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龚曙光,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媒体人。
2001年创办《潇湘晨报》,创造“南潇湘、北京华”报业传奇。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文化体制改革先进个人”等多个荣誉。
作者以生动的故事和朴素的笔法回忆了与韩少功、黄永玉、锺叔河、唐浩明、残雪、蔡皋等十余位文坛名家交往的点点滴滴。读者可以从中感受到诸位大师更加真实的另一面,也能够从侧面体会到具有湖湘特色的地域文化和时代变迁。作者从个人交往视角记录的琐屑日常,无论是叱咤风云中间或的一地鸡毛,高雅淡泊中偶尔的入世计较,还是艺术创作中些许的商业投机,从容镇定中难免的一筹莫展,都是铸造其样范的另一种真实。
说少功
别人是否也会有这种感觉?对此我不太确定。
同少功交往,几乎天然会觉得亲近。吃饭喝茶,论人说事,他都坦诚、随性而谦和。纵是初识,亦如二十年老友,不会生疏隔膜。然而只要一动念,你想审视、探讨和论说他,立马就觉得他距你其实很远,远到目力能及的视野外。即使执意走近,行至半程,也每每因眼前迷茫而却步。
读他的作品,就如同交往他这个人,初看极真切,究之愈深,愈觉得云遮雾锁一派混沌。因了这感觉,写少功便成了一桩心病。也曾写过两回,一回是评《火宅》(修订后更名为《暂行条例》),一回是评《修改过程》。前后相距三十年,写作的体验竟如出一辙:下笔时言之凿凿,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回头再读,便有一种不说即是,一说即非的恍惚感。分明是摆出架势论说少功,到头却是呓语似的自说自话……
少功大学高我一届,早半年。我们那两届,前后只隔了一学期。少功入校前,已在县文化馆供职,有写作经验,发过作品,因而刚上大学便发表了《西望茅草地》,且是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并获了大奖;不久又有《风吹唢呐声》被凌子(叶向真)搬上了银幕,自然立马成为偶像。女生不必说,男生见他挎着黄书包去教室、图书馆和饭堂,也会不由自主跟一程。就是校长走在校园里,也绝对没有少功的关注度。那时少功瘦,知青时代留下的黝黑褪而未尽。脸上眉浓眼亮,头发密胡子粗,两腮刮得铁青。一对深陷的酒涡,笑起来一涡子蜜,你心情再苦再丧,见了也会甜蜜舒坦好一阵。
那年为选什么代表,学生上街,学校便急得抓耳挠腮,慌得四面撞墙。学生和校方,都呼吁少功站出来,似乎不论他说什么,说了就能算。起初,少功一直沉默,后来被逼急了,便发了一则简短声明,表明自己不在事外。言辞极诚恳,立场却两方都觉得和稀泥,自然哪边都不讨好,尤其是学生,失落以致愤怒。我倒是在他的声明中,读出了他的态度。这种社会浪漫主义,少功似乎认识到了它的荒诞性、残酷性以及人性上的无解。这种极深邃的思考和悲哀,群情激奋的少男少女自然无暇也无心领会。就在那一刻我悟到,读少功的东西必须找寻其深藏不露的寄寓,读懂他的隐语。
“革命”抛弃了少功。少功似乎并不落寞,但有些悲悯。一天午后,他独自看大字报,我过去冲他一笑,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我读了他的声明。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只是一笑,但那一笑,立即让我感到了真诚和善意,像是一位相知已久的朋友。在校三年多,我俩单独的接触仅此一次,且与文学无关。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再见少功,他已在湘西挂职体验生活。那时,他正高张“文学寻根”的大旗,去湘西,算是他的寻根之旅。偶尔,会有一帮文学发烧友邀他,在边城哪个角落,喝酒吹牛吃“三下锅”。所谓“三下锅”,就是把猪身上多种脏器一锅炖煮,一层干椒,一层浮油,热腾腾香喷喷,吃起来吆喝喧天。少功不怎么喝酒,但为不扫朋友的兴,也时常举杯,高喊逮逮逮(喝酒的意思)!只是杯里的酒,永远下不去。少功到哪里,都会众星捧月被人抬着,但他总是自己从轿子上溜下来。一个坦诚的微笑、几则冷幽默的笑话,便将尊敬化成了亲近。他听说我已考上研究生,便说去山东好,那是孔老夫子的根据地,有中华文化的脐带血。此一去,也算寻根寻到了主根上!
