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故乡远行(评论)
作者:刘云
刘云,著名作家。写诗、散文、小说、文艺评论,兼及政经写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地方党报供职。在全国报刊发表文学作品 200多万字,出版个人诗集《劳动的歌者》散文集《风吹过秦岭》《一生一个乡村》《草木光景》,有诗歌和散文作品收入全国年度诗歌选和散文精选十余次,曾获得孙犁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
背着故乡远行
——刘生诗歌谈片
文 Ⅱ 刘云
新乡土诗歌写作是当代中国文学的重要场景。没有新乡土诗歌的丹凤朝阳,诗歌之林必然缺多少清越之音。我关注新乡土诗歌已久,刘生是我关注的优秀乡土诗人。他即是新乡土诗歌写作的坚持者,也是态度面目鲜明者,作为写作个性突出的诗人,刘生为我们呈现出极其宝贵的新乡土诗歌写作体验。
近年来刘生创作发表了一批成色不低的新乡土诗歌,在互联网诗坛是一方活跃的风景。刘生是双脚都曾深扎于乡土厚壤的乡村文化人,也许是文艺女神厚爱,青年的刘生和盛年的刘生,都难能可贵地保有着乡村文化人的气质,这使得他在生活的奔波中始终保持着诗人的敏感和善感,他从秦巴山深处汉江支流的坝河之岸走向东海之滨的大上海,这种乡村文化气质让他一路走得文化自信,一手是生活的烟火,一手是诗与远方。他的乡土诗歌之腹接通着一条乡愁的脐带,在母亲 般的乡土面前,他好像从未长大——这正是一个新乡土诗歌写作者的恋母情结,一只脚踩在都市,一只脚踩在乡土,因此,他的新乡土诗歌富于乡土情味,也不乏现代气息。
“大巴山像父亲的大手/握成拳头竖起来就是神龙架,伸开双手就是秦岭巴山/牵着陕、鄂、川、渝衣带共舞/我是父亲指缝间扑楞的一只幼雕/老想从他手心飞出去”,“现在,我长着雁的翅膀/驮着乡愁,载着春秋/比金雕飞得更远/南北都是我的栖息地/生命中有大巴山的积雪/长江入海囗的落日”(《我长着雁的翅膀》)这就是诗人的刘生和游子的刘生从乡土走向都市的身影,从一只金雕的梦想到一只大雁的现实,诗人刘生和他的诗歌始终被一只手牵引着,那是父亲的手,也是故乡的手。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经历在变化,心中寄托也在变化,理想和人生的目标也都在变化,这些从他的诗歌意象中我们读到了。从一只金雕到一只大雁,这形象的转变,可以说就是改革开放这片国土上的巨变,是国家的巨变,也是每个人的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金雕那样高远的勇于搏击的精神向度,就是高远的天空和天空下生机勃勃的大地。在刘生的乡土诗歌中,一直不曾间断的乡土精神赋予他人生和诗歌写作的韧性,即便是以后在大都市的光怪陆离中沉浮,心中也流淌着故乡小河的清澈。
刘生新乡土诗歌中最主要的造像,都是故乡的地名风物人物轶事,以及那些永远看不厌的青山绿水,都是故乡实有的地方,都是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人生刻痕的地方。学生和青年时代的刘生,故乡给了他强壮的身体,也给了他最初吃苦耐劳的精神气象,如今,对于内心丰富的乡土诗人和都市自食其力的打工人,仍然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是他做人做事的加力场,是他诗歌写作的动力源。