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中国作家网公布“我读路遥”全国征文活动评奖结果。本次征文旨在传递路遥扎根土地和人民、讴歌时代的文学精神,得到了广大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的积极响应,展现了路遥作品的强大生命力以及跨越时空的思想价值,再次证明了经典作品可以在潜移默化中感染人、引导人、改变人。
为进一步学习宣传路遥的奋斗精神,激励和感召榆苑学子阅读经典著作,汲取奋进力量,争做新时代“最美奋斗者”,榆林学院党委学工部将在微信公众号陆续推送“我读路遥”全国征文活动部分优秀作品。今天,让我们心怀热忱,一起走进本次征文活动中陈仓的获奖作品《我是孙少平》,在他的文字间寻觅生命的痕迹与心灵的深度,感悟生活的真谛与文学的魅力。
当年,文化站所在的小镇,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秀才们进京赶考或者京官外放还朝的必经之路,许许多多大诗人,杜牧、白居易、韩愈、元稹等,都在这里睡过觉,写出了许多千古名篇。李涉写了一首《再宿武关》:“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入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缓送客愁。”文化站背后就是静静流淌的武关河,每天黄昏的时候,我就茫然地坐在河边,看着太阳慢慢落山,看着世界慢慢变黑,一直坐到半夜,仔细体会着古人们留下来的苍凉和愁绪。当时,没有什么人来文化站,我也没有具体的任务,不知道怎么开展工作,所以每天吃完早饭,就百无聊赖地背着一杆猎枪——对,我有一杆猎枪,那是我考上学的时候,舅舅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我背着猎枪在方圆的山坡上到处转悠。那是一杆鸟枪,其实里边并没有火药,所以和一根棍子没有本质的差别。我爬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端着枪,朝着开花的树瞄一瞄,朝着飞过的鸟瞄一瞄,朝着天上的白云瞄一瞄。就这样,在消极的情绪里,我的日子被一天天地虚度了。偶然有一天,对面的一个小伙子,他叫王小平,来到了文化站,笑眯眯地问,陈站长,你这里的书可以借吗?我顿时一愣,然后有些激动地说,你随便挑吧,不用还了。他挑走了一本什么书,我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说文化站的书真好看,整整看了一个通宵,然后又借走了一本。我本来对那堆书是不感兴趣的,感觉那是一些过时的书,甚至是被淘汰的书。小伙子走后,我在一堆书里翻了翻,还真有了意外的发现。比如有几本旧杂志,其中一本杂志已经发黄,封面已经被撕掉了一半,我被上边的一篇小说吸引住了。“天闷热的像一口大蒸笼,黑沉沉的乌云正从西边的老牛山那边铺过来。地平线上,已经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闪电,但还没有打雷。只听见那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带给人一种恐怖的信息——一场大雷雨就要到来了…… ”刚刚看了一个开头,我再也停不下来了。那天,我就坐在文化站的地板上,一口气看完了那篇小说。“‘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啊,巧珍,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德顺老汉泪水夺眶而出,顿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哪……’”当我看到结尾,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时候,发现夏天的一场大雷雨,已经不知不觉地结束了,此时此刻,乌云散去,阳光重新灿烂地照耀着这个世界。我空洞的心里似乎被塞进了一把火,这把火里既有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也有我自己埋藏心底的青春梦想。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我拿起了那杆枪,最后一次端着,朝窗外的太阳瞄了瞄,我的枪口对准的,似乎是自己豁然开朗的心脏,或者说是充满期许的未来。我象征性地扣动了扳机,说了两声“嘭……嘭……”然后把它深深地藏在了床下。我把地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拾起来,一本一本地擦去上边的灰尘,分门别类地码在地上。正是从那天开始,我不再无所事事地到处晃悠,除了给老百姓借借书,偶尔被抽调下乡,搞搞计划生育,组织村民们植树造林,之外,其余的时间,我都躲在文化站里,没黑没夜地看书,也疯狂地写诗。忘记告诉大家了,那篇令我豁然开朗的小说,作者叫路遥,道路的路,遥远的遥,小说名字叫《人生》,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我读到的第一部当代小说,它的人物,它的故事,它的情感,它的纯粹,它的新鲜,它的艺术,真正地点燃了我的人生。