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孝纪
过年总是让人难以忘怀的,尤其是在我们童年的时候,单是兜盘子的旧俗,就有着许多的乐趣。
那时的故乡,有一种简陋的木制圆盘,漆成红色,盘口很浅,是日常盛放花生、瓜子、烫皮、豆子等茶点的盛器。有的人家,圆盘做得很精致,雕刻着美丽的枝叶花纹,盘内分成数隔,甚至还有盖子,古香古色,简直是工艺品了。倘若没有木圆盘,那样的人家,也必定有小团箕,是篾丝编织的,同圆盘大小相当,圩场上随时能买到。在我们家,圆盘和小团箕都有的,只是那圆盘因长久使用,盘里盘外的红漆都已斑驳,现出木质的本色。
故乡人家有喝茶的风习,尤其来了客人,先烧水泡一铜壶新鲜热茶待客,那是必须的。圆盘里的茶点则因四时而异,多是自家的简单土产。在招待客人喝茶之时,一家的主妇就开始张罗饭菜。小时候,我就经常看到母亲是这样殷勤好客的。有时客人来得突然,家中碰巧没有米,也没有好菜,母亲依然笑容和蔼,热情如故,丝毫看不出有一丝窘态,完全没事的样子。而后,在招呼父亲与客人喝茶的时候,母亲就会在衣襟下藏了小团箕或瓜勺,悄悄出门,去邻里借米借盐,借几个蛋或几块腐竹这类的干菜。回到家里,母亲若无其事地做出一顿喷香的饭菜,并不时跟客人谈笑几句。
在那个生活简朴的年代,能够装在圆盘里的,在童稚的眼光看来,都是难得好吃的东西。而这,也在故乡演化出了一种礼俗,给遭受委屈的孩子兜盘子,作为赔礼,予以安抚。
我小时候在村里爱打架出了名,许多日子跟伙伴玩着玩着就打起来了。而在村里,这样顽皮捣蛋的孩子也很多。既然是打架,有打赢的,就有打输的,甚至抓破了脸面,弄出鼻血来。那打输的人自然会耍起泼皮来,哭哭啼啼,闹上门去,更甚者手中抱了大石块,扬言要砸门、砸锅、砸水缸。这下打赢了的家伙可麻烦了,吓得不轻,挨父母一顿打骂是自然的了。那做母亲的,看见哭闹的泼皮上门来了,先是把自家孩子一顿臭骂,而后好言安慰,将泼皮手中的石块拿下来,说:“来来来,我给你兜个盘子。”经这么一劝慰,泼皮的哭喊声渐渐小了,言语行为也不再有先前冲撞激烈。而那边,打赢者的母亲已经拿了圆盘,装了花生等吃食,笑呵呵地往泼皮的衣兜裤兜里塞,将一盘东西全兜上,再好生安抚几句,打发泼皮回去。至此,泼皮的哭闹变成几声抽噎了,扭扭捏捏地走了。而那打输者的父母,看见自家孩子兜盘子来了,本也是孩子间的事情,谁家的孩子不打打闹闹的呢?心中的火气也就消了很多。我那时跟隔了几条巷子的永红是对头,他小名砂罐,我小名鼎罐,一打起来总是我赢,连村里的大人都取笑他了:“你是砂罐,他是鼎罐,砂罐怎么碰得过鼎罐呢?”不过他也泼皮出了名,嗓门又大,我的母亲为此可给他兜过不少盘子。
一年中,圆盘里的东西最丰盛的日子,是过年的那段时间,各家都备办了年货,油糍粑,兰花根,套环,花片,糖饼,红枣……都好吃得很。故乡的习俗,在大年初一到元宵节的这段日子,尽量要自家孩子不要去别人家玩耍。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玩着玩着就常串门了。有别人家的孩子来了,做母亲的,必定会拿了吃食,给这孩子兜盘子。兜了盘子的孩子,回家后,会高兴地告诉自己的父母。这类事情,看似小事,却也更增添了乡邻之间的友善情谊。
我小时候每年跟着父母去外婆家过节或者拜年,外婆和舅妈最喜爱给我兜盘子了。去的时候,一进门,她们就要给我兜盘子。回家的时候,她们也要抓一圆盘的东西,给我兜上,说是路上给我吃的。从外婆家到我们家,要走十多里山路,一路上,我不时从鼓囊囊的衣兜裤兜里掏东西吃,吃得口干舌燥,嚷着母亲带我到沿途的山村人家讨茶喝。
来源:苏仙岭下读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