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 丨 父亲的国土不到三千平方米(15首)
1,国土
晚霞落时也把父亲和父亲的牛羊带下了山
月亮升起时蛙鸣漫过筒车湾稻子抽穗的田野
布谷鸟的歌声响起的时候烦躁的村庄安静下来
筒车湾的田埂上
父亲背着双手巡视他的国土
决定这一类人生死的关系使人、土离不开彼此
这方土地是孩子们在前方拼杀的大后方
是失败后退无可退的避难所
父亲经过尺子丈量、上了确权证的国土不到三千平方米
弯下腰去耕耘
弯下腰去播种
弯下腰去收割
是为了直着腰活着
里面生长着一家子的一日三餐
和自己晚年的苟延残喘
月光下,他仿佛看见今年的稻穗比去年要长一点
秋后会不会重有半斤
他的希望已经超过了八两
2,黄土地,黑土地
赤脚寨像祖父挺立在那里
抬臂就是两匹山脉
一条有鸭子、小鱼和鹅卵石的河流相伴前行
一河两岸有了两面山坡
座北朝南的是阳坡,阳坡全是黄土地
座南朝北的是阴坡,阴坡都是黑土地
黄土地上部是马尾松林海,上面落白鹭
林子下面是漫坡遍野的茅草,放牛牧羊
黑土地土层深厚肥沃
种苞谷间套洋芋或套大豆
种萝卜白菜、种南瓜豇豆、种茄子辣椒
种什么都长
黄土地,黑土地
我们祖辈托命的地方
也是可以为之舍命的地方
2024.8.23于上海
3, 狗日的土地
——倒叙的故事
堂哥回家过年
穿西装打领带 昂着头走路
款款地坐在那里
二郎腿一跷
锃亮的皮鞋自然把身价又抬高了几份
含“金”的唾沫子都打人
二狗子不敢看他堂兄
眼里却冒着绿光
元霄节一过
二狗子就跟在堂哥的屁股后面走了
四月回来抢种 八月回来抢收
一盘算 收入不够两趟来回的路费
二狗子心里骂
狗日的土地拖累我了
要想让地里长草
一场风一阵雨
就起来了 铺天盖地
葛藤还在上面织一张网
野鸡和野兔子有了家的乐园
三爷在地边
双眼流泪 跺脚大骂
狗日的二狗子
你忘了本
他忘不了吃观音土 啃树皮的日子
三爷是抓壮丁成的国军
听说家里分了地 就掉转了枪囗
淮海战役中肚子打个窟窿
肠子跑出来一大截儿……
狗日的土地凝结人心
泥腿子用血肉之躯硬是打跨了蒋家王朝
2021.12.23
4,乡村的自白
水泥路劈开山门
深入山里原始地带
草鞋不见了 棕片蓑衣不见了
害怕皮鞋沾泥的岁月 麦子的馨香淡了
犁耙挂在屋檐下 落满灰尘
乡村遭过一场浩劫
风过处
摇晃的山坡成了不毛之地
胖丫和狗蛋们白了鬓角
在夏夜时常回忆
蛙 肚大腰圆时的气场
唠叨他们拾过麦穗
为了黄土坡上长稻谷产白米
月光下热火朝天地挖过堰塘
啃过树皮吞过观音土
硬说是现在的日子是他们那代人垫的底
萤火虫如何蜕变成月光
天街那么长
照不见山里山外那么远的路
火烧云和炊烟定格在明信片上
乡音断断续续
家还在那里
家 已不在那里
2021.9.30
5。父亲一个人
我带着妻子儿女奔向山外
把几间土坯房
几亩薄地
几匹大山
都摞给了父亲
父亲的身后是牛犊子
牛的后面是一群羊
列队从长杆岭东坡上走下沟底
进了院子,鸡、猫、狗都跑着围过来
父亲在菜园里种豇豆、种辣子、种萝卜白菜
在坡地上点洋芋、种苞谷
父亲学会了洗衣服、做饭
父亲一个人看天上大雁飞过
一个人在夜里敲铝盆唱花歌子
一个人活成了千军万马
6,顺坝河而上
在北纬31度37一32度39,东经109度一109度33,
在陕、鄂、渝交界处是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有一条坝河,
顺坝河而上,始终走不出大秦岭的怀抱
顺坝河而上
我把故乡具体到上古石器时代
吊蓬沟出土的一块陶片、一把石斧
我们人类最原始的祖先就已在坝河岸边繁衍生息
顺坝河而上
我把故乡具体到女娲山上女娲举起的彩石
女娲在这里补上了天上的窟窿,从此天地分明
我们这些女娲后人从来不怕灾难降临
顺坝河而上
