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吾土于我

文摘   情感   2023-05-15 18:06   北京  


有一次跟先生回老家参加丧礼。

原以为去那呆一天就能回家,没做什么准备,去了才知道,去世的二叔没儿子,先生就要当儿子用,我们是重头戏要披麻戴孝守三天。

入夏,披麻戴孝就是自制移动桑拿房,从头到脚都要裹着白布,什么身份还有什么裹法,我因为长媳身份颇重要,裹得也就最多,从腿上开始裹,脑袋上还缠了两道,我稍微跟主事的商量一下能不能不要裹那么多,被一旁的大妈大婶大姐用带了飞镖的眼神射我,我立马颓了。

裹在那个大粗布里,汗,湿了干,干了又湿,衣服上全是汗碱。

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裹着那一身白布跪在棺材旁。

第一天趁中午人少,偷偷溜了。走路去村口的服装店买换洗衣服。没开车,怕动静太大,觉得腿着方便,然而路途遥远,在田边,走啊走,觉得自己像一只跋涉的沙鼠。

也没敢把裹着的白布脱下来,一是不晓得脱了穿,穿了脱好不好。二是很繁琐,脱了穿,穿了脱不方便。我干脆就穿着了。

是很公路片的画面,一个一身汗碱急需喝冰可乐的女人披麻戴孝走在尘土飞扬的田路边。

印象里开车进村的时候,路边就有商店的,怎么走起来要这么老远。在快累疯兼热疯之前,一辆路过电瓶车停在我面前,问我要干嘛,让我上车。然后就给我拉到服装店去,把我交给老板娘,我买好了简单的换洗衣服,买了可乐,老板娘又把我交给另外一个路过的电瓶车。把我捎回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完全不担心在人生地不熟的穷乡僻壤,有人把我卖了。我当时不知道那身行头招摇过市,人家也是忌讳的。

重新回到守灵的队伍里跟女眷们坐在一起。她们得知我披麻戴孝一身去商店买东西了,发出阵阵啧啧啧啧,想必这真是个不懂规矩的举动。我只好沉默着装傻。

谁也不认识,听她们叽叽咕咕聊天,议论着村里近日发生的事,谁家婆媳打架了,谁家女人好吃懒做,谁家的孩子在外面混得好,大家说完别人说自己,各种苦楚难处,说完了又互相安慰着,每一段抱怨的结尾,都是“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这话从她们嘴里说出来,是更浓的乡村老母鸡汤。

熬到太阳下山,主事人说,晚上守夜太辛苦,你们城里来的回去休息吧,有事再叫你们。我们如遇特赦马上就溜。

回到住处等那个前列腺一样的热水洗完澡,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十一点多的时候先生被叫回去进行一个仪式,把四个硬币放在棺材的四个角,然后就没事了,再回去休息,半夜三点的时候再被叫起来要烧香……休息,就别想了。

早上六点再被叫过去吃早饭,真的是饭,还是饭。跟昨天流水席一毛一样的炖鱼,火腿肠,白菜粉丝炖豆腐……早饭吖!

我于是又按昨天的路线溜出去吃早点,找到一家卖豆浆油条的,说不出来的又脏又恶心,豆浆卤水味太浓,像刷锅水,问店家白糖在哪,店家拿来白糖往我碗里舀了小半勺,然后为此多收两块钱。最后结账的时候又多算了钱。我不敢跟他们据理力争,大概就这么回事吧。

想起回山东老家赶集,我爸买豆角一块钱一斤,我去买就要三块钱一斤,最后发现豆角是两毛钱一斤。

下葬的时候男人们举幡打头走前面,女人们坐车跟在后面,我那两天一直身陷在农村的各种陋习里感到啼笑皆非,直到在下午送葬的队伍里看见我公公,按习俗他不用去,但他坚持着跟出来,我在后视镜看见他脸上泪和汗一直涌,看见他掏出手帕在脸上擦了又擦,看见他人淹没在汽车扬起的尘土里……

我所有的啼笑皆非在那一刻化作泪水红了眼眶。

那是他的手足兄弟,那是他再也见不到的亲人,那是他能做的最后的道别。那次是我少有对我公公施长时间的注目礼,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他真的不应该跟着队伍出来,他两年之后也走掉了……

愿逝去的人圆满离开,望活着的人妥帖过好每一天。

丧礼上还见到了好多来顺手牵羊的人。趁乱什么都要搜刮点,大家彼此似乎都知道,没人制止,不晓得这是什么规矩。

想起鲁迅《故乡》里的杨二嫂。又想起1996年回山东老家接我奶奶。

奶奶那年中风了,在乡下就医看病总归不方便,我们决定把她接回城里。出发的消息传出去,陆陆续续有上门来道别的乡亲。说是来道别,其实全是来顺手牵羊

第一波人走的时候,还矜持,只把瓜子糖茶杯茶壶锅碗瓢盆小板凳都顺走。

第二波人走的时候,画风开始奔放,小件家具电器电视机甚至包括灯泡都拧下来顺走了。

第三波人走的时候,已经是打家劫舍风,把被褥衣服鞋都顺走,还有庄户人家推着那种平板车来,连大件家具都给你搬走。

我跟我妹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一刻不离,因为之前一个不留神行李箱也被人扛走了,我们拼命夺回来的。

我爸由一开始的客客气气,变成后来的大声疾呼,再变成无可奈何。

我奶奶拼尽全力抱住一个枕头骂骂咧咧,她刚刚中风,口齿不清,行动不便,那是她唯一能保护的个人财产。着眼,拿拐棍捅我,指挥我去保护她的脸盆提桶,那些为数不多的的家当。

我没理她,觉得眼下还是我自己的行李箱更重要。

是第二天凌晨的班车,我们还要在老房子里住一宿才能走,我跟我妹枕着行李箱卧在高粱杆上,连我们的洗漱用品都被顺走了,夜里和衣而卧冻得睡不着。突然一个小老太太打着手电筒猫着腰又进来,(大门上的铜锁都被人卸走了)那是白天没有抢到东西的老弱病残,只能趁夜深人静来捡漏,我还在替她想,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呢?只见她抄起我跟我妹的鞋子,嗖嗖就跑了……我们根本反应不过来。

我光着脚跳下床,对着她的背影,对着这片土地,深情地大喊了一句:“我X 你 妈。”

那一刻就知道吾乡吾土于我其实没什么关系了。

分外想念那个叫做城市的地方。


让我听见你们的掌声
不求武功盖世,但求毫发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