其实,当时我非常喜欢文学,尤其是喜欢写诗,但是眼界非常狭窄,竟然只知道自己的老乡贾平凹,不知道有一个作家叫路遥。那时候小镇比较偏僻闭塞,读完《人生》以后,我向县城的朋友一打听,才知道路遥是陕西作家,而且当时的名气非常大,刚刚凭着《平凡的世界》获得了什么大奖。可惜的是,《平凡的世界》洛阳纸贵,直到两年以后,当我调到了县城,才从一位朋友那里“偷”了过来。我像一头如饥似渴的狼,不分昼夜,饥不择食,整天到处寻找猎物。确实,那一阵子读到了不少的好书,有外国诗歌,比如裴多芬;有经典名著,比如《浮士德》《少年维持的烦恼》;有轰动一时的小说,比如《高山下的花环》《黑骏马》;有贾平凹老师的大作,比如长篇小说《浮躁》。文化站根本没有这些书,我就趁着去县城的机会,从朋友或者图书馆里,可以说是连哄带骗、连偷带抢,想尽一切办法搞到了。如果仅仅从人生的角度来讲,对我影响特别深远的,还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平凡的世界》描写的是改革开放初期农村的各种变化,几十年过去了,按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读者对当时的生活已经不了解了,但是依然能够引起强烈的共鸣,这是为什么呢?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原因是小说给人提供了一种面对苦难和命运的精神力量。比如孙少平,他的女朋友田晓霞的父亲田福军,是省委副书记兼市委书记,他的妹妹孙兰香的男朋友吴仲平,是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的儿子,孙少平完全可以利用这些关系改变命运。在孙少平受伤住院期间,吴仲平主动提出,他父亲和矿务局局长是老相识,可以让父亲写一封信,把孙少平调到省城工作。但是孙少平拒绝了,依然留在煤矿当着挖煤工人。田晓霞牺牲以后,孙少平从她留下的日记中看到一段感人的话:“酷暑已至,常去旁边的冶金学院游泳,晒得快成了黑炭头。时时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这想念像甘甜的美酒一样令人沉醉。爱情对我虽是‘初见端倪’,但已使我一洗尘泥,飘飘欲仙了。我放纵我的天性,相信爱情能给予人创造的力量。我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骄傲。是的,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融合在一起——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共同斗争!你有没有决心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从田晓霞的角度来说,她这么一个省报记者,又是高干的宝贝女儿,不但没有看不起孙少平,而且还那么爱他,敬佩他,这种品质更是难能可贵。试问一下,当今社会,能做到的又有几人?《人生》也一样,高加林的叔父高玉智,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了地区劳动局局长。他本来可以成为高加林的依靠和希望,但是听到高加林走后门的问题被人举报,不但没有帮忙说情,还主动“两次给县委书记打电话,让组织坚决把高加林退回去”。
两部小说里的人物,那么强大的抗争精神,那么高的人生境界,是永远不会过时的,放在当下这个人情社会里,更加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我经常说,我不喜欢那种负面情绪很重的作品,而喜欢那种充满能量的作品。这种作品让人读了之后,会从中找到方向,增加生活的勇气,注入热情和动力。
人的生命力靠氧气、水和食物来维持,那么文学的生命力靠什么维持呢?我觉得就是靠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任何一部经典作品,都是靠着精神能量,不仅超越现实,而且还会超越时间,以至于放射永恒的光芒。
在文化站工作的那阵子,我还干了一件比较满意的事情,为了丰富老百姓的文化生活,我从镇政府借来一台高音喇叭,架在了文化站的屋顶上,早晨,中午,傍晚,播放完新闻之后,再播放几首歌曲。每天,当我把磁带插进收录机,然后轻轻一按,歌声立即通过高音喇叭,冲上了整个小镇的上空。这座古镇随着歌声一下子软了,一下子动起来了,就像白云一样飘起来了。
尤其是傍晚,我播放广播的时候,村民们都不点灯,静静地黑漆漆地坐在门口,听着歌声像细雨雪花一样沙沙地落在地上。而我看着那高高在上的高音喇叭和满天的星辰,真是欣慰而快乐极了。就那样,随着一首首歌,天就黑了,天就亮了,太阳就升起来了,夏天就过去了,冬天就过去了,春天就过去了。我也在两年后的秋天,也许因为我爱读书爱写诗的原因吧,突然收到了一纸调令,糊里糊涂地被调进了县城。
我在县城又工作了几年,可能是路遥,或者说是路遥塑造的人物,在我心里继续纵火燃烧的结果,所以在青春蓬勃的时刻,我带着自己的文学梦,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翻过秦岭来到了西安。