青年时期的刘生,那时他已经高中毕业返乡,在家乡丰田肥沃上做着春种秋收、衣食无虞的农事,他因此而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自己一年四季的小丰收,也有了他学生时代种下的文学梦的勃发——常常在阴雨天,或夏冬季难得的农闲时候,他步行二三十里从县城东边的普济寺南山坝河边的筒车湾来到县城的文化馆,参加群众文学活动,或本地作家作品研讨会,或外来老师的文学讲座,那个时候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崇高的高热度年月,作为年青的乡村文化人刘生,是县上文学活动中一个鲜明的文化符号:青年农民,农民诗人,农民小说家,农民散文作家,当然那是深情的小地方给他的热情鼓励。难得的是几十年过去了,生活场景早已从大巴山深处转移到大上海,刘生的诗歌写作依然保有早年在家乡小地方时的那样一种纯净,他满心中装的还是故土,故土的人、故土的风物,故土曾经的苦痛和欢乐。从刘生新乡土诗歌创作机制,我也更加坚定一种看法:新乡土诗歌写作,必须扎根真实的乡土,丝毫不能做伪,尤其在乡土深刻变化的进程中,意淫的乡土写作必然是可耻的,那种不计乡土实际,政策为先观念为先的图解、诠释写作,更是乡土写作天然的敌人,是乡土文化生态的破坏者,是恶化乡愁的“土豪劣绅”。刘生的新乡土诗歌写作一直与故乡息息相联,这就是一份真诗人的诗歌真诚,带着乡土上的亲切气息,吹过之处皆现生机。
“这条河走不了/这条河发出的声音千年依旧/出去了的这条河成了回不去的彼岸/没出去的河出口就是远方”。这是刘生家乡的那条河,河流还在故土,河两岸的人走的走了,留的留下了,走了的像门前的河水总要做一次飞跃,不走的人物就成了乡村古董。刘生用一条河,写出故乡的变与不变,这就是现实,是实际,是生活。他写县城的变化,“无论走多远,无论走多久/游子归来/都要先跟五峰楼合影/倚着五峰楼,就接通父亲母亲体温”,“五峰楼檐铃叮当作响/给山城安魂,给游子安魂”。他写故乡有名的八景之一的女娲日出,“纵横如滔天海浪的山岭上/满山遍野的红松林绿茵如盖/大地又以别一种气势/向我展示开来”,“蓝天辽阔/大地苍茫/我渺小如同一颗褐色松球/落在你神的地上”,这不仅是写风景也是写赤子对于故土的深情。故乡是刘生诗歌的大地托举、天空高远的光耀,以故土为根,无须虚构而自圆其说,这是刘生的成功之诀,也是乡土诗歌写作的基本方法之一。
刘生一段时间用了相当大的篇幅和心力,为故乡人物作诗歌传记,这些人是他的父老乡亲,是他的至亲好友,也有过路的陌生人,有乡村小故事中未曾谋面人物。他写这些人物时,已然离开故乡很久,这使得他能够与往事保持一定的理性距离,而把情绪调整为春天不结冰状态,他的那组人物诗,人人都非完人,个个且有缺陷,刘生回首向他们张望已久从而安静写来,不刻′意为尊者讳,一经网络平台发布流传便产生普遍响应。不美化,不遮掩,他们就是过去和当下乡村中也是城乡社会的普通而又有文化代表意义的人物,这些人物入诗,让诗自带流量,平添内涵。刘生还饱含深情地写了一组关于家人的人物记,朴素而动情,诗歌的表达格外有力。“门前那棵树叫白腊树/屹立在出村的路口上/祖父说,打他记事起/这棵树就是两人合抱粗/一年四季都是深绿色/青苔爬满主杆,小血藤也缠了上去/老态龙钟,像祖父”。“很多年过去了/祖母在树下等父亲/母亲在树下等我/四弟给我发来的照片/有一张就是母亲站在树下/拄着木棍,身子前倾,一头的沧桑/为什么白腊树常青不衰/它是被祖母感动了/被母亲感动了/白腊树不老/等候的人就不老。”这样的诗句可谓深情而又十分自制,自带泪点。刘生的新乡土诗,以朴素入诗,就像是随手摘下生活枝头的几片叶子,或绿叶,或红叶,或黄叶,或枯叶,或新叶,那些叶子自然带有母体的生活的气息。
