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庭院的西南角还悬着一个鸡架,也是长条形的,鸡白天时被撒到外面,一到夜间便把它们圈起来,到喂食的时候它们就将头伸出来,鸡槽上横着许多毛茸茸的脑袋,一顿一顿的,看起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气。清晨时雄鸡喔喔,正午时母鸡下完蛋则“咯咯咯”地叫唤,所以我常常不知道是公鸡好呢,还是母鸡好。
公鸡的冠子红彤彤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而母鸡则很温情,它在下蛋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趴在窝里,不管外面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在诱惑它,它都毫不动摇,所以我又常常对产蛋的母鸡生出几分敬意。
厨房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连接着三个房间。整座房子一共开着五个窗口,所以屋子里阳光充足。待到夜晚,若外面有好看的月亮,便可将窗帘拉开,那么躺在炕上就可以顺着窗子看到外面的月亮,月光会泻到窗台上,炕面上,泻到我充满遐想的脸庞上。好的月光总是又白又亮的。
我喜欢来这片菜园,因为在它附近常常可以找到高粱果,我喜欢吃高粱果。而且,在这片菜地附近的草地上还可以捉到蚂蚱和身背长刀的“三叫驴”。除了这三片菜园外,我家还有一片广大的自留地,它离家很远,远到什么程度呢?骑着自行车一路下坡地驰去也要用十几分钟,若是步行,就得用半个小时了。
不过我从来没有在半小时之内走完那一段路程,因为我总是走走停停,遇到水泡子边有人坐在塔头墩上钓鱼,我便要凑上去看看钓上鱼来了没有。要是钓上来了则要看看是什么鱼,柳根、鲫鱼,还是老头鱼。有时还去问人家 :“拿回去炸鱼酱吗?”我最喜欢吃鱼酱。我的骚扰总是令钓鱼人不快,因为我常常不小心将人家的蚯蚓罐踢翻,或者在鱼将要咬钩的时候,大声说:“快收竿呀,鱼打水漂了!”结果鱼听到我的报警后从水面上一掠而过,钓鱼人用看叛徒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那么就识趣点离开水泡子,接着朝前走吧,结果我又发现草甸子上那紫得透亮的马莲花了。我便跑去釆,采了这棵又看见了下一棵,就朝下一棵跑去,于是就被花牵制得跑来跑去,往往在采得手拿不住的时候回头一看,天哪,我被花引岔路了!于是再朝原路往回返,而等我赶到自留地时,往往一个小时就消磨完了。
我家的自留地很大,大到拖拉机跑上一圈也要用五分钟的时间。那里专门种土豆,土豆开花时,那花有蓝有白有粉,那片地看上去就跟花园一样。到这块地来干活,就常常要带上午饭,坐在地头的蒿草中吃午饭,总是吃得很香。那时就想 :为什么不天天在外吃饭呢?
我喜欢到森林里去采它们,采完以后就坐在森林的草地上享用。那时候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投射到我身上,我的脸颊赤红赤红的,仿佛阳光偷来了世界最好的胭脂,全部涂在我的脸上了。当然,也不总有这样怡然自得的时候,有一次,便是一屁股坐在了马蜂窝上,这下可不得了了,倾巢而出的马蜂嗡嗡地围着我,不管我跑得多么快,它们还是把我当作侵略者紧紧追踪,并且予以有力的还击:
秋天来到的时候,蘑菇就长出来了,那时候我就会随父亲到山上去捡蘑菇。秋季的森林多情极了,树叶有红的,有金黄的,也有青绿的。那黄的叶子大多数落了下来,而红的则脆弱地悬在枝条上,青绿的还存有一线生机,但看上去却是经受不住秋风的袭击而略呈倦意。我喜欢那些毛茸茸、水灵灵的蘑菇密密地生长在腐殖质丰富的林地上,那些蘑菇就是森林的星星。
在秋天,我还喜欢渡过呼玛河去采稠李子和山丁子。稠李子喜阴,大都生长在河谷地带,经霜后的稠李子甜而不涩,非常可口。不仅我喜欢吃,黑熊也是喜欢吃的,可我是不能和黑熊同时享用果子的。所以我一过了河,在还没有接近稠李子树的时候,就用镰刀头将挎着的铁桶敲得咚咚响,听说熊最怕听到这种声音,只要这种声音传来,它就会落荒而逃。
现在想来,觉得那时对黑熊实在刻薄了些,可是,如果不那样做,会不会有现在的我呢?当然,也可能黑熊根本不喜欢吃我,我想我总不至于像稠李子那样美味而令它垂涎三尺,但谁能保证它见了我之后,会不会突然有换换胃口的打算?所以黑熊照例是要被驱赶的,人和动物之间看来永远有解不开的矛盾。
我跟随着父亲在林子中穿梭着,他截好了木头,我负责将它们抬到有路的地方。常常是还没有走到有路的地方我就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发现吃樟子松树缝中僵虫的啄木鸟了,而那啄木鸟却没有发现我。我就想:我要有啄木鸟那么漂亮该有多好。
然而啄木鸟还是飞走了。我又想:自己还不如一只僵虫能拴住啄木鸟的心呢,那么再接着朝前走吧。我又发现了雪地上怪异的兽迹,心想:这是狍子印还是狼印呢?若是狼的脚印,这可怎么好呢?那么就与狼背道而驰吧。我朝与兽迹相反的地方走去,往往就走岔了路,那时候父亲召唤我的声音听起来就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
在山里,若是不加紧干活,那么就觉得身上冷得受不住了,这时父亲会给我笼起一堆火来,所以我上山时就常常用破棉絮包上几个土豆,将它放入火中,等到干完活装好车将要下山的时刻,就蹲在雪地上将熟透的土豆从奄奄一息的火中扒拉出来,将皮一剥,香气就徐徐散开了。
吃完了土豆,身上有了温暖和力气,那么就一路不回头地朝家奔。那时,手推车顶上常常放着一根大桦树枝,遇到大下坡的时候,就将树枝放下来,用棕绳拴在手推车后面。我坐在树枝上,树叶刮起的雪粉喷得满脸都是,我和树枝就像一片云似的轻盈地飘动着,我便会大声呼喊着 :“真自由啊!”
我望着雨中的母亲,忽然觉得时光是如此可怕,时光把父亲带到了一个永远无法再回来的地方,时光将母亲孤零零地抛到了岸边。那一刻我就想:生活永远不会圆满的。但是,曾拥有过圆满,有过,不就足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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