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晚老人:鳏夫和神牛

文化   2024-11-23 19:48   辽宁  


鳏夫和神牛

作者:知晚老人


双桥村牛多,牛的数量最多时达到十六头,最少的时候也有十三头。分田到户以后,在整个乡(以前叫大队)的三十几个村子里,双桥村的牛一直是最多的。有些村庄耕牛不足,农户们便来请双桥村有牛的人家帮忙犁地,按亩论价。牛多,是双桥村的骄傲,养牛的人家以此为荣。

不过,双桥村的鳏夫也多,共有七个鳏夫,是整个乡鳏夫最多的村子,据说在整个镇也是名列前茅。鳏夫多,是双桥村的耻辱,虽然村里人从来不明说,但鳏夫们难免羞愧,自觉低人一头。

鳏夫当中,有一个叫刘建堂,年近五十,因为皮肤生得黑,绰号墨斗建,但村里人私底下叫他寡佬建——寡佬是鳏夫的俗称。寡佬建是村里唯一养了牛的鳏夫,荣与辱算是扯平,因此比别的鳏夫高出半个头。

双桥村前有一条小河,大约三丈宽。河上有两座石板桥,村头村尾各一座。窄窄的桥面是用四块又长又厚的麻石板拼成的,没有桥栏。这两座桥是出村的必经之路,据说立村的时候就建成了,历经一百多年风雨岿然不动。

寡佬建总是天刚蒙蒙亮就到河边装牛尿。所谓装牛尿,就是一大早把牛牵到河边,让它站在浅水中,然后把一个木桶放在牛的身体下方,大声吆喝“尿,尿,尿……”。多数时候,牛受到水和吆喝声的双重刺激,会产生排尿反应,撒一泡长长的尿。

那时候,牛尿是珍贵的肥料,养牛的人都极其重视装牛尿。他们像训练幼儿一般,耐心地训练牛,让它养成清晨撒尿的良好习惯,以便把牛憋了一夜的那泡尿收集起来——那泡尿有小半木桶之多。如果牛在半夜把尿撒了,则不仅浪费了珍贵的肥料,而且弄脏了牛舍,他们就会感到惋惜而恼怒。寡佬建是每天最早装牛尿的,他的吆喝声也最响,“尿尿尿”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从村头传到村尾。

不过,牛有时候并不那么听话,任你喊破嗓子,就是不尿。一会儿刚牵到田埂上吃草,它就尿了,惹得养牛的人半天不痛快。寡佬建常常因此对着牛怒骂,甚至用赶牛的小竹枝在牛屁股上象征性地抽几下。

春末的一天,寡佬建装完牛尿后,像往常一样赶着牛从村头的石板桥过河,到村外的田埂上吃草。却不料牛走到桥头就站住了,再也不肯往前一步。寡佬建大声吆喝,但那头壮硕的水牛四蹄牢牢地钉在地上,寸步不挪,死也不肯踏上石板桥。寡佬建是个有点犟的人,这时被牛气得不行,于是跟牛较上了劲,用竹枝抽了几下牛屁股,并且高声怒骂,连牛的祖上几代都骂了个遍,但那头牛完全不为所动。一人一牛,僵持在桥头上,把桥堵住了。

闻声而来的围观者渐渐多了起来,村里其他养牛的人也有几个牵着牛来了。大家散散落落地站在河岸上、石板桥前的土路上看热闹,有人嘲讽,有人打趣,有人出主意,个个乐不可支。寡佬建感到丢尽了脸面,恨不得抽这头牛一顿。但这头牛是他的身家性命,别看他骂得震天响,却是舍不得真打的。寡佬建虽然犟,但到底犟不过他的牛,所以只好认输,默默地牵着牛往回走,打算从村尾的石板桥过河。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跟在后面,说:“要是它也不肯过村尾那座桥,怎么办呢?” 寡佬建听了心里发毛:要是这头牛犯傻,就是不肯过桥,今天如何收场?