新乡土诗歌的要义就是要有泥巴味,有青草气息,有乡下亲人的气息,在乡土情怀中诗人大可不必装神弄鬼,吓人吓己。这里特别推荐刘生的《母亲最好看的样子》:“母亲是个孤儿/母亲绝对是/这一河两岸最美最能干的女人”,“母亲最好看的样子/莫过于做迎亲娘娘/当她把新媳妇送进洞房的时候/脸上笑开了花”,“母亲最好看的样子/是做接生娘娘/当她小心翼翼从血泊中/把新生儿捧在手里的时候/笑眯眯的,是一轮太阳”,“母亲最好看的样子/是打麦场上挥舞梿枷/瘦小 的身子像一坐山”,“母亲最好看的样子/雷蕾戴着石头眼镜/在一豆煤油灯下/穿针引线,挑花绣朵,拼缝补丁/母亲眼睛很亮,照亮墙壁和窗户”。这样的人物是活的,诗歌因此得以活泛,透出生活本身的热气息。好的新乡土诗,真的是能够看见乡村岁月中灯光火光,乡村人物的目光、泪光,当然也听到见他们的笑声和哭声,一首小诗可关乎一个乡村的前世今生。
刘生离开家乡很久了。他每年都会抽时间回一趟老家,没有什么大事要事,就是回去看看。“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乡愁存在,诗意就存在。海德格尔说:人生烦难而诗意地栖居于大地。刘生通过乡土诗这根脐带不断拉近着自己和故乡的距离,他的诗心因此离故乡从来不远。这给我们重要启示,乡土诗无论在哪里写,都必须是这样一种状态,那就是背着故乡远行,行进的过程就是乡土诗出生、长大成人的过程。
附:
刘生自选诗20首
诗 Ⅱ 刘生(陕西)
1 我长着雁的翅膀
大巴山像父亲的大手
握成拳头竖起来就是神龙架
伸开双手就是崇山峻岭
牵着陕 鄂 川 渝的裙角共舞
依山带水
我出生 生长在父亲的指缝间
被他捏在手心里
金雕就在大巴山上空盘旋
我老想着飞出去…
现在 我长着雁的翅膀
驮着乡愁 载着春秋
比金雕飞得更远
南 北都是我的栖息地
生命里有大巴山的积雪 长江入海的落日
2 家乡有条河
从千里巴山宏观的角度去看
家乡这条河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两匹大山夹着一条沟
有水就是河
它在中途被两山包抄过一回 形成一道山门
它别无选择的要做一次飞跃
从高高的崖上跳下
像重锤击打鼓面 发出震耳的水声
在峡窄的两山间久久回荡
祖先就给家乡这条河起名响洞河
又叫响当河
现在山门劈开了
乡村公路从山外硬是一杆子插到河的尽头
该走的人也都走了
不走的是些古董级的人物
这条河走不了
这条河发出的声音千年依旧
出去了的这条河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没出去的河的出囗就是远方
3 关垭子
关垭子横跨308国道
往东是楚国 往西是秦国
按中国版图从东到西的走向
关垭子在秦头楚尾
陕西安康与湖北十堰的交界处
青松翠柏里 关垭子
从战国起矗立了几千年
扼秦楚咽喉
关东关西
曾经刀枪林立 荒草里有累累白骨
曾经为一寸土地撕杀 青砖上血迹斑斑
秦始皇把所有边关
往东移到太平洋 往西移到大漠天边
关里关外的喊杀声嘎然而止
关垭子是历史的一块化石
让它永远矗立在中国版图的中心
直面蓝天
这里是享爱安宁的国人放飞和平鸽的地方
烽烟不会再起
4 五峰楼
五峰楼座落在
山城中心女娲广场的南端 月湖北岸
俯视全城
是山城地标型建筑
辐射月湖 虹桥和城东棧道
形成陕西东部边关最靓的景观
五峰楼因对应五峰山而得名
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年轻而庄重
