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三十一回

文摘   2024-10-14 19:58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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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这一回讲两件事儿,一件是晴雯撕扇子,另一件是湘云拾麒麟。

第一部分:小姐的脾气丫头的命。

这一部分又可以分成两个相互牵连的小故事:晴雯吵架,晴雯撕扇。

宝玉冷冷清清回到怡红院,他的心里别提多难过。正好这时候晴雯上来换衣服,失手把扇子跌在地下,折了扇子骨。宝玉就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这话说的重不重?在主奴社会,这算不了什么了,那袭人都挨了一脚,不也没说什么。

问题是晴雯可不是袭人那样忍辱负重的,她这块爆炭一点就着,所以当即就翻脸了,就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这话说的招人恨吧。先是说了宝玉踢袭人的事儿,哪无不开提哪壶,接着又说什么当年摔了多少玻璃缸玛瑙碗,一副不以为然的轻狂样子,最后还来上一句“好离好散”,简直就是掀桌子辞职的节奏。

宝玉气得浑身乱颤,发狠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这就吵起来了。当时袭人正在屋里躺着养伤,一听吵架就赶紧出来劝宝玉说:“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穿脱衣服这些贴身服饰的活儿本来就是袭人的,这次是因为她伤着了才换成的晴雯,没想到就出了差错。这不正是“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吗?袭人这么说,既是事实也是打岔,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不疼不痒的说上几句。

没想到她这话虽然是对着宝玉说的,却让晴雯听出毛病来了:袭人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袭人是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一等丫头,但是她的编制是在贾母那边,算是由贾母委派借调到宝玉这边来主持工作的丫头领班。晴雯、麝月、秋纹她们是一个月一吊钱的二等丫头,在她们之中,又属晴雯的来头最大,也是老太太直接空降到宝玉房里的。这么看来,袭人的身份地位并没有比晴雯高出太多。论背景,他们都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论级别,袭人也不过是比晴雯高半级而已。那怎么袭人就把自己说的那么全知全能,不可或缺的?

晴雯讨厌的就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顶宝玉不就因为宝玉跟他摆主子块儿吗?现在袭人出来了,还是这副腔调,晴雯干脆就调转枪口对着袭人开火,她冷笑一声说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这不是打人专打脸吗?把袭人说的又是恼又是愧,想要反唇相讥。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只好自己忍着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这话可说的比刚才那句更和谐了,等于直接认输。

人家都求放过了,晴雯也就该鸣金收兵了吧。才没有,晴雯冷笑了几声,说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这话可就不是一般的打人打脸哪,而是揭短都揭到姥姥家去了。晴雯说话这么损,因为袭人这一个“我们”让她觉得太扎心了。

如果按照主子奴才的规矩,晴雯和袭人那才是你我之间的关系,而宝玉是主子,跟他们论不着。如果按晴雯内心的感受,她也罢,袭人也罢,宝玉也罢,大家都是天天在一块儿过日子的伙伴,都可以成“我们”。可是袭人这一画圈不要紧,他和宝玉成了一个圈子里亲热热的“我们”了,晴雯倒成了这个圈子外面可有可无的丫头。晴雯那么骄傲,岂能不生气?

袭人这么画圈儿,因为她内心早把自己当成宝玉的准姨娘了。有了这样的心态,她再来平事儿的时候,就难免带上了一点儿我跟你不是一个层次,也不跟你一般见识的高姿态。这不是让晴雯在生气之外又添了一分小嫉妒吗?所以晴雯说出来的话也就既辣且酸了。不仅把袭人想当姨奶奶的心思给揭了个底儿掉,顺带着又把宝玉和袭人之间的种种小动作给扒了出来,毒蛇系数一下子冲到了百分之两百。

一个人把宝玉跟袭人一块儿拿下,真是威武雄壮。可是别忘了,吵架可不只是一时的口舌之快。晴雯这么一吵,虽然战术上得分,但是在战略上却是丢了分了。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本来晴雯跟宝玉吵架,只有宝玉这么一个对手。现在经过她不加区分的这么一通横扫,她已经成功地给自己制造出两个对手来了。而且拜她所赐,这两个对手还变成了一对命运共同体。这样一来,晴雯接下来可就不好受了。

