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我的母亲和父亲

文化   2024-11-02 00:08   江苏  

《 二泉映月听松涛 》掌上文艺微刊

洪晃:中国互动媒体集团CEO,《世界都市iLOOK》杂志主编兼出版人。12岁时被送往纽约学习,1984年毕业于美国纽约州瓦瑟学院。曾经做过咨询、有色金属贸易、投资等方面的工作。专栏作家,出版自传《我的非正常生活》和杂文集《无目的的美好生活》、《廉价哲学》。




在我心目中,妈妈是个悲剧性人物,但是,她是史诗规模、莎士比亚级别的悲剧人物。


妈妈一生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她的生母也是在20世纪70年代尾声,也就是她已经40多岁的时候,才和她有正式而且相对平凡的接触的。妈妈进章家门的时候不到一岁,她成为外公第二位太太——溪夫人的女儿。


溪夫人就是我的外婆,妈妈从小没有得到什么母爱。溪夫人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姨太太,每天打麻将,在外面吃饭,而妈妈几乎是几个江北的阿姨带大的,我想妈妈小时候过的是不缺吃、不缺穿,只缺爱的生活。记得妈妈说,她小时候信天主教,经常一个人在教堂里面发呆。


洪晃和母亲


外公和溪夫人的感情并不好,抗战的时候,就把溪夫人和妈妈都留在上海,并没有带去重庆。这使溪夫人很不高兴,而且居然在上海认了一个“干儿子”,老上海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妈妈说,外婆那时候就对她不管不顾了,每天让这个“干儿子”骑自行车去接妈妈,妈妈就坐着“二等”回家。


有一回,回家的路上下大雨,这个“干儿子”骑得特别猛,居然把妈妈甩在马路上了。但是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7岁的孩子已经摔在马路中间,只是到家以后才发现后面没有人了。妈妈说,她只好坐在马路牙子上挨雨淋,等了一个多钟头才被领回家。


妈妈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候,她的生母通过我的父亲,又找到她。据我父亲告诉我,那是因为他认识我的亲生舅舅,也就是妈妈同母异父的哥哥。当时妈妈非常激动,这似乎解释了她小时候所有的委屈孤独和不幸。当时,妈妈甚至想脱离章家,回到自己生母身边。


这事情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而那时候的革命教育也迫使妈妈认为,她的生母放弃她肯定是因为太穷,而穷人都是好人。反而,像章家这种封建家庭一定是反动的,她如果投奔她的生母,那简直就是革命的一步。


而就在她下决心要走出章家门的时候,妈妈被北京市市委书记彭真同志的秘书找去谈话。他告诉妈妈,章士钊是共产党统战的对象,党不希望在他刚刚回北京几年内,由于共产党的政治教育,丢了自己的女儿。所以,底线就是需要妈妈待在章家,好好当女儿。


在那个年代,这句话可能比什么“养育之恩”之类的人之常情更能够说服一个二十几岁的女青年。也就这样,妈妈留在了章家。但是从那以后,她一直偷偷跟自己的生母保持联系,每次去上海都去探望她,她一直寄希望于这个生母能够给她一生渴望的母爱。


由于妈妈是这么长大的,所以她不知道如何向我交代这么复杂的家庭背景。更何况,溪夫人,我的外婆酷爱我,对我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外公章士钊80多岁终于有了个第三代,对其更是百依百顺。我从小跟我外公、外婆在四合院里长大,是他们在一个动荡的年岁中给了我一个无忧无虑、快乐的童年。


妈妈知道我和外公、外婆感情深厚,这就让她更加难以启齿告诉我家里这些复杂的背景。1976年夏天,我从美国回来过暑假,就在唐山大地震的头一天,妈妈跟我说:“明天去火车站接你的外婆。”


我以为是我外公的第三位夫人从香港回来了,“殷婆婆回来了吗?”我问。


“不是的,”妈妈说,“明天早上你去之前我再给你解释。”


结果,当天晚上就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妈妈和乔冠华当然连夜全去了外交部。早上,妈妈来了电话,说来不及跟我解释了,但是八点半赶到北京站,在右手的大钟下面会有一男一女,那是我的表哥和表妹,男的叫瓶瓶,女的叫罐罐。他们去接他们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然后,不容我再问任何问题,妈妈就把电话挂了。


那年我15岁,在纽约已经住了3年,完全是个美国孩子了。从我的视角来看,1976年的中国本来就是一部超现实电影,所有一切都不可能是真实的——这个国家就是奥维尔的《1884》。所以,地震震出来个莫名其妙的“外婆”和两个叫瓶瓶罐罐的表哥表妹似乎非常正常。


我对妈妈的生母——我的亲外婆的态度跟妈妈正好相反。我记得这个有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的老太太是个非常势利、不真诚而且话实在太多的老太太。在来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在史家胡同的饭桌上热泪盈眶地对我说“要感谢共产党,毛主席让我们一家团圆。”


我当时觉得这是变相地在骂抚养我长大的外公外婆,而51号是他们的家,所以我跟妈妈大吵了一架。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在乔冠华去世之后,妈妈最需要亲人的时候,这个老太太选择了跟已经被她遗弃过一次的女儿划清界限。


妈妈是个传统的女人,她太把男人当回事,我总觉得她思想中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情结。有这种思想的女人,最后总是要找一个值得她彻底自我牺牲的男人。妈妈的一生中,这个人就是乔冠华。他们在有生之年没过什么太多的好日子,光隔离审查就有两年。


而乔冠华走了以后,妈妈守了25年寡。在这25年中,妈妈写了4本书,每本书的主角儿都是乔冠华。在公众眼里,这是她的美德,是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子应该做的。在我眼里,这就是她悲壮的地方,也是她为什么是悲剧人物的原因。


我很想她,很想再有一次机会让我改变她的悲剧命运,让我再有一个机会让她最后的25年过得更加开心一些。可惜,我不会再有这个机会,这将是我终身的遗憾。

我的父亲洪君彦


我爸爸是个乐天派,就是在最艰苦的时候,他都能从生活中找到乐子。记得有一年秋天,他从江西干校回到北京,晒得特别黑,我们大家都心疼他这个旧日的上海公子怎么成了农民,而他却高兴地操着上海口音的英文,装成巴基斯坦人,跑到外宾供应站去给我们买了好多大虾吃!还笑呵呵地说:“要不是晒这么黑,谁会信我是巴基斯坦人!”