《芙蓉》发了少功的《火宅》,约我写篇评论,我便从济南赶来见他。那时,他已返回长沙,住在银盆岭,是一套略显逼仄的老宿舍。那天我去得早,一见面,少功就问吃了没有,我也不客套,说刚从火车上下来。他便招呼妻子梁预立:赶紧下碗面,多下点!大概他们刚吃过,梁预立还在厨房刷锅洗碗。少功递给我一把椅子,说今天太阳好,我们就坐屋外。那是初夏,阳光纯净而绚烂,江那面的风吹过来,花草在阳光里自在摇晃,很是舒宁惬意。远处有几只鸡觅食,两只公鸡,比拼似的引颈打鸣。我忽然明白,少功何以不搬去河东作协机关那边,而是住在这幢知青点似的老房子里。
少功掏出烟,问我要不?不等我回答,便递到了我手里,说抽支好玩唦!就当干一回不法勾当!少功抽烟时,爱把烟卷举在嘴边,即便没衔在嘴里,也让那一缕青烟在口鼻间缭绕。这应该是当知青养成的习惯,那时,弄包红桔烟都金贵,恨不得把每一缕烟都吸进肚子里。或许因为我到得早,少功脸上的胡子没刮,两腮更青,那张原本瘦削的脸,看上去也更显结实硬气,像个乡下当家理事的精壮汉子。只是那头发遮不住的前额,还有那灵性幽深的眼神,透露出一股浓厚的书卷气。他似乎不想多谈自己的作品,便说些湘西的乡俗与趣事。看得出,他对那片土地依旧眷恋。我给他说起一次经历:有一年,去吉首附近的马颈坳买狗肉,那是一个苗汉混居的寨子。屠夫听说我是大学老师,便翻了翻白眼,满脸都是不屑,说你以为只有你们有文化呀?我们乡下的文化,比你们城里扎实(厉害的意思)得多!你们说洗澡,我们说洗身体;你们说拉屎,我们说屙粪!少功听了哈哈大笑,说生活就是这么魔幻!一个屠狗宰猪之徒,嘴里的日常用语,竟比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文雅得多,书面得多!世界原本魔幻,哪里是小说家非要创新出奇?就像世界原本是由印象构成,哪里是梵高神经病发作胡乱涂鸦?
梁预立从屋里出来,手里端了一大碗面条,因为太满,步子迈得很小很慢。我慌忙迎上去,接过面碗,很烫,我问嫂子你没烫着吧?她搓搓手,看了看,说还好还好,笑着问我够了吗?梁预立也清瘦,有一双眯缝眼,还有一对少功似的深酒涡,笑起来一样爽朗甜蜜。不知是他们审美趋同选择了夫妻相,还是因为相处久了长成了夫妻相?反正他们脸上的那对酒涡,像孪生。她和少功是中学同学,又一同下乡到汨罗,他们的爱情在广阔天地里萌芽生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茁壮牢实,相濡以沫恩爱相守了五十年。后来我时常见她,即使现今谈及少功,她依旧会羞赧脸红,腼腆如同少女。我和少功坐在那里聊天,她便搬了张小板凳,安静地在一旁坐着,不插话,不附和,酒涡里一直漾着笑意。
海南建省,少功南下海口。文学圈内圈外,都算一个事件。虽然那时常有作家下海,但少功创作正值爆发期,每有新作,必不胫而走,人们找不出他下海去办杂志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少功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虑事周全、行事沉稳,每一步,都坚实牢靠,怎么会突然铤而走险,跑去海南垦荒创业?我倒一直觉得,沉稳笃实只是少功的一面,他还有欲望与潜能多元多向的另一面,他的自我确证和自我质疑,始终纠缠于一体,无论对社会、对人生还是对艺术,其质疑的精神和重构的意识,在当代作家中显得冒尖突出。少功的人生抉择与艺术追求,看似时有抵牾出人意料,于他,却是本性的驱使和生命的当然。
少功所办的《海南纪实》,每一期我都看。似乎有一种远甚于文学创作的社会介入快意,让他一次次挑战管制的底线。少功肯定没少被邀去喝茶谈心,但刊物依然我行我素。我想,少功是清楚事态结果的,但他似乎已下定决心,直面这一结果。我甚至猜测,他跑去特区办刊的初衷,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对中国社会做一次由官方到民意的深度调查,直至探幽见底。这一次,少功的确不沉稳、不宽容、不平和、不妥协。其实,这恰恰是他个性的另一面、智慧的另一种。少功办刊的短暂经历,对我日后创办《潇湘晨报》,是一个深刻的启示。我不想创办一家短命的媒体,不想以“铅刀贵一割”的精神,去做一次实验,提供一次警醒,我的希望,是潜在地、韧性地,批评与建设并重地“影响湖南”。
