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一块猪肉

文摘   2024-06-27 00:00   江苏  

到了六月,学制两年的初中生毕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摆在了父亲的面前,他必须推荐上高中的学生了。那时候的升学不用考试,是推荐,上大学都是这样,更不用说上高中了。

做过教师的人都知道,任何一个教师都是偏心的,他有他的心肝宝贝。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公正。但是,在私底下,他不可能绝对公正。

在父亲的班里,父亲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叫黄俊祥,他来自于一个叫“金崔”的村子。父亲每一次见到黄俊祥脸上都有笑容,这是很不容易的。父亲在我的面前都很少笑,他严厉和缺笑的面容方圆十几里都很著名。

黄俊祥最出色的一件事是写作文,这是父亲喜欢他的根本原因,哪一个语文老师不喜欢作文好的孩子呢?我从小就喜欢看父亲批改作文。我读过数不清的作文,我读过数不清的批语和评语,这对我的未来是有帮助的。它帮我建立了标准,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父亲的批语和评语在那儿。

(对了,1977年,中堡公社搞了一次语文大赛,包括作文。我考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分。试卷是父亲出的。成绩出来之后我受到了质疑,类似于《藤野先生》里头的“勿‘漏’为要”,影响很不好。我和我的父亲什么都没说,他很淡定,我很愤怒。我们这一对父子是多么骄傲的人,都骄傲得过分了。我们怎么可能干那样的事。)

父亲批改作文很敬业,也严厉,任何一点“逻辑上”的谬误或语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的批语才华横溢,苛刻里头有幽默,类似于上海作家陈村先生的“促狭”。说到底父亲还是过于无聊了,他很享受他的“文学评论”。父亲是严格的、吝啬的,他很少在批语或评语上表扬学生。

但父亲在赞许黄俊祥的时候不甚冷静,常用“好”和“非常好”这样的短句。在我还不知道“黄俊祥”是谁的时候,我就熟悉他了。他的钢笔字也很漂亮,一句话,在父亲的眼里,黄俊祥哪哪都好。

父亲还做过一件夸张的事情,把黄俊祥的作文拿出来,专门读给我的母亲听。后来我就认识黄俊祥了,高个子,很帅——你要相信的,老天爷并不公平,在校园里头待了那么多年,我就没见过学习很好而相貌猥琐的学生。

不幸的事情立即就发生了。父亲送出了他的高中生推荐名单,黄俊祥所在的大队——金崔,也送出了推荐名单。这个名单有出入,一个有黄俊祥,一个没有。

在父亲的教师生涯里,最紧张的一件事就这样来临了。

我相信父亲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去了一趟金崔大队,带回来的消息很不好。黄俊祥的“家庭成分”有些“小问题”,要不就是黄俊祥外婆的“家庭成分”有些“小问题”。但是,即使是1972年,还是有一小部分“家庭成分”有问题的学生获得了上高中的机会。黄俊祥为什么就没有呢?他被人“顶包”了。父亲很不甘,他开始了他的努力。

我不想说父亲有多善良,我只想说,所有的教师都有一个基本心态,希望自己的学生,尤其是自己所看好的学生能有一个更好的发展。有些学生继续读书是没有意义的,而另一些学生,一旦得到同样的机会,他会把自己塑造成另外的一个人。教育就是这么回事,永远是这么回事。这不是不公平,相反,这才是公平。

一连好几个来回,形势都不容乐观,父亲越来越沉郁了。黄俊祥的老父亲终于出面了。他来到了我的家。他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父亲的身上。他笨拙地说着“好话”,希望能感动我的父亲。父亲呢,也一直在说“好话”,他一次又一次地表达他对黄俊祥的喜爱。我坐在一边,心里头已经很清楚了,父亲是“没用”的,他的任何意见都不可能成为“决定”。父亲也表达了这个意思,就差说“我没用”了。

但是,绝望的人就是这样,他盼望奇迹,他盼望最后的一根稻草能够提供足够的浮力,好让他慢慢下沉的身躯再一次浮出水面。黄俊祥渴望上高中,他在家里也许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在逼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只能来求我的父亲。黄俊祥的父亲勾着腰,笨嘴笨舌,却也竭尽全力。

大概就在发榜的前夕,一个大清早,我打开家门,突然发现我家的门扣上挂着一块猪肉,两斤的样子。虽说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我第一眼就知道了,这块肉是黄俊祥的父亲在天亮之前送来的。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一定看出来了,唯一愿意帮着他儿子说话的,只剩下我的父亲。他依然没有放弃。他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的情形,我们一家人都在回避那两斤猪肉。家里的气氛很沉重。我估计我的父亲一直在盘算:如何去处理这两斤猪肉呢?退是没法退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块猪肉是从哪里来的;不退也不行,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块肉是从哪里来的。心知肚明而又无法言说,这大概是人生当中极为纠结的一件事了。

天气太热,一块猪肉是不能存放太久的。扔掉?这是不可能的。我敢肯定我的父亲想都没有这样想过。在1972年,没有人会做出那样疯狂的举动。大约在傍晚,父亲决定了,他让我的母亲拾掇那块猪肉去了。

孩子都是馋的。但是,即便馋成我这样,我在吃肉的时候依然有罪恶感。“罪恶感”这个词在当时是不存在的,一个孩子对自己的内心活动不可能有那么精确的命名能力。但是,我心里头极其古怪,这是真的。整个晚饭都非常古怪,这也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至今还记得这顿猪肉的根本原因。但我说“罪恶感”一点也没有夸张——后来我见过已经成为“社员”的黄俊祥,我选择了回避。

我估计我的父亲也有罪恶感。我这样说当然有依据,他一直在创造机会“补偿”黄俊祥,一个没有罪恶感的人是不会那样的。机会终于来了,就在第二年的秋天,我的父亲专门把黄俊祥“请”回了学校,父亲让黄俊祥给在校的学生作了一次报告。这个报告我没有听,我知道黄俊祥会说什么:没有上高中,一样可以为国家做贡献——就像毛泽东所说的那样:“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当然了,这个“广阔天地”不包括工厂、部队、学校、商店。它是农田,它只是农田。

这么多年过去了,公正地说,父亲是不该愧疚的。他把我们三个孩子养大已是不易,他又能有什么“用”呢?在最困难的时候,他的大女儿退过学;他的二女儿和他的小儿子是小学里的同班同学,为了避免两个孩子同时“推荐”上初中,他只能让他的小儿子在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选择留级。对自己的孩子他也只能如此——他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黄俊祥现在在哪里,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兄弟?你还好么?我的父亲没有能够帮助你,我在这里祝福你的儿女、祝福你的孙辈。最重要的是,如果你能读到这本书,我想告诉你,作为你的老师,我的父亲,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你要原谅他。耽搁你的真的不是我的父亲。

我们有机会见面么?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够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猪肉。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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