仿佛德高望重的老人守护着一方的安宁
夜幕来临 五峰楼通体透亮 金碧辉辉
顶层尖顶上一颗闪光灯如北斗照亮夜空
五个角悬挂的铜铃叮叮当当响起
像祖母在摇蓝边给孙儿摇响的催眠曲
无论走多远 无论走多久的游子归来
都会到五峰楼下合影留念
曾几何吋
五峰楼下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 旋转起疯狂的舞步
鼎沸的狂欢淹没 怱视了五峰楼的存在
疫情之后 五峰楼下暂时人潮退去
人们又听到叮叮当当的铜铃声
像安魂曲抚摸每个角落 山城再次安静下来
慢步在五峰楼下 夜茑掠过湖面
会听到月城巷略带忧伤的二胡独奏
5 女娲日出
想上女娲山看日出
是我心中憋了很久的愿望
远方
偶尔突出的山尖
像仙岛点缀在无边的云海上
旭日就在你的面前
离你很近
一个嫩红的圆球
从蓝色的天边
从云层里露出娇羞的脸
慢慢的变得深红光亮
稳重地慢慢升腾
随着升起渐渐地放射出万丈金光
当云海被逼退到山底
阳光下
纵横如滔天海浪的山岭上
满山遍野的红松林绿茵如盖
大地又以别一种气势恢宏的形式
向我展示开来
阵阵如吼的松涛
如洪钟大馨在低空中久久回响
蓝天的辽阔
大地的苍茫
我渺小得如同一颗褐色的松球
落在地上
6 这条江
大秦岭的一条血脉
与秦岭牵手相伴
站在这条江边
我在中国南方的北方
我在中国北方的南方
这条江是祖国心脏上的一条血管
高祖喝着这条江的水
大汉朝雄视天下四百年
孕育了汉字 汉文化 汉民族
这条江带着王气一路小跑进入辽阔的江汉平原
在荷花和稻香之间舞蹈 在鱼米之乡织网
秦地的甘露流进吴楚的血管里
在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
见证了黄鹤楼的传奇 诵读了崔颢文盖全唐的诗句
和长江一起浩浩荡荡奔向东海
这条江叫汉江
在北国的渡囗 吼一声高亢的秦腔
融入到江南水乡的清秀里
7 坝河上有只琵琶
在秦巴腹地 308国道右侧
坝河上漂着一只琵琶
坝河的左岸住着一位弹琵琶的姑娘
右岸码头上住着摆渡的小伙
月光下
小伙撑船过河 守在姑娘窗外的巴蕉树下
那年坝河发大水
大水冲走了小伙的小船
七月七 小伙在河边望着对岸发呆
姑娘把琵琶抛在了坝河上
琵琶什么时候变成了岛 我不知道
只知道这是块爱情圣地
你在桃红柳绿 紫燕成双的时候来
你在荷花盛开 蜻蜓点蕊的时候来
你在枫叶红透 芳心大动的时候来
你在雪花飘飘 冰清玉洁的时候来
你来 在你人生最精彩的时候来
所有美好等着你
8 棧道
坝河是一条链子
把两岸的青山、村庄、城镇串成一串
坝河上架了多少座桥没有数过
这些桥中
女娲广场外连接南北二城的步行桥
和城东的月湖虹桥最具人气
是巴山汉水中的两大亮点
就要远行
行前没去观桥
特意去城东走了一趟棧道
城东的清水广场建得很壮观很现代
成了人们向往的地方
从城南商业区兼居住区到城东
这条棧道是必经之路
棧道
可以说中国历史上
没有韩信的“明修棧道,暗渡陈仓”
没有汉王朝的建立
棧道 总是出现在悬崖边 险滩上
注定没有景观桥那么宽广 笔直 平坦 漂亮
走棧道
好像从空中过 悬着一颗心
从跨出第一步就是走勇气
一步步走过去
其实走人生与同走棧道
9 城门
小城有两座城门
老城门是筑成的 像城门洞
已退到高楼大厦的背后 在五峰山下
守护着城墙内长满青苔的青砖灰瓦
和小巷里伴着二胡免不了有些忧伤怀古的故事
过西大桥便是新城门
看不见古城墙的踪影
两座巨大钢筋水泥方柱 擎起一块广告牌
广告牌上换过几次巨人头像 现在宣传的是茶叶
门口对称着两片参天银杏树林
秋末冬初
如撒一地黄金
风 从广告牌下吹进城门
敲打两排高楼或明或暗的窗子
声音覆盖着嘈杂
