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孝纪
到了正月初二,出行拜年的乡人就渐渐多了起来,通往乡村的道路上,往来全是拜年的大人和孩子,他们提着礼品和鞭炮,穿着干净或簇新的衣服,喜气洋溢。沿途的大小村庄,不时响起一阵激烈的爆竹声,那是有拜年的客人刚刚抵达的喜庆消息。从这一天起,直到元宵节,在旧时故乡的习俗里,都是拜年的好日子。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家的亲戚不多,我每年必定要去拜年的地方,就是舅舅家。舅舅家在桂阳县东成公社(乡)小车江村,那是一个邓氏村落,距离我们八公分村有十多里山路,是永兴县与桂阳县的一处交界之地。我的母亲名叫观莲,她在娘家时还另有一个名字叫运莲,且她娘家村庄的长辈和同龄人,多以运莲称呼她。我的舅舅叫方成,比我母亲小十几岁,他们姐弟二人,是我外公仅有的子女。不过,我的母亲与舅舅是同父异母,因为我的母亲两岁时,我的亲外婆就病逝了。
我有记忆时,我的外公早已去世。那时候,我母亲的继母,也就是我的后外婆还健在,她是一个精瘦的小脚老人,印象中常年穿着黑衣黑裤,头上戴着一顶乡村老妪特有的黑圆帽,或者就顶着一块黑帕子,她背有点驼,耳朵也不太灵光。曾有多年,外婆单独居住在青石板巷子边的一间老瓦房里,并不与舅舅舅妈他们同住。每年里,遇着过节,母亲就常会带着我回娘家走亲戚,我和母亲每次都要到那间被柴火烟尘熏得漆黑的老瓦屋看望外婆。外婆突然间听到我的叫声,露出惊喜的神色,笑着叫我:“是春和来了!”我小时候名叫青和,但外婆方言浓重,加上年老齿缺,叫起我的名字来,就变成了春和。紧接着,她就会拿一个木圆盘,窸窸窣窣从黑暗的凳角落那只瓦罐里,掏出几把炒花生或者别的吃食,兜进我的衣服口袋里,让我吃。母亲回娘家走亲戚,一向都是在舅舅家落脚,并不在外婆那边吃住。每到舅舅家喝茶吃饭的时候,外婆就会过去,与我们同吃。
舅舅村里的客情真好,尤其是在拜年的那几天,亲情浓烈,佳肴飘香,自小就在我心中留下了十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那时候拜年,事先在除夕之前的几天,我们家就会派一个人去舅舅家送年菜,顺便约定拜年的日子。所谓年菜,就是一块猪肉,或是自家杀年猪时砍下的,或是从村里别的杀年猪的人家称来的,一般两三斤一块,长条状,上端用几根稻草绑扎,打一个套结,能伸进两根手指提着。我上小学的时候,已能独自在通往舅舅家的山路上往返,母亲就把送年菜的任务交给了我。家中有一个男孩能代替父母去舅舅家送年菜,在我母亲看来,是一件足以令她欣慰的事情。况且我学习一向很好,期期能评上三好学生,此时已放寒假,到了舅舅家,他必定会问及我的功课和成绩,我顺便报告一下,在母亲的想象中,也是有面子的事。
拜年的那一天,父母带着我,有时也带上姐姐,过村越岭,一同走路去舅舅家。母亲的行囊里,是她精心备办好的礼品和纸钱香烛鞭炮。那时乡村物资条件有限,所谓礼品,无非几封草纸包裹的黄糖或冰糖,是从我们村庄对面的油市塘供销社买来的。母亲的娘家,除了舅舅家外,还有几户近亲,糖封的数量,是母亲算计好了的。
到了舅舅的村口,走进曲折的石板巷子里,就不时有认识我们的人热情地打招呼。我走在前面,推开舅舅的家门,叫一声舅舅舅妈,舅舅舅妈热情相迎,大家都满面笑容,说着祝福的话,亲情浓浓。在舅妈烧水泡茶的当儿,舅舅就会从接过我们的行囊里拿出纸钱香烛和鞭炮,带着我到旁边的祖厅神台前祭拜祖先。这也是我往后几十年来,每年到舅舅家拜年的第一件大事,在这庄严的仪式里,感受着血脉的传承。敬过祖先,放过鞭炮,我们回到舅舅家。此时,舅妈已在桌上摆上酒杯和茶点,糖、饼、花生、瓜子以及兰花根、套环、油糍粑、红薯丝等油炸年货,满满地一大盘,十分丰盛,上面盖一块红布。我们知道,舅舅这是要给我们传杯了。这是湘南地方的年俗,尽管正月初一我们已经在家里举行过传杯的仪式,但是当我们去舅舅家拜年时,他同样会专门为我们举行这个仪式以示吉祥与欢迎。
在舅舅的祝福里,传过四杯酒后,小孩子即可玩耍了,大人则继续喝茶聊天。我那时喜欢跟表弟建平玩,他有很多连环画的小人书,会一股脑搬出来,让我看过够。这在我家,是不可能有的。母亲一向对我的学习要求严厉,且偏执地认为不能看小人书,再说我家经济贫困,我也没钱买。不过在我拜年的日子,母亲是允许我和表弟一起看小人书的。舅舅屋旁的几户人家,也有几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作为客人,他们对我多了一份客气和友好,我也经常同表弟一起跟他们玩,捉迷藏,在巷子里奔跑,甚至去老井边看人家洗菜,不亦乐乎。
我们会在舅舅家住上两三天,这几天里,母亲娘家的那些亲属,也陆续有客人来拜年,各家都会轮流邀请我们和各家的客人一起去喝茶吃饭,席面往往有两三桌,有时晚上甚至还要请去吃宵夜。酒席上,满是喷香的佳肴,是那个简朴年代每户人家最浓重的规格。男人们喝着酒,聊着家常,相互一轮轮地劝酒,喝得十分尽兴。妇女们的话题就更多,大家聚在一起,轻言细语,总要谈得难舍难分。在这样的场合里,我自然认识了更多来自不同村庄的客人。有时,我们才刚吃过饭或喝过茶,舅舅家的一些邻居,一些与母亲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也会络绎来邀请我们去喝茶。那几天,我的小小肚子,终日都是鼓鼓囊囊的,饱得很。
母亲娘家的亲戚们,我们都一一拜过年了,吃过茶饭了,也到了我们回家的日子。在舅舅家吃过早饭,喝过茶后,我们接过众亲戚送来的回礼,红蛋、花生及各种油炸年货,在送别的鞭炮声中,辞别了舅舅的家门。外婆、舅舅、舅妈、表弟和许多亲戚,他们一齐送我们出了村口,这才止步,嘱咐着,挥着手,望着我们渐渐远去。
来源:苏仙岭下读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