幸好,尴尬的场面没有再次出现,那头水牛毫不犹豫地踏上村尾的石板桥,走向河对岸的田埂。寡佬建长长地吁了口气。

从这天开始,寡佬建的牛再也不肯踏上村头的石板桥半步。寡佬建是住在村头的,每天牵着牛绕路从村尾的石板桥过河,使他感到憋屈。更槽糕的是,他的牛和他都成了村里人的笑料。他们看他的牛就像看怪物一样,看他的目光也和往常大不相同,总是怪怪的。每次牵着牛走过村尾的石板桥,寡佬建总觉得背后有许多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他,令他如芒在背。

村里有个牛贩子叫刘有泉,绰号牛贩泉,五十多岁,胖胖的,既养牛也贩牛。牛贩泉年轻时在外面闯荡过,是双桥村有见识的人之一。牛贩泉认为可能不是牛有问题,而是桥有问题。毕竟是过百年的桥了,说不定已经存在隐患,成了危桥。牛对潜在的危险是非常敏感的,也许它感觉到了那座桥已经不安全,所以不肯过桥。但牛贩泉刚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被村里其他养牛的人断然否定了。他们反问牛贩泉:如果是桥有危险,其他的牛也能感觉得到,不可能唯独寡佬建的牛才感觉得到吧?为什么除了寡佬建的那头牛以外,村里其他的牛都敢从那座桥上过呢?难道寡佬建的牛是神牛,是牛郎的那头牛?牛贩泉被呛得无言以对。

不久,寡佬建发现,住在村尾的那些养牛的人家,一个个都不让自家的牛走村尾的桥了,全都牵着牛绕道从村前的桥过河。寡佬建明白得很,知道他们是觉得他的牛不吉利,怕自家的牛沾了晦气,所以绕道走。寡佬建既难受又惭愧,以后放牛时便自觉远离别人的牛。

转眼过了小满,人和牛都暂时闲了下来。寡佬建实在扛不住无形的精神压力,决定把这头牛卖掉,换一头牛。于是他去找牛贩泉,请他帮忙介绍买家。牛贩泉递给寡佬建一根烟,沉默了一会,说:“阿建,你的牛虽然不是我经手买的,但我平时对村里的牛都比较留意,你的牛怎么样我是清楚的。你的牛骨骼好,力气大,犁地速度快,耐力又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牛。眼下除了不肯走村头那座桥,没有别的毛病,实在没必要卖掉。”

寡佬建因为没睡好,眼睛布满了血丝。他叹了一声,说:“自从我的牛闹别扭,不肯走村头的桥,就好像成了怪物,他娘的总是被人笑话。我绕路从村尾的桥过河,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你看到没有,住在村尾那些个养牛的,现在都不走村尾的桥了,个个牵着牛绕道从村头的桥过河。我的牛走过的桥,别人都不愿让自己的牛走,好像我的牛不吉利似的,怕沾了晦气。我他妈实在是憋屈,不想再养这头牛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牛贩泉说,“人各有想法,别人爱走哪座桥就走哪座桥,你憋屈个啥?再说了,你没见我现在只走村尾的桥吗?”

“我知道,”寡佬建说,“除了你,其他养牛的都不走了。这头牛实在给我丢脸,你还是帮我卖掉它吧。”

“阿建,你听我说,你我同村兄弟,我不是不愿帮你,而是不想你白白亏钱。” 牛贩泉说,“有的牛不愿意走某条路,某座桥,或者之前肯走,后来不肯走,究竟是什么原因,很难说得清楚。这样的牛叫做‘择路牛’,‘择路牛’是卖不出好价钱的。我可以帮你把牛卖了,但是,不敢隐瞒你的牛不肯走村前的桥这个事实,那么买家就肯定认为是‘择路牛’。我知道你的牛是二千三买的,是好牛,但现在恐怕卖不到一千二,要亏很多钱。你还要靠这头牛给别人犁地挣钱过日子,如果卖了,卖牛的钱肯定买不回一头成年牛,你怎么办?你可想好了。”

寡佬建听了,心凉了半截。这么多钱他是亏不起的,当初买牛借了部分钱,他辛苦了几年才刚还清,这头牛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寡佬建只好把心一横,猛地扔掉手中的烟头,说:“好吧,听你的,就这么养着。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从春末到初冬,半年多的时间里,寡佬建每次赶着牛走过村尾那座石板桥,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这头牛忽然连村尾的桥也不肯走了。

然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寡佬建扬眉吐气的日子忽然就来了。立冬的第四天,临近中午时分,村头的石板桥有两块石板同时断裂,正走在桥上的一人一牛与石板一起坠入河中,发出沉闷的巨响,激起巨大的水花。

村中有个人远远望见,大惊失色,高声呼喊起来:“村前的桥断了,有个人掉下去了,快来人啊!”随着这个人的反复呼喊,许多人闻声乱纷纷地朝桥头涌去。寡佬建正在家中吃午饭,听到有人呼喊“村前的桥断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扔下筷子冲出屋外,跟着人流往村头跑。人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头牛在水中挣扎,却见不到人。估计是石板的断口割破了牛的颈动脉,血从牛脖子上汩汩地往外冒,染红了一大片河面。这时的河水正处于静止状态,几乎纹丝不动,牛血仿佛堆积在水面上,越堆越厚。正午的阳光照在牛血上,红光闪烁,牛血仿佛在燃烧,触目惊心,胆小的人连连往后退。

有人大喊:“人呢?为什么看不到人?”