首先就是袭人的态度由软变硬了。眼看着晴雯一句一句没完没了的抢白自己,袭人也不再忍气吞声了,说:“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宝玉一看袭人要走,当即也对晴雯发作了。他说:“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

这两个人双双发力,这个攻守之势可是一下子就变过来了,这可太出乎晴雯的意料了,而且这也不是晴雯吵架的本意,她一下子就伤起心来,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这就是晴雯的本色,嘴无论如何都是硬的,但是心其实早已经软下来了。

可是现在轮到宝玉不依不饶了,一定要回太太去让晴雯走人。

往外撵丫头是极不体面的事儿,哪能这么轻率?袭人是个成熟懂事的姑娘,赶紧上前拦着宝玉,可是宝玉非要往外走。实在没法,袭人只好跪下了。秋纹、碧绿、麝月这些丫头一齐进来,也都跪下了。宝玉一见这场面,赶紧把袭人扶起来,长叹一声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这就是讲情分了。一讲情,一下子就把一屋子人都给说哭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黛玉又进来了。黛玉跟宝玉永远是你进我退的关系。黛玉知道这几天宝玉都不高兴,就来找他了。刚一进屋,就看见大家鸦雀无声,都在里头哭。黛玉俏皮,就随口问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

这么一说一笑,晴雯吵架这事儿就过去了。

这件事儿是从晴雯和宝玉吵架开始,但其实是晴雯和袭人之间的一场对手戏,把这两个丫头的性格风范展现得淋漓尽致。

晴雯这个人就是两个特点,第一不认命,第二不经营。

先说不认命。晴雯是个丫头,做丫头的本分就是柔顺侍主,可是她却偏要跟主子争个平起平坐,连一句重话都听不得,这就是不认命。所以我才说“小姐的脾气,丫头的命”。袭人倒也不是一味顺着宝玉,但她永远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永远以丫头的姿态侍奉着宝玉,也规劝着宝玉,这就叫认命了。

再说不经营。做丫头的,如果不甘心一辈子伺候人,应该往上走啊。在那个年代,丫头往上走有一条固定的渠道,那就是做姨娘了。当初老太太把袭人和晴雯放在宝玉身边,其实就有这个意思。袭人知道了上头的想法,是积极争取,逐步落实。一方面笼络着宝玉,甚至可以跟他发生肉体关系,另一方面则是担当作为,和气待下。拿晴雯吵架这件事儿来说,袭人真是把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美德发挥的淋漓尽致,这就让她在宝玉屋里的地位越来越不可撼动,所以黛玉才会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这可不是一句简单的玩笑话,这几乎就代表着大观园中人的公论。这就是袭人的经营之道,也是袭人的志气所在。晴雯也知道是老太太把自己派到宝玉身边了,那她之后做了些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对宝玉她是随心所欲,好起来是真好,根本就没个上下分别。在丫头之间,别人出去玩儿她也出去玩,别人吵架她吵得比谁都凶。这不就是彻头彻尾的不经营吗?按照儒家的观点,她这就叫没志气,不追求。就拿这次吵架来说,她同时手撕主子和丫头,领班差一点就被撵了出去,这是多不明智。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论做丫头,袭人是完胜,晴雯就是完败。但是大家一定要知道,《红楼梦》本身就是有反骨的。所以别看晴雯中午输了,到了晚上它又翻过来了。

这就是我们要讲的第二个故事:晴雯撕扇。

宝玉跟晴雯吵完架,就跟薛蟠他们吃酒去了,一直到傍晚才醉醺醺的回来。一进怡红院,看见凉榻上躺着一个人,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还问:“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是晴雯。这时候宝玉的气也消了,就把她一拉到身边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这不就是三个字儿“求和解”吗?

