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妈,瓦尔登湖在冬天会结冰的,它会闭上双眼,冬眠三个多月,然后在春天里醒来。
那天清晨起了雾,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在浓雾中,我看到了一切,看见了母亲的一生,看见了我们没有告别的永别,听到她沉默的告白、最后的叹息。
2022年12月24日的深夜,家人告诉正在国外的我,八十六岁的母亲因为新冠感染被送进了ICU,我开始手忙脚乱地买机票,结果发现,最早的票竟然是在一个半月之后。
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令人疯狂而绝望的日子。
12月27日,母亲经历了痛苦的插管治疗后仍然未能渡过难关,最终在ICU中去世。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生命的旅途中,我曾经一直以为,母亲和我会有一个漫长的告别,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去陪伴、去倾诉、去感恩,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
她不是慢慢死去的,她是在七十二小时内迅速离开的。
父母的家在重庆巴南鱼洞镇上,在一幢陈旧高层的十二楼。每一年我从上海回重庆去看他们,母亲头一天晚上肯定睡不着。先是思考第二天要烧的每一个菜,然后猜我是胖了还是瘦了,以及几点到、何时离开。我到的那天,她会一直从十二楼的窗口往下看,看到任何一个像她儿子的人,她都会非常兴奋,手舞足蹈。我离开的那天,她会站在窗前目送我,有时沉默不语,有时轻声叹息。
所有这些细节,都是去年夏天我回重庆给母亲下葬时父亲告诉我的。
母亲是战争时期的孤儿。
1941年,日军对重庆狂轰滥炸,母亲一家十四口人中有十三人罹难,留下五岁的她被现在的外公外婆收养。外公外婆对她视如己出,把她培养成了一名中学老师。然后,她嫁给了一个非常出色的男生——一位身高一米六的帅哥、一位带着枪的刑事警察。
从父母的职业来看,我们家必须是“慈母严父”的组合,事实也完全如此。母亲悲惨的童年并未给她留下太多的印记和创伤,反而是外公外婆的善良与宽容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传承。
母亲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似乎应该对我的学习和生活有非常高的期许,然而并不是。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不要活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1986年高考前,我非常紧张,觉得未来皆在此一举。
母亲每天给我开小灶,不是补课,是真的小灶。她用蔬菜、猪肉、猪肝、鳝鱼等加上类似火锅底料的东西,一锅烩。每次小锅盖子一揭开,不用说,那麻辣鲜香,得两大碗米饭打底。随着香味飘过来的,还有母亲的轻言细语:“放松,好好吃饭,健康第一。高考尽力就行,你父亲啥大学都没读过,也是一个优秀的人。”
高考第一天两门考试结束后,我站在考场外面叼着根凤凰牌香烟解乏,被语文老师陈老师撞个正着,怒斥:“不回去好好准备第二天的考试,还抽烟,你疯了!”
我说:“我妈说的,考不考得好无所谓的,别紧张,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陈老师气得只好也点上一根凤凰牌香烟。
高考结果出来,我是那年的重庆市文科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