“人肯定是被石板夹住了,快拿铁撬棍来!快拿铁撬棍来!”村里一个绰号叫高佬的中年人一边呼喊,一边指挥几个健硕的年轻人下河把濒死的牛推到一边去,以免妨碍救人。一时间,河边人声嘈杂,乱作一团。

十多根铁撬棍很快送到了河边,村里的青壮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血水中摸索着撬开石板,总算把落水的人捞了上来,但早已气绝身亡。

当尸体被放到河岸上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死者是住在村尾的刘家荣,绰号刘拐杖(他家的神台上供奉着祖上用过的一根拐杖),是村里养牛的人之一。他整个躯干都被石板夹扁了,死状十分凄惨。刘拐杖的老婆苗凤花闻讯赶来,当场昏倒在尸体旁边。被救醒后,眼睛发直,既不哭也不喊,发不出声音。有个妇女朝她喊:“凤花,哭出来吧,你心中痛,就喊出来吧!”但她无声无息地又一次昏了过去。她昏了三次,直到第三次被救醒,才终于哭出声来。哭声之惨咽无法形容,闻者落泪,无从劝解。

当地风俗,死去的人是不能进村的。十几个青壮年自发砍来竹子,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在河岸上搭了个棚,把刘拐杖的尸体移了进去,为他保留一点死后的尊严。

苗凤花悲伤欲绝,在棚子里不肯离开。为了防止她出事,邻居几个妇女只好强行把她架走。偏偏在村前撞见寡佬建,苗凤花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冲着寡佬建大骂起来:“寡佬建,你赔家荣的命来,是你害死了他,你是凶手!你是杀人犯!如果不是你和你那不吉利的发瘟牛天天从村尾过桥,他就不会绕道走村头的桥,就不会这样的惨死。是你杀了他!你陪他的命来!陪他的命来!”其声音尖锐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寡佬建先是吃惊,继而愤怒,怜悯之心顿时荡然无存,半年来的憋屈瞬间化为怒火,喷涌而出:“没错,我是寡佬!但你这会是什么呢?刘拐杖死了,你就是寡妇!寡妇!知道吗?他娘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刘拐杖是自寻死路,他活该,死得好。他从来都是走村尾的桥,就因为我的牛走了村尾的桥,他娘的他就绕道走村头的桥,他这是自己往死路上走。话该他横死,死得好!”

苗凤花厉声尖叫,声如鬼魅,拼命挣扎,想朝寡佬建扑去,想撕咬他。几个邻居妇女又抱又拽,竭尽全力把她控制住,说:“凤花,可不能这么说。这事跟阿建叔半分关系也没有,怪不着他。”一边又劝解寡佬建:“建叔,凤花伤心过度,犯糊涂了,说的都是胡话,你别放在心上,别跟她计较。”

苗凤花大喊:“就是他!是他杀死了家荣,他是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寡佬建双眼几乎喷出火来:“你来吧,我掐死你!”

很快,村前聚拢了很多人,七嘴八舌,集市般的嘈杂。

刘拐杖的死加上寡佬建的骂,使双桥村的人如梦初醒:原来牛贩泉是对的,果然不是寡佬建的牛有问题,而是桥有问题;原来牛和牛不一样,寡佬建的牛多半年前就感觉到的危险,其他的牛就是感觉不到;刘拐杖如果不是绕道走村头的桥,就不会遭此横祸。

村前的桥断了,村尾的石板桥便成了进出的唯一通道。住在村尾的那些养牛的人灰溜溜地重新踏上村尾的桥,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没有遇上“断桥之灾”。每当看到他们牵着牛从村尾的桥上走过,寡佬建心中总是一边骂娘,一边冷笑。刘拐杖的死结束了他和他的牛本不该有的屈辱。村里人看寡佬建的目光一下子又变了,眼神里多少带了点羡慕。看他的牛时,也不再是看怪物的那种目光,而像是看一头神牛。他们不得不承认,寡佬建的牛真是太神了。

