典型意义的人物。
这个人物就是高加林。他身上具有了现代青年敢于向命运挑战的自信和坚毅,同时又保持着质朴和勤劳的传统美德。他心性极高,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报负。当生活给了他可能大显身手的机会时,他即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努力工作,力图有所作为。在此之前,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让他无奈而苦恼,甚至有些绝望,恰在其时,善良美丽的农村姑娘刘巧珍闯进了他的生活。这使失意之极的高加林获得了精神上的慰籍。突然地,高加林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走进了理想中的城市。在这里,他又遇到曾是同学的城市姑娘黄亚萍。与巧珍相比,黄亚萍的洋气以及开朗活泼、大胆炽热,自然使高加林的情感发生了倾斜,慢慢地接受了黄亚萍的爱。这使刘巧珍大受伤害,但心底善良的她,眼含热泪接受这一难以接受的现实。
好梦总是难圆。高加林进城的事因为体制的原因,他被人告发了。结果,他只有再次回到农村,而且一下子扑倒在了黄土地上。
《人生》之后,路遥开始三部六卷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这个史诗般的宏篇巨制中,路遥一口气写了100多个各具时代特色的人物群像,其中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是路遥所要着意刻画的,在他们俩的身上,依然有着高加林挥之不去的影子。因此,在我看来,《平凡的世界》是路遥成名作《人生》的一个延续和拓展。所以说,我们重读《人生》,是要把《平凡的世界》联系起来一块儿读的。每一个人读了,可能都会有自己的体悟,但我认为,入木三分的写出生活和苦难、残酷的卑微,绝对是路遥文学实践的一个特色。或许,一个作家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很难,都可能达到路遥的水平,但要像路遥那样,在创作中不致于陷入平庸沉闷和种种不如意的泥沼,神奇地转化成高尚闪光的艺术品,就不那么容易了。而这也许就是我崇敬并怀念路遥的一个根本性的原因。
贫穷不是罪过,寒酸不是低贱,落魂不失纯真。多年前,我提出重读《人生》,直到今天,我还想再次提出重读《人生》。我不断的重读《人生》,让我更加坚实了过去对于路遥的认识,他这样诗意的创作态度,牢固地树起了他作品的美感特质,并因此影响着我,使我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是也要坚持诗意的创作态度,树立起诗性的美感特质……1985年《当代》三期刊发了我中篇小说《渭河五女》,我不敢说我的作品就有了诗意的特征,但我敢说,我是向那个方向努力了的。
在我的书柜里,有好几格陈列着发表了我作品的杂志,排列在最醒目处的是发表了我《渭河五女》的《当代》,紧靠着的即是发表了路遥《人生》的《收获》,而且是发表他人作品的唯一一卷杂志。我这么做,不能说是想与路遥并肩,而是想要紧靠着他,感受他的文学体温,以他的文学为标杆,衡量自己的创作,不要偏离了诗意的方向。
1986年的夏天,我因在《当代》杂志发表了中篇小说《渭河五女》,被县上安排在文化馆搞群众文化辅导工作。路遥在这一年完成了他三卷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花城》杂志的主编亲来陕西约稿,想要去凤翔县参观考古开挖的秦公大墓。此前一天,路遥给我打来电话,车过扶风,还想去扶风县境的法门寺走走。我答应了路遥,来日在县文化馆等到了路遥。他的到来,使我喜出望外,又是泡茶,又是找烟,同时汇报到县文化局,由时任扶风县文化局局长的韩金科(此人后调法门寺地宫出土文物博物馆任馆长)出面接待。
韩金科也是路遥的作品迷,他在很有西府饮食特色的县招待所安排了一个包间,派人嘱我,陪同路遥去了那里。一路上,路遥对我说的,都是鼓励和关心我的话,并且特别嘱咐,要注意身体。他是用柳青的话来嘱咐我的:文学是以六十年为单元来计算的。
那次与路遥在扶风县招待所吃饭,喝了一顿西府特产太白酒。前一天,我尊敬的李晓东兄微信我,有个“我读路遥”的征文活动,感觉自己有话要说,即又招呼来几位朋友,选了一家西府餐厅,喝了一场太白酒……酒店的服务员按照职责,要给我们朋友斟酒时,我把酒瓶拿过来,转着圈儿为在座的每位朋友倒了一杯。我说了,咱们为路遥敬杯酒吧。
