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一种深深的满足感,我看着眼前的奇景(14个细嘴杓鹬的巢),为揭开大自然奥秘当中的一页而感到万分开心。许多的鸟类学同行会为亲眼目睹这一切豪掷千金,但我作为一个普通而又谦逊的自然爱好者,却能免费获此良机。衷心感谢命运给予了自己如此难以言表的快乐与心满意足。
夕阳缓慢西沉,细嘴杓鹬开始安静了下来,雌鸟坐于巢中,雄鸟则停落在了附近。白昼活动鸟儿的鸣叫趋近尾声。有只大麻鳽开始发出更为大声的沉吟,一只姬鹬则在上空边飞边发出富有韵律的叫声。这温暖恬静的春夜拉开了帷幕。”
以上是1924年5月20日,苏俄鸟类学家瓦连京·乌沙科夫(Valentin Ushakov)在西伯利亚西南部鄂木斯克(Omsk)以北约300公里的塔拉(Tara)附近泥炭沼泽里无意间找到一个细嘴杓鹬繁殖群巢地的时候,距今整整一百年前所记录下来的文字,其喜悦之情至今读来仍溢于言表。
细嘴杓鹬(上),中杓鹬(中)和白腰杓鹬(幼鸟,下)喙部特征比较,引自 Cleeves et al. 2008
细嘴杓鹬已知记录在各国的分布,黄色指标本记录,蓝色指标本记录之外的确认记录,颜色越深意为记录越多,虚线区域为该种可能的最大繁殖地范围,黑色点即为瓦连京发现的繁殖地,引自Buchanan et al. 2024
20世纪的上半叶,欧洲先后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身处乱世之中的人们尚且自顾不暇,理所当然也不会有太多余力去关心细嘴杓鹬。即便如此,德国鸟类学巨擎埃尔温·施特雷泽曼在二战的炮火纷飞里依然忧心忡忡地撰文道出该种恐怕正在走向灭绝的残酷现实。战后随着世界科技中心从欧洲迁移到大西洋彼岸,英语也正式取代了德语成为“科学的语言”,斯特雷泽曼这一发表于战时又以德语书写的论文并没能引发应有的关注。
冷战铁幕的降下,使得西方鸟类学家造访西伯利亚腹地偏远繁殖区的可能性基本清零,外面的世界几乎只能从非繁殖地的零散记录来窥探关于细嘴杓鹬生活的只言片语。春秋两季在黑海和里海一带,时不时还能偶遇到它们。除此之外,这种几乎仅见于西古北界的鴴鹬就是个谜一般的存在。
来自内部的努力同样收效甚微,前面提到过的鸟类学家亚历山大·尤尔洛夫在西伯利亚西南部长期从事野外调查,20世纪80年代后期更是将该种列为了关注的重点,但他从来没能在自己的工作区域内找到过任何一只。直到1994年1月,才在摩洛哥大西洋沿岸的Merja Zerga见到了心心念念已久的细嘴杓鹬。
1991年1月在摩洛哥拍到的细嘴杓鹬雄鸟,注意其近乎全白的翼下覆羽,短而显得直的喙,以及最外侧的4枚初级飞羽(P10-P7)没有横斑,引自Buchanan et al. 2024
时间来到1988年,今天的国际鸟盟(BirdLife International),彼时还被称作国际鸟类保护理事会(International Council for Bird Preservation),出版了一本对当时受胁鸟类系统总结的专著。书中对细嘴杓鹬的种群数量估计已少于1000只,指出在土耳其、罗马尼亚、希腊、匈牙利、南斯拉夫、意大利、突尼斯和摩洛哥都有记录,并且摩洛哥成为该种已知最为重要的越冬地(也是当年想要一睹其风采的观鸟者必去的打卡地)。从1986到1995年,每个冬天都会有三两只细嘴杓鹬出现在Merja Zerga的潟湖边,1986年末和1987年初的那个冬季最多的时候还同时记录到过5只。
时局的变换似乎也带来了转机,铁幕崩塌之际,在被命名172年之后,东西方的鸟类学家组成联合调查队重返西伯利亚西南部,第一次的远征持续了两周左右,行程近3000公里。1990年调查期间更是征用了直升机前往陆路无法抵达的区域,然而事与愿违,这些在繁殖地的尝试都没能再找到细嘴杓鹬。更加糟糕的是1995年2月23日之后,哪怕在Merja Zerga,在已知最为稳定的越冬地,细嘴杓鹬再也没有现身...