转眼入了冬。冬日无农事,正是辛苦了一年的耕牛休养生息之时。为了让牛长膘,养牛的人都在冬天给牛喂黄豆红薯粥——用大米和黄豆熬成粥,把煮熟的红薯捣烂,搅拌在粥里,用竹筒给牛灌下去。寡佬建买了比往年多几倍的黄豆和红薯,隔几天就给他的牛喂一次黄豆红薯粥。眼见着牛滋滋地长膘,寡佬建心中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冬去春来,似乎转眼之间,春耕就结束了。这年的春耕,寡佬建接到的活比往年都多。由于他的牛冬季喂养得好,膘肥体壮,春耕时犁地的速度明显比村里其他牛快,寡佬建心中溢满了胜利的喜悦。这是寡佬建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个春天,他带着春天里的满心欢喜,愉快地步入夏天。

夏日炎炎。七月中旬的一天,寡佬建午饭时喝了两杯自己浸泡的桑葚酒,似醉非醉,心情大好。小歇了一会,午时刚过,便牵了牛去河里泡水。这里离村尾的石板桥很近,岸边有两棵粗壮的凤凰木,一棵高耸直立,一棵临水照影,倾斜的树干横在河面上,几乎贴着河面。此时凤凰木花开正盛,枝头鲜花簇簇,红艳艳的一片。寡佬建愉快地看着水牛把庞大的身躯浸入水中,自己也坐在那棵直立的凤凰木下乘凉,继续愉快地看着他的牛。不料酒力久久不散,并且攻上头来。寡佬建觉得眼皮沉重,极想睡一会,但又怕睡着后牛自己溜了,于是打起精神走过去,拿起牛绳,鬼使神差般爬到那棵横在河面上的凤凰木中间,把牛绳绑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回到那棵直立的凤凰木下,寡佬建很快就深深睡去了。此时河岸上静悄悄的,除了熟睡的寡佬建,没有其他人。过了一会,河水开始上涨,没多久就没到了牛脖子。牛意识到危险的迫近,想回到岸上,然而绳子太短了,牛把绳子绷得笔直,还是离河岸有两米之遥。牛拼命挣扎,然而寡佬建睡得正酣,对正在降临的灾难一无所觉。没多久,牛反而不敢挣扎了,因为河水已经到了下巴,它只能拼命朝上伸着头。

这时石板桥上走过一个人,但这个人是苗凤花。她先是看到了树下酣睡的寡佬建,然后才看到了露在河面上的半个牛头,和那根绷直的牛绳。顿时,她心中升起邪恶的快意。

“家荣显灵了!家荣显灵了!家荣要来收了这头害死他的牛。哈哈,睡吧,好好睡吧,睡醒了吃牛肉啊!”她心中的快意是如此的强烈。她立刻放轻脚步快速走过石板桥,在村尾的社稷坛旁边坐下来,等着看“好戏”。她此时的位置看不到河里的牛,只能看到寡佬建,但她能想象得出牛被淹死时的情景。她要看的是寡佬建醒来后怎样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天塌地陷,丧魂失魄。

寡佬建是被村里一个绰号锅耳的老头叫醒的。锅耳是收破烂的,这天他挑着那对收破烂的箩筐过桥时,看到了河里的死牛。他吓了一跳,大喊:“牛淹死了。谁的牛?谁的牛?”然后他看到了在树下酣睡的寡佬建,于是踉踉跄跄过去把他摇醒。

苗凤花如愿以偿,看到了她想看的那些情景。并且,在寡佬建面前她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寡佬建病了一场,病得很厉害,村里人以为他可能要死了。苗凤花更是认为他必死无疑。然而寡佬建挺了过来,大半个月后,终于又能出门了。他苍老了许多,憔悴不堪,才五十岁的年纪,忽然之间老态尽显。寡佬建倾其所有,拿着三百余元去找牛贩泉,求他帮忙买一头已经断奶的小牛。牛贩泉没接他的钱,说:“钱你自己拿着。我明天就去给你物色一头小牛。等我把牛牵回来,你看过喜欢,觉得有缘,再买下来养。”

寡佬建点点头,坐下来抽了根烟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天天刚破晓,村子里还是静悄悄的,牛贩泉就出发了。他一走就是几天,第四天傍晚,赶着一头神采飞扬、脚步欢快的小牛回到村里。这是头不到一岁的小牛,头上的角芽才三寸来长,牛绳松松地套在脖子上。这小牛实在太可爱,刚进村,就围上来一群人,个个啧啧称赞。当中有几个养牛的,更是喜爱不已,立时问起了价钱。牛贩泉只好说:“这小牛不是买回来转手的,是帮阿建买的。价钱未经买家同意不便透露。”