听出来,我的声音有点暗哑,但大家都站了起来,端起杯,互相碰了一下,都默默地倾进了喉咙。
在我喝着太白酒的聚餐中,我把藏在心里关于路遥的一段话,说给了大家。那段话是路遥的生命捱到最后时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的。因为有我在扶风县接待路遥的经历,他和我在此后的日子里,多了一些往来,我身在基层的扶风县,常有来西安城办事的机会,幸运地碰到了他两次。与别人碰到了也就碰到了,打一声招呼,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也就过去了。但与他碰见了,他是非要拉住我,把我拉去他的家里,坐一坐,说说话,吃一顿饭……包饺子是那时招待朋友的高规格了。路遥不怕麻烦,接待我就一定要包饺子。但他包饺子的水平是有限的,我看在眼里,便毫不见外地要上手了。我们一起在他家里包饺子,吃饺子,到是其乐融融,快活不已。
数年时间过去,我从扶风县文化馆先是入西北大学读研,后去咸阳报社生活,再调西安日报工作,我的生活与工作环境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到手的活儿,还有眼前的活儿,几与文学不搭界。但我依然留心着文学圈子里的事情,突然从报社跑文艺的记者口里听说了路遥的健康问题,让我吃惊不小。不过我没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直到路遥的弟弟、我的同学王天乐寻到我的办公室,说他哥在病床上念叨我,我便二话不说,站起身在王天乐的陪同下,去了路遥住院的第四军医大学,拜见了他。我没想到,那次拜见竟是永诀!短短十来分钟的见面,是他主治医生对我的要求,我俩没有机会多说什么,我拉着他的手,他拉着我的手,我俩一时相对无言,到我按照主治医生的要求,就要与他告别时,他开口向提了一个问题,还提了一个要求。
路遥向我提出的要求是,想喝一碗钱钱饭。
我不知钱钱饭是什么,问他弟王天乐,说是他们陕北十分寻常的一种稀饭。原料就是小米,煮在锅里,投进些平时用石头砸扁了的黄豆或是黑豆,熬煮出来的稀饭,即是钱钱饭。他的这个要求并不困难,我当下派了报社的一辆小车,上了一趟陕北,弄下来熬煮给路遥吃用了。可他提出的那个问题,让我犯了大难,我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了。
路遥提出的问题,是要我猜他生来最钦佩的人是谁?
我认真地猜了。当着他的面猜了肖诺霍夫,猜了鲁迅,猜了他自己,这是因为我平常日子,听他最爱讲的文学巨匠,除了肖诺霍夫,就是鲁迅,而他自己又特别自信,所以我依次地猜来,猜一个人,他摇一下头。所以我猜了司汤达,我猜司汤达是因为我阅读他的《人生》,还有《平凡的世界》,以为他的创作,是受了司汤达的影响了。可他依然摇了头……路遥摇头告诉我,说我是猜不出来的。他甚至说谁都猜不出来,因此他不让我猜了。到这时,我看见他病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我着捉摸不透的笑容来,让我把耳朵靠近他的嘴巴,向我说了三个我埋在心里一直不忍说出的三个字。
路遥说:强奸犯!
这三个字的回答,震得我耳膜疼!我怀揣在心里,想了许多年,一直想不明白,高洁如他一样的人物,怎么能够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说出那样的话来?前些日子,我把路遥曾经说了的这句话,给一位我十分信任的文学领导说了说。正是这次说来,让我过了些日子,突然有了种茅塞顿开的醒悟。
路遥钦佩的强奸犯,绝不是生理意义上的,而是精神上、灵魂上的那一种强奸犯!
呜呼哀哉!我心里永生着的路遥啊!
(本文为特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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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师一丹 李 优 吕 微
核稿|徐祎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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