宝玉主动求和了,晴雯又如何呀?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这就是小姑娘的娇嗔了吧,也根本不提吵架的事儿了,而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这不就意味着在晴雯心里,中午那些不愉快已经翻篇儿了。

既然双方和好了,晴雯就告诉宝玉:“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这自然是翻旧账了,但也是撒娇。

宝玉此刻是心情大好,就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那晴雯听了就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晴雯撕扇。也是整部《红楼梦》中最有画面感的情节之一。

不得不说,曹雪芹真是太敢写了。要知道“手撕绢帛”这个故事,它的原型不是别人,而是著名的红颜祸水褒姒。明朝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就说了,褒姒最喜欢听撕绢帛的声音,周幽王就把绢帛都搜罗来让她撕。那后来撕绢帛褒姒也不笑了,周幽王才又想出烽火戏诸侯那么一损招。当然最后的结局是亡了国。

曹雪芹写晴雯撕扇,难道说她是红颜祸水吗?当然不是。要知道所谓红颜祸水正是最最经典的儒家概念。而《红楼梦》对儒家的价值观却又并不怎么感兴趣。中国古代的思想是儒道互补的,儒家讲不通,宝玉就从道家那边找出路。道家讲究自然,所谓自然就是自然而然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做什么样的人。就拿宝玉来说。身为男子,他却喜欢无欲无求,天真烂漫,那就在无欲无求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堆里混。晴雯也是如此,身为丫头,她却喜欢率性而为,那就让她随心所欲好了,这不就是自然而然吗?

这样看来,宝玉和晴雯吵架归吵架,却又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反叛者,反叛就要做出反叛的样子来,“晴雯撕扇”就是他们反叛的一种表达方式。

儒家不是讲究爱物吗?“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可宝玉偏说,一个物件你喜欢怎么用就怎么用。晴雯呢,也就跟着他鼓着劲儿说,“我就喜欢拿扇子撕着玩儿”。然后呢,宝玉就真纵着她撕着玩。

儒家不是讲实用吗?千金可以拿来买柴,拿来买米,拿来买书,但是宝玉偏偏就要拿它来买笑买精神的愉快。晴雯就对着他高高兴兴的笑。这可不是两个成年人深思熟虑的社会化活动,恰恰相反,它就是一种摆脱束缚的狂放自在。

这其实有点像我们今天说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或者说“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人生一世,谁还没有过一两次说走就走的冲动呢?

“晴雯撕扇”代表的就是我们无法在现实中实现的那种自在和冲动。所以我们总觉得它是有魅力的,也总觉得晴雯是有魅力的。从这儿我们又可以看出晴雯和袭人的区别。袭人是个好人,而晴雯是个妙人。所谓好人就是循规蹈矩,所谓妙人就是风流灵巧。这就是道德跟审美的区别,也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区别。这不也正是宝钗和黛玉的区别吗?曹雪芹是个伟大的作家,他永远不会告诉我们哪一个更好。但是他会把这种不同的美展现出来,让我们知道人的精神世界原来是如此的丰富。

第二部分:湘云的婚姻之谜。

这一回说了史湘云的三件事儿都和金麒麟有关系。

第一件事是说亲。这其实从穿衣服说起来,要知道湘云来的日子可是端午刚过,也就是盛夏时节了。所以见过贾母,贾母就说了,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这一个脱衣服的话题,可就引出湘云的无数趣事来了。我们就知道了湘云最喜欢角色扮演。此前她在贾府的时候,一会儿穿上宝玉的衣服扮成宝玉,一会儿又穿上贾母的衣服扮成贾母,而且无论走到哪儿都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宝钗黛玉他们几个人这么一回忆,湘云活泼可爱的性格就如在目前了。

这时候,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这不仅意味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世间的第一缕寒风已经吹向了只能容纳少男少女的青春王国大观园。它还意味着在宝玉的择偶名单之中,湘云已经退出了。要知道最早的时候,湘云也曾经是宝二奶奶的候选人呢。当年贾母把她养在身边,和宝玉一起成长,未尝没有让这个娘家侄孙女儿来匹配宝玉,延续史家势力的意思。可是呢,黛玉一来,老太太的心思就变了。那史家肯定也是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信息,所以干脆就给湘云另择高门了。这不就是王夫人提到的已经有人家来相看了吗?

