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程度上讲,舞蹈的历史就是对“人体重力”的研究史,从试图摆脱重力、追求轻盈飘逸(芭蕾舞),再到顺应重力、探索自然运动(现代舞);发展到当代艺术领域,舞蹈家们又开始尝试将身体抛向空中,以悬浮的姿态将存在于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飞翔”图景再次挖掘并构造出来。因此,当剧场中的舞蹈向户外探索时,户外运动也正在进入剧场——“失重的男人”Yoann Bourgeois用“蹦床和阶梯”在阿那亚的阳光沙滩上给人造了一场温柔的幻梦,也在余尔格《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看到了以“威亚、绸吊”营造一出超现实的诡诞画面,以及春晚舞蹈作品《锦鲤》用“空中瑜伽”的手段来对传统晚会的舞蹈空间进行突破性尝试……对人体重力和地心引力的“重新探讨-尝试抵消”,可以看作是当代舞蹈剧场进化的时代性标识,由法国夏约宫国家舞蹈剧院制作、拉希德·乌兰登创作的《反重力之躯》即是今年看过的此类作品中让我印象深刻的——舞台置景主要是一整块白色立面攀岩墙,凸起的岩点抓手在灯光的照射下拉长或缩短,如日晷般平静的交待着时间的流逝,同时也作为影像呈现的“幕布”;
斜穿舞台空间上方的绳索则是表演“走钢丝”的场域,也可以说是《反重力之躯》的“题眼”;
舞台平面上多位舞者、运动员的流动、穿梭、托举、抛接,则是重力“规限”下的芸芸众生;
以上三种空间中的表演者在连接转换之间构成了丰富的“视觉引力场”。但是,判断一种剧场的新形式是否为“噱头”,不仅是技术层面,还有艺术表达的多寡和对“存在”的思考。攀岩,或是走钢丝,这些极限运动的存在本就是人类对于“可朽的身体”的对抗——失误,就是“速朽的身体”;成功,则是“不朽的身体”。或许这就是极限运动的魅力,以抵抗自然重力的方式,形成抵抗肉身伤痛、疾病与死亡的“比喻”。将极限运动引入剧场空间,除了带来感官的猎奇体验,也让观众在这出“不舞之舞”的图景中生发奇特的“动觉体验”。当“工业化工程师兼高空绳索运动员”的安托万·克雷蒂农行走在钢丝之上时,那为保持平衡而上下晃动的手、迅速调整的核心,让人在名为“表演”的时空中,看到了最真实的“非表演”的身体。包括在剧场进行攀岩的运动员,和投射在墙面上她在山崖断面攀岩的影像,几乎没有所谓的表演成分、没有所谓的影像技法,也不需要刻意吸引眼球,就是“两种真实”的朴素交叠,足以让观众静观。身临其境的观看走钢丝表演所引发的情绪是紧张不安的,但是表演者身上的淡然沉静又会潜在地、缓慢地抚慰着观众,以此持续的将观众牵引入作品静谧、沉稳、克制、自若、禅意的意象空间。这种禅意的出现,则是来自不同身体质感与重量之间所产生的“平衡”,如在流动中的“叠罗汉”、尝试用不同的“支点”来承接并转移人体重量、从攀岩墙壁上的坠落、抛起与凝固……正如“叠石”的艺术,从极限中找平衡、从平静中进哲思。俯身于钢索之上的人向“凡间”伸出手臂,“芸芸众生”不断的托起身体向上空抛去,屡次错过、无法碰触的手指尖分明是《创世纪》的现代复刻,也似乎再一次确证了“巴别塔”是无法建成的事实;但是若干次“向上”的重复则强硬的昭示了人类“向死而生”的勇气——就像伊卡洛斯(Icarus)纵使只有“蜡之翼”却义无反顾的飞向太阳。在这场表演中,又一次让观众瞥见人类自古以来对飞蛾扑火的“执念”和对毁灭消逝的“对峙”。作品中的“核心动机”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抛、接、翻、举、绕、跳、甩、落、滚、扯”等动作,他们依据不同身体重力特质而采取相应的用力方式,以达到如漫步云端般“抵消重量”的轻柔感与丝滑感。简言之,是依据重力的判断而做出的反重力效果。足见表演者之间的默契、熟稔与信任,以及对“力”的分寸感,才能形成如此成熟的肌肉动觉记忆。另外,在他们彼此奔跑、抛接、碰触、牵拉、扶持的过程中,竟唤起了阿刃对疫情时代后、久违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体验。威亚、钢丝、蹦床、绸吊、攀岩之后,或许还会有类似于“风洞”等形式进入剧场,以营造“反重力幻象”的方式来反复确证“存在”以及“生命”的真实重量。
而当下,《反重力之躯》有一种“难得的独特”和“思辨的新奇”,或许未来能在当代剧场舞蹈史上留下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