我小时候爱吃山楂片,直到现在我爸看见我还送我山楂片。我现在不爱吃,觉得跟纸壳贝儿似的。但小时候实在没什么零食,就觉得山楂片是最好吃的东西,他到现在还是转不过。在有了巧克力冰激凌奶油蛋糕的时代,山楂片实在是不好吃,但在他脑子里就不是这样,每次见到我就跟我说,给你带山楂片了!


我妈妈说,我身上的坏毛病都是从我爸爸身上继承的


也的确是,我爸聪明不用功,我也是;我爸好吃,好抽烟,不注意身体,我也那样;我爸结过三次婚,我也整整三次,还在比他小得多的情况下,就把这三次都结完了。


洪君彦与章含之


我爸爸退休前是在北京大学教经济的,据他的学生说,他能把经济讲得生龙活虎,据他的同事说,他就是学术文章不好好写,所以别人都当头版头条的经济学家了,而他老人家却退休了。


我小时候记得我爸爸教我骑自行车,带我去圆明园。还有就是他跟我妈妈离婚那一天,他把我送到史家胡同,就在11路车站(现在的111路)跟我说,我跟你妈离婚了,所以今天不回史家胡同了,你今天自己回去吧!我刚要过马路的时候,他说等会儿,我带你过去。他带我过完马路,看着我回去,然后再坐公交车原路回北大。这时候难受真的没法说,你就觉得这个人就这么没了。


他和我妈妈离婚的时候,我有一种特别怪的恐惧,我怕我爸爸会死。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爸爸如果没有呼声,我就忍不住要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上方,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呼吸。


我和我爸爸的亲情是在自行车上培养的。我那时候每个星期日的傍晚都要从史家胡同赶回外语附校,我爸爸总是陪我走,我坐车,他骑车,每当我坐的公共汽车赶上他的时候,他都要狂蹬一阵子,逗得我哈哈大笑。我那时候坐11路,到动物园倒车,再坐332在魏公村下车,下车以后要走一段路,每次我爸爸都用自行车带我进去。我坐着他的“二等”和他聊天,觉得我爸爸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人。


洪君彦与章含之


WG时期,我爸和我妈离婚以后交过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吹了之后她去领导那里告我爸,那时候想整人就提“作风问题”。一整一个准儿,再加上我们家老爷子又是离过婚的人。


领导找我爸爸谈话说:“老洪啊,你怎么犯这种错误呢?本来都要让你复课教学生啦。”我爸闷头不说话。


领导又说:“老洪啊,干校的苦你还没受够吗?你要是再受一次处分那可就又得回干校了。”我爸听了有点动心了,大概干校挺不是待的地方,于是笑眯眯地对领导说:“那我怎么办呢?”


领导看我爸有悔改的意思,就比较高兴,建议说:“老洪啊,这么着吧,我和党委再说一说,你就跟这个女的结婚吧,以前的事儿,就一笔勾销啦。”我爸一听,连想都没想,就说:“那就算了吧,我还是回干校吧。”


领导没有见过如此不知好歹,气愤地问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不顾全大局的决定,我爸理直气壮地解释说:“你想想,她没结婚就这么整我,那要是结婚了,还得了!”


洪晃与父亲


就这么着,我爸又回干校放了几年鸭子,前一阵子,我爸爸住进了朝阳医院换肾,他乐呵呵的,开刀的前一天晚上居然和我后妈一起下馆子吃饭,然后又去看老朋友,气得我骂他们两个人怎么都这么不懂事,然后把他们赶回了医院。


开刀的当天我们都坐在医院里等候他的体格检查结果,手术大夫来了,身后跟着心脏科主任,他们说我爸的心脏不好,做手术有一定的风险,要他再考虑一下,然后又把我和我后妈叫到走廊里,仔细地解释了一遍。我后妈立刻眼泪汪汪,不知所措地回到房间问我父亲是否坚持做手术,我爸斩钉截铁地说:“做,做,做,要不然什么好吃的都不能吃。”我告诉护士我爸爸坚持换肾的原因,她们都笑了,说:“这是什么逻辑。”


我爸爸的逻辑就是这样的,他算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活得比较自在的一个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父母离婚让我这辈子不能愉快,他开导我说:“其实你自己活好了就行了,干嘛老想父母的事儿。”那时候我才15岁,别人都说这句话好不负责任,我倒是觉得,这句话救了我,以后我真的活的挺好的。


所以我还是挺高兴继承我爸的逻辑,虽然毛病多了点,但是总而言之还是活得挺自在的。


父母、亲情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难受的话题,我能留下的记忆就那么一点,不想再被人拿走了。


来源:泽畔时光

END


二泉映月听松涛
知名新媒体独立撰稿人,文艺团队骨干,文化艺术交流高级顾问。能歌善演,曾获全省公安系统文艺表演奖。书法作品在省市区和纸媒参展刊载。原创1300多篇,其中《【探索】唱疗...》点击量4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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