和一些句子一样具有张力
这一股风很有力
行道树的落叶翻卷着连连后退
穿新正街而过
无意消解什么
只消解了街上的脚步和模糊的面孔
但 风有选择
似乎抛弃了什么
又似乎什么也不抛弃
在风中 红灯绿灯交替闪了一下
又闪了一下
阻止的是另一种尘埃
以及梦的碎片
系在城门内雪松上的中国结晃了晃
钟楼上的铃声在新城的繁华里轻柔悠长
在疯狂的广场舞曲声中时断时续
10 筒车湾的黄昏
九月的筒车湾
最适合用一管苇笛来伴奏
雁阵排开 扯起半天明黄
在筒车湾秋后裸露的坝上定格
各色蜻蜓在做太阳落山前的最后汇演
牧归的牛羊在埂上列队走过
芦苇丛中亲嘴的两个人弄出响动
惊起白鹭窜上麻柳树顶向下偷看
夕阳垂涎这一切
明日黄昏
筒车湾的长笛是否还会吹响
那片明黄就要烧着了啊
梦中回响着筒车经年不息的吱吱吜吜的叫声
连同那一缕不散的炊烟
在呼唤
归乡的路上 车辙锈迹斑斑
11 渡口
筒车坝三面环水 像一只脚伸进坝河里
坝上有田不足百亩 兴旺的时候有人不过十户
当年 你和她牵手从木子树下的渡囗
撑小木船把她送到了对岸
三年后
她从他乡又去了更远的远方
小木船还拴在木子树上 渡口长满了芦苇
一片瓦房像发黄的古画晒在蓝天下
还有一间在黄昏升起一缕炊烟
木子树发绿的时候 燕子会在木子树上歇歇脚
你把犁耙放在田埂上
到渡囗看她回来没有
稻子熟了 木子树叶由黄变红
芦絮也会飞起来
某一天 几只白鹭打从坝上过
你在渡口坐了很久很久……
12 曾经 人间烟火一条街
铺一方帆布在街边
摆上针头线脑,鞋子手帕……
放一张桌子在巷口
摆上火纸蚊香打火机……
再见缝插针挤进去卖鸡蛋干笋的竹蓝子
也有半夜动身来买酸辣子豆瓣酱猪血包 腊肉吊子的
架子车很强势地横在那里……
后来增加了卖肉的杀鸡的
连鱼缸都占据了一块地方
鸡毛鱼鳞和烂菜叶跟着脚板满街跑
有的叫卖声像唱歌一样好听
并加杂一些讨价还价声
脸红脖子粗的叫骂声
像放鞭炮一样
这些人因此让城市很热闹
这些人脸皮子厚 有些胆子
这些人“吵”活了一方经济
“吵”出了一城的繁华
若小轿车钻进来 立刻怂得像只乌龟
13 地摊妹
小街最南的一角 阳光最先光顾到这里
香樟树下 一盆刺玫瑰正含露开放
两排齐肩高的衣架 挂满时鲜的秋装
姑娘站在玫瑰旁 羞答答粉红的脸比玫瑰花嫩
围上来的客 嘴上讲价 目光多半落在人身上
时下不太热闹的小城里于是有了一道最靓的风景
14 门前那棵树
门前那棵树叫白腊树(又叫大叶女贞)
屹立在通往村外的路口上
祖父说 打他记事起 这棵树就是两人合抱粗
一年四季都是深绿色
青苔爬满主杆 小血藤也缠了上去
老态龙钟 像祖父
记得小时候
戴银项圈的喜鹊和长尾巴的灰喜鹊都在上面搭窝
有时候它们打闹 有时候点头报喜
猫头鹰藏在树洞里
竹鸡子在树下草丛里贴地跑
很多年过去了
祖母在树下等父亲
母亲在树下等我
四弟给我发来的照片 有一张就是母亲站在树下
柱着木棍,身子前倾 一头的苍桑
为什么白腊树常青不衰
它是被祖母感动了 被母亲感动了
它是在陪着慈祥的人慢慢变老
冥冥之中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
15 羊肉泡馍
都说 没看过秦始皇兵马俑 不吃羊肉泡馍
就没有到过陕西
如同没进岳麓书院 不尝长沙臭豆腐
就没有到过湖南一样
在异地他乡
手捧一海碗羊肉泡馍
亮晶晶的油花润进心田
撒上一把青青的香菜叶那该是怎样的一种亲情的表达
家乡味的浓香和泪水瞬间一起溢出
洒在黄浦江上
我仿佛看见
遥远的西山坡上父亲披着晚霞放牧羊群
八百里秦川正翻滚着金黄的麦浪……
2022.6.23
16 三里哑毛尖茶
在陕南 女娲造人的女娲山下 坝河南侧
三里哑不过是个黄土包 上三里下三里
