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住院手术手术前一天中午十二点接到对面楼邻居老太太电话，说有事跟我商量，现在要来我家。
是饭点时间，我又没有邀请，她说来家里就要来家里。跟她也并没那么熟，未免有点那个。
我客气回绝：“您不要过来，我家不方便，有事请在电话里说。”
她说:“不行，打电话浪费钱。”
外面正下雨，我把炒菜的火关掉，说那我过去找您吧。
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找我，我过去探探究竟。
事情是：老两口出门遛弯，过马路被车撞了。当时没报警，也没记住车牌号。只留了一个坐副驾的人的电话。回家后好几天老头觉得不对劲。腿疼得走不了。去医院一查，膝盖撞坏了，要做手术，押金五万块。打了电话那边推三阻四。
老太太来找我商量怎么办。
这个事情她对着我说了一个钟头，当时怎么过马路，怎么被撞，怎么进行心理活动，怎么去医院，怎么给对方打电话。怎么被推搪。
边说，边学，怎么被撞，怎么倒地，学了好几遍……
我还没吃午饭。
住院前需要准备的东西也没收拾。听着听着，对老太太由一开始的同情，变成着急，最后变成不耐烦。
跟她也就是平日里见面的点头之交。并且一面之词。我不能做什么判断。
我打了保险公司电话和110，问清楚了报案流程和注意事项。
跟老太太说:“您心理活动不用告诉我，这不是重点。报案的时候也不用告诉交警，不要浪费交警办公时间。过马路的目的和细节也不用说，监控能说明。现在打122，说清楚时间地点人物。请交警调监控录像，走法律程序。不要再跟肇事方掰扯。你们人没事就好，不要着急。这是很麻烦的事，需要时间。您要亲自去一趟交通队，走流程是这样的。”
老太太一听要报警，马上说:“我看司机是个外地打工的也不容易。不然不要报警了。”
我一头雾水。这个事情说来说去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跟我演什么老好人呢？
我说：“您要觉得别人不容易，也行。医药费就自己掏嘛。把我叫来做什么呢？”
环顾四下，屋里阴暗暗的。
不舍得电话费的人，同样不舍得电费。
客厅朝西采光不好，阴雨天黑乎乎的也不开灯。老年人不爱换洗不爱开窗通风的陈年旧味旧直冲脑门。
我进门没摘口罩，也没换鞋，自带鞋套。站在客厅中间，并不坐，满身的抗拒，像进了到处是机关的洞穴，特别小心不要碰到任何东西。
老太太几次掀起裤腿给我看她的淤青，是的，她也被撞了。说真的我对她的淤青并不关心。
但看见她掀起裤腿，还是忍不住惊呼出来，惊呼那烂到极点的袜子和秋裤，螺纹的地方全部没有弹性了，松松垮垮堆着，针织材料好多地方的纤维都被磨得几乎透明。我真的没见过还有人穿那么破旧的东西。
尤其我知道老两口还是退休金很高的人。
我的惊呼让她有一丝得意和一些自怜，好像自己是女中豪杰，她于重重复复诉说中，一次又一次掀起衣服裤子让我看。
我心中一次又一次涌起不耐烦的浪。老了原来是这么不堪的事！当然不能苛责他们，怎么连车牌号都没记！怎么当时不报警！怎么现在才说。
但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太太还在跟我说车轱辘话，我把报案程序注意事项一条一条给她写下来，宽慰一番，告诉她我只能帮这么多。
告辞回家。搞不懂为什么会找上我。
没过一会老太太又打电话来。诉求是：“能不能让你老公不要上班，请假陪我这个老人家去交通队，帮着一起处理问题。”
“当然不能。”我加重语气：“跟您说过了，我公公交通意外过世，我爱人去交通队看事发监控已经很受刺激了，我不可能再给他找这种麻烦。我也告诉您了我明天要住院，老公要照顾我，我们真的不能帮忙。”
她也加重语气：“我这个老人家请求你们！请求你们帮忙！你们要是不行，你儿子总可以吧！”
蛤？我儿子？我们家是欠你什么了吗？
老太太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 ，挂了再打。
第二天继续打电话，老头在医院做检查发现了白肺，医院说情况危急。老太太又来问我们怎么办。
我:“这个事很严重，您女儿知道吗？”
老太太:“没告诉我女儿，我不想麻烦她。不想让她担心。”
蛤？一天给我打八个电话，不怕我麻烦？我也已经住院了呀。
这么严重的事，不想麻烦自己女儿，然后理直气壮去麻烦别人家女儿？
我:“我不是直系亲属，没义务管您家的事，您有女儿,女婿,外孙子，他们如果都不管。那您就去找居委会，找街道，找警察。抱歉这不是我个人学雷锋的事。”
老太太锲而不舍，就认为我应该当雷锋。
早晨6点又打电话来，我不接了。
事情一晃过去大半年。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某天在楼下看见老太太一个人散步。
隔老远她也看见了我，明显有一个停顿，在我们俩快走近的时候她一下把脸撇一边去，假装没看见。
上年纪的人的那种假装，很不自然做不到周全，她歪着脖子往前走，不肯看我。刚才那个停顿显然是在思考，把脸撇开是思考的结果。
我伸出手想跟她打招呼，手停在空气里，没有收回来。手心朝前一路迎着风回家。有雨滴在手心里。
他们家后来没有再亮灯。也没听说老太太女儿回来了。不晓得事情怎么解决的，是谁当了雷锋，不过这不重要。
前两个月在楼下遇见中介，跟我说有一套绝好的房子业主着急卖，价格很划算。
听了一下楼层和朝向，是老太太家。她女儿回来卖房子。
不过这不关我的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去当雷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