我把故乡具体到三里垭的一片茶叶
三里垭贡茶乾隆爷喝过
悠悠茶香从秦巴腹地经茶马古道飘过欧州大陆
顺坝河而上
我把故乡具体到五峰山下月湖的风光
夕阳下的月湖微波荡漾
彩虹桥上的情侣沐浴着西天的明月
月湖是山城的精华所在
顺坝河而上
我把故乡具体到关垭子古城墙上的一块青砖
古城墙见证了天下战乱纷争
也见证了今天的和平
再往上走
我把故乡比如成化龙山的珙桐花,蓝天上的金雕
在化龙山上看山河壮丽,四方安祥
7,从山上走下来
山上的溪水是一个跟头连一个跟头摔下山的
在石壁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发出吼声的深潭
只为了奔向大海
山上的人是一步一步踩着麂子、野猪的蹄印、搓脚石
和撒着羊屎颗粒的盘山小路下来的
只为了走出深山
他们想带走头上的蓝天和蓝天上的金雕、钻天鸟
带走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千年鸽子树、狗尾巴草
把土墙、土墙上的青瓦和堂屋敬奉祖先的神龛也带走
带走羊圈、牛栏和拐枣树上的喜雀窝
带走门前的菜园篱笆,坡地上的苞谷和洋芋
可是,带不走屋后的柏树和柏树下的祖坟
他们想带走原始森林里的一声鸟鸣,一滴泉水,
甚至,带走一草一木一花一叶
可是,带不走融入土地的魂和生命的根
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有带走
——那些旧的东西
他们是在野菊花金黄,北雁南飞的时候下山的
此刻,他们的双脚离开了生长五谷杂粮和蚯蚓的土地
赤裸裸地把自己装进了钢筋水泥制作的坚硬而冰冷的空中匣子里
他们做着成为富人的新鲜的梦
等他们回头望
来路,已是渺茫的远方
8,秋韵
骄阳之下
故乡琵琶岛的荷花在作最后一次怒放
满满一弯的火热恋情
蜻蜓传送一场凄美的相思
去了他乡孕育
秋天来了
温暖的池塘哟
空留几根残茎
初夏荷苞的暗香
已是明年轮回的事了
温情的秋天
已不适宜炽热的话语
芦笛吹响在坝河边的渡口
池中长亭里
长凳上
谁的余温犹在
我的秋姑,故乡的亲人
你就住在小岛对岸
你把所有的风景
融化在瞳孔深处
把所有的感觉
贮存在心里
总有一个秋天
我会随大雁从海边归来
你是否还在等我
9,秋事
布谷鸟催黄了麦子就失声了
三叔没忘刨花生
没忘摘豇豆
并把吃不完的瓜果切片晒起来
这个初秋
城里回来的堂弟戴着墨镜拿着青柠水漫步在田间
三叔的草帽和锄头依然在田垄守候
现在加一把镰刀
还有打满补丁的蛇皮口袋
准备收秋
他习惯在第一时间向我描述
父辈们如何在场院上与节气争分夺秒
令我在无法复制的秋天打颤
春天的约定只能交给布谷
将褪色的五谷的叶子染了又染
谁能知道那些佝偻的身影在场院和田园辗转
每弯腰扛起一袋谷
“嘿”
喉咙里就向命运发出一声低吼
10, 秋在乡村
入秋离秋分就不远了
布谷鸟隐身在村西古辣树上等到五谷飘香
父亲用一块石头,一盆水
把镰刀磨得白晃晃的
去收获五谷的重量
一帘蓑衣又一帘蓑衣
围成一个个福泽绵延的圈席
至秋分
命中的盈亏贫富贵贱早已天定
田间的稻穗和稗子一样多
在故乡
一首名曲和农谚
埋在贫瘠的土地下
从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
传到我父亲,父亲传给我
我说故地方言,儿子说城市普通话
就传不下去了
11,秋色
太阳明净
秋风温情脉脉
秋天给故乡筒车湾的稻田
着上隆重高贵的金彩
一幅帝王之色铺天而来
红蜻蜓黑蜻蜓像百鸟朝凤般在稻田上旋舞
白鹭飞去又飞来
父亲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上田埂
头顶蔚蓝辽阔的天空走到稻田中央
父亲忠诚这块土地
秋天,正在给这个土地的儿子黄袍加身
2024.8.18于上海