航拍的栖息地照片,引自Gretton et al. 2002
关心细嘴杓鹬命运的人们行动了起来,国际鸟盟从1988年开始系统收集整理该种的已知记录,在1990年推出了该种的首个行动计划,并于第二年出版了有关该种的首本专著。到1994年1月,在Merja Zerga召开了有意大利、西班牙、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法国、比利时和英国代表参加的工作坊,俄罗斯鸟类学家亚历山大应该也参与了这次会议。也是在这一年,《波恩公约》(也称《迁徙物种公约》)秘书处签发了备忘录,这是事关该种保护的第一个国际性文本(到2000年已有18个国家签署了该备忘录)。四年之后,细嘴杓鹬工作组正式成立,旨在团结与整合所有关切的力量,为这种已被命名近200年却依旧知之甚少的鴴鹬群策群力。截至1999年底,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境内的33个地点作为潜在繁殖地被调查人员或长或短一一拜访,遗憾的是都没能找到。
进入21世纪,情况并未好转,而且人们开始逐渐意识到,在野外确切地分辨细嘴杓鹬、中杓鹬,乃至白腰杓鹬(N. arquata)并不如以往所认知那样清楚直接。再加上受早年间望远镜和照相机光学性能所限,不少历史目击记录,在缺乏足够清晰图片等佐证前提下,恐怕都值得加以怀疑。在诺森伯兰(Northumberland)发现的英国“首笔记录“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1998年5月4日,在英格兰北部诺森伯兰的德鲁里奇湾(Druridge Bay),一只体型较小的杓鹬被发现跟一群白腰杓鹬和1只中杓鹬混群。最初的发现者不太确定它究竟是不是中杓鹬,于是通知了在RSPB工作的蒂姆·克里夫斯(Tim Cleeves 1951-2017)前去查看。蒂姆和另外五位观鸟者先后赶到现场,他有着相当丰富的观鸟经验,此前也已数次发现过英国的鸟类新记录。而这一次,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正是1只“细嘴杓鹬”,也是自摩洛哥Merja Zerga的越冬个体消失之后,再次传来该种的消息。
“细嘴杓鹬”的重现江湖,通过颇具英国特色的“稀有鸟种通告”服务在当天就传遍了英伦三岛。这种付费订阅,会由运营商将收集来的鸟种信息通过传呼机发给用户,具有很高的时效性。于是乎,许多观鸟者都蜂拥而至想要一睹为快,甚至还有人从比利时打飞的赶来。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蒂姆等人的观点,质疑这究竟是不是细嘴杓鹬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尤其摩洛哥已经三年多未再出现,德鲁里奇湾的这只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地符合已知的标准。
蒂姆当年晚些时候就将这一发现撰文发表在了《观鸟世界》杂志(Birding World),宣称“细嘴杓鹬”是英国的鸟类新记录。随后,其他人在《观鸟》杂志(Birdwatch)上发文表达了不同观点,认为那只并不是细嘴杓鹬,至少是不能排除系白腰杓鹬或是杂交个体的可能。还有人发表文章声称如果真是细嘴杓鹬的话,那该发现的多半功劳应当属于自己。嗯,处处都是名利场呐。
但是,“细嘴杓鹬”究竟算不算英国的新记录,蒂姆或是其他人说了可都不算。这事归《英国鸟类》杂志(BritishBirds)于1959年成立的“英国鸟类罕见鸟种委员会”(BritishBirds Rarities Committee,缩写为BBRC)和英国鸟类学会下辖的“鸟类记录委员会”(Records Committee,缩写为BOURC)来管。一般来说,BBRC负责审核全年收到的罕见鸟种及新记录报告,会在杂志上刊载年度罕见鸟种报告,被认定接受为英国新记录的还会专文加以报道。而BOURC则会在BBRC工作的基础之上,做出自己独立的判断,并不定期地更新和发布《英国鸟类名录》(The British List),享有官方正式名录的权威性。
BBRC和BOURC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来检视审核德鲁里奇湾的这笔记录,最终通过委员会内部投票的方式,在多数委员选择认可的情况下接受了该记录。接下来,BBRC在2002年的第6期《英国鸟类》上发文介绍了接受该记录的过程、依据和决定,蒂姆则也有了机会在同期杂志上发表了介绍该记录发现经过的文章。第二年,BOURC在该委员会的第29次报告当中正式将“细嘴杓鹬”收录进了《英国鸟类名录》。
然而,尘埃并未落定,即便有了两大委员会的背书,关于德鲁里奇湾记录的物种鉴定问题仍一直存在争议。2004年9月末,1只出现在萨福克郡Minsmere的杓鹬更是重新掀起了质疑的声浪。起初,人们觉得该个体喙较短,翼下覆羽也多为白色,两胁的点斑等特征都更像是“细嘴杓鹬”。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观鸟者赶来,产生了更多的观察记录和质量更高的图片,大家开始怀疑它应该就是只白腰杓鹬吧?最后,通过现场收集到的粪便样品,通过分析线粒体DNA确认无疑了其身份——白腰杓鹬。
Minsmere的疑似个体,注意其喙基部较为粗厚,拍摄于2004年10月5日 ©Tony Davison
既然,这只最开始“晃点”了人们,那德鲁里奇湾的那只(图像质量并不理想)会不会其实也有问题呢?BBRC和BOURC都坐不住了,分别启动了各自独立的复核过程,委员几乎逐帧回看1998年拍摄到的视频资料,仔细地跟摩洛哥和也门等地拍到的图片加以比对,同时再反复检视人们提交的观鸟报告。不过,估计没人能想到,这项工作竟然持续了十年才最终得以完成。
2014年的《英国鸟类》第107卷第6期先行刊发了一篇迄今为止最为详尽介绍细嘴杓鹬辨识特征的文章,指出最外侧飞羽的颜色和图案,胫骨被羽及裸露出的状况,跗跖的颜色,尾羽的图案和两胁的深色斑纹应是辨识该种最为可靠的特征。紧接着在当年的第7期,BBRC和BOURC联合发表了对德鲁里奇湾记录的决断。基于对该种辨识的最新认知,尽管德鲁里奇湾记录的个体展显出了一些符合细嘴杓鹬的特征,但已有的证据(包括图像质量的状况)并不足以确定其种类,BBRC的10位委员里有7位投票认为不能判定为细嘴杓鹬,BOURC则有4位委员(多数)投票也认为应当否决1998年的记录。最终,细嘴杓鹬被从《英国鸟类名录》当中正式剔除。
(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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