再次引爆文坛,是因为《马桥词典》。这部挑战和颠覆人们阅读习惯与期待的长篇小说,将少功推上了风口浪尖。小说被指抄袭,对象是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两本书名都叫“词(辞)典”,乍一看,容易让人有克隆之疑。何况少功在武汉大学专修过英文,因此连他的朋友对记者也支支吾吾,说如果帕维奇的全译本在国内还未出版,那英译本少功可能是读过的——这话立刻被媒体炒作,成了“抄袭案”妥妥的实锤。一时间,上百家媒体齐喊打假抓贼,竟然闹到了央视一套。少功弄不明白,记者们就不能读读这两本书再说话吗?他更不便说的是,在他看来,东欧那位同行老兄,其“词条”大多是些人名而已,缺少语言学的底蕴和面貌,算“辞(词)典”的确牵强,叫“哈扎尔人物志”还差不多!在有口莫辩走投无路之时,少功只能请求《花城》杂志负责人,尽快全文发表《哈扎尔辞典》,寄望于读者对比阅读自我判断。
多年后,这一跨国公案逐渐水落石出。连国际比较文学协会原主席佛克玛(Douwe Fokkema)也表态,说他“仔细比较过”,称两本书“完全不一样”,而且《马桥词典》的“原创性”“比那位塞尔维亚作家的作品更有价值”。《马桥词典》在境内外也连连获奖,说明佛克玛的观点,代表了文坛多数人的评价。
虽然少功说他的“词典体”形式,与他翻译《生命不可承受之轻》有关。但我在读过《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以及《哈扎尔辞典》后,再读《马桥词典》,并没有似曾相识的印象。毕竟我们读惯了唐诗宋词,同样的格律,迥异的意象和情绪,都可以成为伟大的作品。还有同为章回小说,同为书信体小说,你能指认谁抄袭谁?我们几个校友,颇为少功不平,决定撰写一部书,回击抄袭论。于是,我和同窗卜炎贵,专程探访汨罗天井乡,那是少功知青插队的地方,也是《马桥词典》的主要生活素材来源地。
那是我第一次去汨罗。晚秋,稻田刚刚收割,空旷的田畴上,摞着星罗棋布的稻草堆。时见鸭群在田里觅食,饱了累了,便围着草堆睡下,如一枚枚朴素的花环敬献在阳光下,对大地默默祭奠。汨罗江从原野和丘陵中穿过,并不浩荡,却澄碧、蜿蜒,泛着肃穆的光。在白的芦花、绿的菖蒲、黄的芰荷和深褐色的田地间,显得秀丽而庄朴,灵性而滞重。我当然会想到屈原,想到贾谊,想到司马迁,想到杜甫的老病孤舟,还有余光中的“蓝墨水”,但这一切又有些恍惚,似乎凝固在时间里,又好像流淌在江水中……
我们找到当年文化馆里少功的同事,找到村里曾和少功一起生息劳作的男男女女。他们也知道,当年的知青伢子中,出了个大作家,将村里好些人写进了书里。他们似乎并不意外,也不兴奋。他们说:少功伢子当年就是最能写的,当年写的,也就是我们这些人。有人报出一串名字:阉猪佬、弹花匠、赤脚医生、代课老师、作法道士和生产队的大小官员。他们说,不写这些人少功还能写谁呢?再说,把别的人写出来,也没味道!我感觉,他们眼中的汨罗,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是韩少功人生的全部家底。他们跟少功没什么关系,但少功,要靠他们吃饭。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就是少功伢子的山水!我再一次有了当年去马颈坳的感觉:一种强烈的文化错愕、诧异和生命的质朴与奇妙。他们的人生,自有一种浑圆自洽的逻辑和价值观。
这才是少功命里的山水,是《马桥词典》的元气和精魄!我和炎贵将这些记下来,完成了一篇两万多字的稿子。结果,编辑出差,不慎丢在了旅途。当时是笔写纸载,底稿也未留存。好在后来少功没有去打旷日持久的笔墨官司,而是诉诸法律,为自己正了名,书稿即便在,也不再有多大意义。
在一些人眼中,这个倔里倔气的湖南伢子,人缘极好却不合群,看似暖男却实则刺头,就像汪曾祺先生赠他的四个字:与任何潮流都“若即若离”,怎么看都不像自己人。少功是一棵栽在哪片林子里都合适的孤树!
倒是汨罗人慢慢明白了,少功与汨罗有关系,汨罗和少功也有关系。他们跑去海口,邀少功每年回汨罗住一些时日。少功本有避世乡居的想法,去汨罗,也算再续前缘,更何况,汨罗早已是他生命的应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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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长沙市图书馆《新书通报》
一审|聂羽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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