12,我的麦地
我的麦地在对面缓坡上
一场春雨后一片碧绿
兔子偷吃麦苗还拉下一堆堆的黑屎
黄狗旺旺叫着追着麻兔在麦地跑
我挨着父亲蹲在地边茅草里
我记得父亲的火铳嘣的一声冒出黑烟
枪声响彻山间却并没有打着兔子
五月份 布谷鸟催得很急
我的麦地一片金黄
麦芒像带刺的长针
父亲割麦时弯着腰
我记得父亲冒汗的额头和臂膀上有一道道血印
因为我 他还裂嘴笑着
我记得收割后的麦地一片坦荡
麦兜子会戳破我的脚踝
我拾麦穗的时候也捉蹦来蹦去的蝈蝈儿
也蹲下来看一群蚂蚁如何
把比它们体型还大的麦粒搬到洞囗
蓝天在上
我的麦地在下
中间的我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13,距离
我和故乡的距离很远也很近
如果用脚去丈量
用地图上的比例尺去算有三千多公里
如果坐火车需20个多小时
如果用心去丈量
故乡在我心里
比如 生我养过我的地方是两匹山梁夹一条小河
在大巴山系里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黄土筑成的瓦屋撤落在两面山坡上 鸡犬相闻
羊肠小路把这些烟火串成一串
祖坟上的草青了黄 黄了青
小河出山囗闯入坝河 坝河边的筒车哼着古老的乡音
后来 小路改成了可以错车的水泥大道
黄土屋统一刷成了明亮的白色
故乡变了
小伙子山姑们却燕子一样飞走了
所幸还有三爷他们这些老古董级人物 还戴草帽
还披蓑衣 在日出与日落之间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儿
如果把乡愁比作爱情
那就是我小说里的异地恋
生活中我的爱人在遥远的那个城市
想她了她仿佛就在我身边 我心上
所有的离别之疼思念之苦就是这份要命的情感
浓在一杯酒中
噙在一滴泪里
14, 乡愁
常有,不知名的野花
以春天的名义,拱出变得柔软的土地
打开折叠的生命,攀缘着阳光
迎接怒放和枯萎
他们跟随不同的脚步,行走在
每个异乡的山山水水
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风景
也不知道,很多人在它们的摇曳里
生出了,种子一样
可以扎根,也可以漂泊的乡愁
15,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
那里有一条从赤脚寨上汇聚下来的小河
小河里曾经游着小鱼、沙窝里躲着鳖、石板下藏着螃蟹
追着小鱼的是一群麻鸭子、白鸭子
岸边柳树上唱的是知了、芦苇丛里穿梭的是翠鸟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
有一条从赤脚寨分支的山岭满是飞籽成林的马尾松
林海的树顶上站立着白鹭
树下厚厚的松针里冒出灵芝、静静开着兰花、点缀着血一样红的火棘
凤凰一样的锦鸡在飞、野兔在跑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
那里北坡上撒落着零星的瓦屋,瓦屋上炊烟袅袅
细密密金灿灿的菊花开得漫山遍野
夜里斑竹园里可以打竹鸡、雪地里能套红嘴相思鸟
我想你了,故乡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汉江支流的坝河岸边
那是个回不去的魂牵梦绕的远方
刘生,笔名,海纳百川。居秦巴明珠安康市,爱好文学,习诗也写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纸刊和微刊,偶有作品获奖或入编诗选集。2020年被搜狐网 评定年度中国浪漫主义诗派十大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