我到西安以后,又读到了《早晨从中午开始》,有一段话至今记得:“退回去吗?不能!前进固然艰难,且代价惨重;而退回去舒服,却要吞咽人生的一剂致命的毒药。还是那句属于自己的话:有时要对自己残酷一点。”
初到西安的时候,租住在一户农民家里,那是二楼的一间小阁楼,不到十平方米,没有正式的楼梯,搭着一把生锈的梯子,里边更没有厕所、厨房和自来水,除了一张吱吱歪歪的木床与一张桌子之外,连把椅子也没有,写字的时候只能坐在床沿上。关键一点不隔音,楼下拽掉一粒扣子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出来闯荡当然是为了理想,但是很快就发现,首要问题是生存,生存的问题是吃饭。在小城,你可以混日子,但是在外边不行,你必须不停地工作。说实话,不敢吃肉,饿过很多肚子,受过太多的屈辱。有一阵子身无分文,低着头走在大街上,痴迷地看着那些垃圾,心想能捡10块钱多好啊!10块钱可以买好几个馒头,这样就可以吃好几天了。
有一位老师劝我,吃饭是第一位的,你都活不下去,还写什么写?但是,我想到了孙少平,想到了路遥的话——不能退,要对自己残酷一点。我觉得只要饿不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无法阻止我写下去。我就是抱着“饿不死”的态度,朝前一步一步地走着。比如夏天,四十多度高温,连一台电扇也没有,我就脱得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大汗淋漓地写啊写啊。
我到西安的时候,路遥已经驾鹤西去,所以非常遗憾,我从来没有见过路遥。有那么几次,我悄悄地来到建国路,但是他曾经工作过的那个四合院,已经于几年前被拆除,他曾经住过的家属楼,已经住上了别人。我久久不愿离去,默默地注视着那个院子,注视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以及树梢上边的那片天空。我知道这片天空曾经被路遥注视过,所以满天的繁星依然明亮。
前段时间,电视剧《人生之路》播出,不停地有朋友来电话询问我,说高加林到上海当记者的那段经历,写的是不是我?我看了看,和我的经历一模一样,所以我笑着回答他们:“我就是高加林!高加林就是以我为原型写出来的。”
我们经常说,每一部作品就是作家的孩子。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不仅是高加林,是孙少平,是刘巧珍,是田晓霞,而且我的小说人物,早已经被路遥的人物灵魂附体,或者说是借尸还魂了。
或者说,我和我的小说人物,与路遥和路遥的主人公,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和空间,在相互走动着,在相互交流着,像亲戚之间相互串门子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说,路遥是我的亲戚也未尝不可吧?只是一点,我是晚辈,他是先生,我是小草,他是一棵大树。
为此,我写过一首诗,题目叫《你是我身体里的一棵树》:“你一直站在我的身体里/是唯一能为我把水吸干变成火的人/你是唯一满身带着火不对我燃烧的人/你是唯一面对苦难的时光即使被埋没一万年/再点燃的时候连灰烬都不留的人/你不是别的/你只是站在我身体里的一棵树/没有人能砍伐你,也不能入侵你/你正在一万米的高空/利用云和云的碰撞/为这个世界制造一场风暴,准备击中我/你是唯一能把闪电为我变成血液的人”
我自称是路遥的亲戚,意思是,我是他塑造出来的,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他的文字,是他的风气,是他的黄土地,是我们相同的苦难和热爱。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已经被我们转化成了一种血液,组成了永远无法删改的基因。
路遥先生,我亲亲的亲人哪!
(本文为特邀作品)
本篇文章的作者是陈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普陀区作协副主席,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会长。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常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小说选刊》双年奖、《广州文艺》双年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等,2023年其长篇小说《止痛药》获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浮生》获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好小说。在本次“我读路遥”全国征文活动中,陈仓作品获特邀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