湘云事实上已经退出了宝二奶奶的候选人序列,但是因为金麒麟的事儿还未了结,她可就没退出黛玉的怀疑名单。所以他们这说着话,宝玉刚一露面,黛玉马上就对湘云说了:“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这是主动把话题往金麒麟上引。湘云当然是好奇心满满,可是宝玉才不想轻易接这个话茬,干脆来了一句:“你信他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就把这个话题给岔过去了。

不过既然提到了送东西,马上又引出第二件事:送戒指

湘云小时候跟着贾母长大,那时候袭人就是伺候她的丫头,后来她回自己家了,袭人才又跟了宝玉。湘云是个多情念旧的人,这时候就顺着好东西这个话题跟宝玉说了:“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宝玉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也就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糊涂人。”那湘云也毫不示弱,马上就笑着怼回来了:“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们清白?”这一大段话说的爽利,言语爽利而又心思细腻,真让人对湘云刮目相看。

问题是她这么一表现,不就跟黛玉顶上了吗?大家看《红楼梦》应该都知道,湘云和黛玉之间其实矛盾倒很少。就算是偶尔斗斗嘴,那也都是小打小闹,谁也不当真。这一方面是因为湘云心直口快,让人生气不起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黛玉的主要心思并不真的放在湘云身上。但是,有一种情况出现,黛玉必定会闹。就是宝玉出手帮湘云的时候,《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湘云拿黛玉比戏子,黛玉本来也没怎么恼,但是宝玉一跟湘云使眼色,黛玉不就恼了吗?

这次也是一样。本来湘云和黛玉斗嘴,黛玉并不感觉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宝玉千不该万不该跟着说了一句:“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他这么一夸,黛玉当即就恼火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一面还就起身走。

这不是又扯回金麒麟了吗?很明显,这个金麒麟已经成了横亘在黛玉心头的一根刺儿了,怎么也过不去。不过呢,在这个环节上,最有趣的倒还不是黛玉的恼,而是接下来宝钗和宝玉的笑。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黛玉说这话,其实是小声嘟囔的,说的别人都没有听到。但宝钗最是个到处留神的人哪,她可听到了,听到之后还抿嘴一笑。宝玉看到黛玉生气,本来还后悔自己又说错了话,忽然看见宝钗一笑,他也由不得就跟着笑了。而宝钗见宝玉笑了,反倒急忙起身走开,找了黛玉去说笑。

这一段话有意思吧,把宝黛钗三个人的心思都给写活了。

薛宝钗抿嘴笑,笑的是黛玉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嫉妒心。这个黛玉嫉妒自己的金锁也罢了,现在又嫉妒上史湘云的金麒麟了,只要跟宝玉有一丝瓜葛,她就忌讳,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吗?对于黛玉的过度反应,宝钗是不以为然,所以抿嘴一笑。

宝玉为什么也笑?因为此时此刻,他倒是跟宝钗会了心了。黛玉神经过敏,谁最受苦,当然是宝玉。现在看见宝钗笑,宝玉倒是有了知己之感,不由得也冲她一笑,意思是说没办法,她就这么个脾气。

那宝钗看见宝玉笑,为什么又不笑了,反倒去找黛玉说笑了?因为此前两天宝玉刚刚得罪过宝钗呀,宝钗才不会那么轻易原谅他了。再说了,黛玉是那么小气的人,如果让她看见自己跟宝玉相视而笑,还不知又闹出什么花样来了。所以宝钗干脆不理宝玉,反倒去找黛玉说笑。

看到这儿大家是不是找到点感觉了,别看宝黛钗湘四个人在《红楼梦》里吵吵闹闹,其实症结都在宝玉这儿,确切的说,都在黛玉对宝玉的不放心这儿。如果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们之间其实都是好朋友,好姐妹,这不就为下一回“宝玉让黛玉放心”埋下了伏笔吗?

再看第三件事儿,拾麒麟。

金麒麟的话题,从湘云一进贾府就一提再提。但是这个麒麟本尊可还一直没出现。什么时候才能露面?曹雪芹可是给他安排了一大段情节。这一段情节就得叫“史湘云说阴阳”。

怎么说起来的呢?她是跟贴身丫头翠缕说的。在《红楼梦》里,主子跟丫头都是搭配好了的。宝玉荒唐,袭人就谨慎。宝钗老成,莺儿就娇憨。黛玉娇弱,紫鹃就细心。湘云是个话痨,有说不完的话,那翠绿就有问不完的问题,随时给她捧哏儿。

主仆二人一进园子,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侯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这是《易经》讲的道理,也是咱们中国哲学的基本概念,讲的就是阴阳二气的对立统一和相互转化。