连接陕鄂的308国道打从哑子过
三里哑与坝河上的琵琶岛遥相呼应
每年顺坝河而上的白鹭
在三里哑西侧的红松林里垒巢 恋爱 育子
坝河上的白雾在三里哑上空与采茶女的歌声交融在一起
浓如茶香 弥漫开来
用千年烟火杀青 烘焙
采茶女用纯洁的双手细心地揉搓
如松针如龙须的极品用女娲山泉冲泡
杯里的水和徐徐展开的叶像釆摘前一样鲜绿
清香入肺
有正史载 大清乾隆年间
乾隆爷喝到三里哑毛尖茶
一道圣旨下 成为钦定的皇家贡品
由此上溯到大唐王朝
秦岭以南的中国茶是茶马古道的开路先锋
驮夫的足迹穿过茫茫的河西走廊和辽阔西域
踏出前无古人的路
大海里有坝河的一滴水珠
坝河水滋养的茶
过海漂洋 开疆拓土
我认可三里哑毛尖 就像相信我自已
17 二月的乡村
二月 在乡村
站在雨水洗涤过的田野
张开双臂 深呼吸
慢慢弯下腰 把脸贴近地面
感受苏醒后泥土的气息
一颗新芽拱破土层的声音
太过于细小
努力谛听
也无法感知那瞬间的美妙
我想用最华丽的语言来形容大地的永恒
可是 我没有做到
我所能看到的
就只是早春朦胧的烟雨中柳丝的微动
如同姑娘小手上的那条脉博
麦苗应该返青了
显蕾的油菜籽抖擞起舒服的姿势
老屋场旁的那条涓涓细流
应该又开始叮咚作响
好想学留守故土的三叔
地主一样背着手在田梗上转悠
盘算着今年种点什么好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庄稼人的血液
所以你就不难理解
四处漂泊的我
仍然眷念
眷念小麦和稻谷
眷念坡上的那亩薄田
和草帽上的太阳
渴望
今年的二月
能回故乡走走
欣赏大地 如诗的画卷
久别的游子啊
总想扑进母亲的怀里把泪哭成一场春雨
18 六月 那个夏夜
太阳躲到山那边去了
也没带走滚烫的热浪
蝉 惨叫了几声
一切都静止地沦陷在焖热之中
父亲拿着禾蒿火把和自制梭镖出门去了
苞谷已经趋于成熟
是猪獾子危害最厉害的时节
父亲去守夜
父亲在一棵桐子树下停下来 点燃旱烟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
拿起梭镖冲过来
我仿佛看到鲁迅先生《少年闰土》的情景
月光下
一望无际碧绿的西瓜地里
一个少年手握钢叉 奋力向猹刺去……
19 母亲最好看的样子
母亲是个孤儿
母亲绝对是
这一河两岸最美最能干的女人
母亲最好看的样子
莫过于做迎亲娘娘
当她把新媳妇给男人们送进洞房的时候
脸上笑开了花
母亲最好看的样子
是做接生娘娘
当她小心翼翼从血泊中把新生命捧在手里的时候
笑眯眯的 是那样的慈祥
母亲最好看的样子
是打麦场上挥舞梿枷
瘦小的身子却英姿飒爽
母亲最好看的样子
要数戴着石头眼镜(古式的:两条蚂蚱腿,脑后用线连接)
在一豆煤油灯下
穿针引线 挑花绣朵 缝补衣物
石头眼镜的特性是不起雾
它让母亲的眼睛在夜里更明亮
她把零零碎碎的日子缝合了起来
里面装着永远的春天
20 我走的时候
我走的时候
把苞谷 辣椒挂在屋檐下 挑满足一缸水
母亲倚门看我们走远
她混浊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背影
父亲赶着牛羊从长杆岭山坡上跑下来
这个一生不嫖不赌不烟不酒又矮又瘦的老头
当他蹲下来的那一刻 他已被他的儿孙抛在了路边
我走得出家门
我走不出父母的视线
我走的时候
时值深秋 山河寂静 泡桐树上的斑鸠“咕咕”地叫过不停
几只白鹭打从收割过的田坝上飞过
坐在山囗的落日
像一块烧红的铁把故乡烙在我的胸囗上
我走得出村囗
我走不出故乡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