翠缕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小丫头,她理解不了这么抽象的概念,就说了:“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

这好像是明白了,其实一点都不明白了。而且光拿这些远在天边的大东西举例子还不行,翠缕还得进一步贴近生活。她又问:“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

人家翠缕真是心无杂念,不懂就问哪。倒是湘云想歪了,直接想到男女关系,想到阴阳配合上去了,所以才又羞又恼。可是她恼翠缕不恼,翠缕还笑了:“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这句话太经典了,十足的天真无邪又十足的出人意料。真像是《木兰辞》里那句“同行十二年年,不知木兰是女郎”。一下子逗得湘云呵呵大笑起来。

湘云和翠缕这一段话很不错,跟对口相声似的。问题是曹雪芹干嘛要安排这样一段对话?因为他要引出金麒麟来。

两个人这么一面说一面走。刚走到龄官画过蔷字儿的那个蔷薇架下,只见金光那么一闪,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笑道:“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

湘云说了那么半天的阴阳终于有了落脚点吧。原来湘云从小戴在身上的那个金麒麟是阴,眼前这个才是阳。物有阴阳,人也有阴阳。这个金麒麟的主人会是谁呢?湘云就伸出手去把这个金麒麟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

咱们就要分析一下了,这一阴一阳两个金麒麟的暗示到底指向何方?乍一看它应该是指向宝玉和湘云。虽然湘云此刻还不知道,但我们都知道,那个阳的金麒麟是宝玉的。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是不是意味着宝玉跟湘云之间还有一段缘分,而且这两个人还要白头偕老?

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就持这种观点,他认为所谓金锁跟通灵玉那是假的,金麒麟跟通灵玉才是真的,《红楼梦》最后的结局就是史湘云嫁给贾宝玉。而且他还认为给《红楼梦》做批注的脂砚斋就是曹雪芹的妻子,那也就是湘云的原型。

我个人不这么看。我有两个理由。

第一个,那个代表阳的金麒麟宝玉并没有留下。黛玉一见湘云就说了,“你哥哥有好东西给你了”,意味着黛玉认为这个金麒麟宝玉并没打算留在身边,而是要送给湘云。

黛玉这么想完全正确。因为湘云到怡红院刚一落座,宝玉就迫不及待的说:“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然后就到处找。这时候湘云才知道她捡的那个金麒麟原来是宝玉丢的。很明显宝玉留着这个金麒麟就是想要送给湘云,让它自行凑成一对儿,而不是你一个我一个这么配成一对儿。既然两个金麒麟都给了湘云,那不就没有了一阴一阳的麒麟。

第二个理由,那个阳的金麒麟如果不是宝玉,又会指谁呢?其实脂砚斋是给我们提供了线索的,它是这么说的:“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这意味着这个阳的金麒麟呢,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魏若兰手里,魏若兰才是史湘云的真命天子啊。

魏若兰又是谁呢?他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只在秦可卿出殡的时候露了一面。想来在后面他会有非常重要的表现,只可惜我们现在都看不到。那如果这阳的金麒麟代表着魏若兰,那宝玉在其中的位置就又成了不知情的月老了,就像他之前传递那个大红汗巾子一样。这个金麒麟哪,它也只是个传手而已。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湘云真的就像脂批所说的那样,因为这个金麒麟的缘分嫁给了王孙公子魏若兰,那她的婚姻结局又如何?很多朋友啊看这一回的标题“因麒麟伏白首双星”,都觉得应该不错呀。所谓白首双星难道不是白头偕老吗?是不是呢?应该不是。要知道双星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个固定的解释,那就是牵牛星和织女星。牵牛织女可是隔河相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史湘云和丈夫之间应该也是长久的分离。

金陵十二钗的判词里,史湘云的判词是“富贵又如何?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在这里头“湘江水势”用的是舜的两个妻子娥皇女英寻找舜的足迹,泪洒湘江的故事,那是分离的结局。“楚云飞”又用的是楚襄王梦见巫山神女的典故,那也是虚幻一场。很明显,湘云的幸福就像一场梦一样,只有一个琴瑟和谐的开头,却并没有一个白头偕老的结尾。这个时候已经把这个结局给我们暗示出来。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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