这头神俊的小牛,牛贩泉是以六百二十元高价买下的,比同样大的一般小牛贵二百多元。但他跟寡佬建说,这小牛是好朋友半卖半送的,三百元。寡佬建接过牛绳,感激不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虽然他不像牛贩泉那样精于相牛,但毕竟养了多年的牛,凭着直觉,他知道这是上上等的好牛。

第二天,寡佬建领着小牛从村头走向村尾,走过石板桥去吃草时,村里人发现,寡佬建一夜之间精神好了很多,真的活过来了。个把月后,寡佬建身上的老态、脸上的憔悴一扫而空,恢复了以前的状态。苗凤花每次看到寡佬建和他的小牛,眼神就会变得无比怨毒。

有了牛,寡佬建又有了生命的支柱。偏偏那小牛又特别亲近寡佬建,在他身边总是欢天喜地。尤其令他喜出望外的是,这小牛通灵性、爱干净,买回来几个月从没有尿湿过牛舍。每天早上把它牵到牛舍外,把木桶放在它身下,喊几声“尿尿尿”,它很快就撒尿了,连河边都不用去,羡煞村里所有养牛的人。养牛人有个说法:不怕牛在舍里拉屎,最怕牛在舍里撒尿。因为牛粪好清理,而且不怎么臭,牛尿则臊味强烈,难以清理。

霜降以后,寡佬建怕小牛受凉,在牛舍一角放了许多稻草,好让小牛夜里卧在稻草上。晚上睡觉前,寡佬建总要到牛舍里看一看他的小牛,才能放心入睡。而小牛总是眼巴巴地望着他,舍不得他走。

一天三更时分,寡佬建做噩梦,梦见已淹死的那头水牛用犄角撞开大门,闯进房间,站在床前哞哞地叫,眼睛里流着血红的泪水。寡佬建大惊醒来,奇怪不已。寡佬建很少做梦。虽然这头牛淹死后,他梦见过它好几次,但都是梦见自己在放牧这头牛,或者正在驱使它犁地,从没做过这么奇怪的梦。寡佬建怔了怔,忽然像得到什么启示,开了门就往牛舍跑。牛舍在村后的一块空地上,全村的牛舍都建在这里。

这天是农历十月十三,月光明亮,寡佬建刚穿过巷子跑到村后,就隐约看见自己牛舍的门好像被打开了。“莫不是牛被偷了?”寡佬建大惊,飞奔而去。距离牛舍还有三四十米时,牛舍里火光一闪,像是划着了火柴。接着有个人从牛舍里冲出来,往村里飞跑。寡佬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苗凤花的身影。这时牛舍里亮起了火光,寡佬建立刻明白了苗凤花是要放火烧死他的牛。他顾不上追赶和呼喊,冲进牛舍迅速把稻草上的火苗扑灭——他几乎是用身体把火苗砸灭的。幸好灭火及时,小牛毫发无损,只是受了点惊吓。

寡佬建把小牛牵回家里,栓好牛绳,拿了把锋利的镰刀就要去找苗凤花,但又忽然收住了脚步。他关上大门,拿着镰刀坐在小牛旁边,一直坐到天亮,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为深思熟虑后的平静。七点多,寡佬建牵着小牛去找牛贩泉。昨晚的事情,他只字不提,只说是明天去帮一个朋友卖猪仔,要出门两天,请牛贩泉帮忙照顾这头牛。牛贩泉一口答应。寡佬建回到家里,立刻关上门生火做饭,把几个鸡蛋,一条鲮鱼干,以及打算留着冬至煮汤圆的那条腊肉全蒸了,饱餐一顿。然后,他提了个竹篮,装着那把锋利的镰刀出了门。他先去自己的菜地里割了些红薯叶,盖住镰刀,然后走到有两棵凤凰木的那处河岸坐下来。这里是他的牛淹死的地方。他怀念那头死去的牛,感谢它给他托梦,救了他的小牛,但他目光一直不离村尾的石板桥。将近十二点,苗凤花读初二的儿子放早学回家,即将走上石板桥时,寡佬建提着竹篮,迅速朝石板桥走去……

一个小时后,村里人从河里捞起了苗凤花儿子和寡佬建的尸体。两个尸体的脖子都被带锯齿的镰刀拉断了近三分之一,寡佬建的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把镰刀,死了也不松手。

苗凤花扑在寡佬建的尸体上狠命撕咬,嘴里满是寡佬建的血肉,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犹如野兽一般。围观者站得远远的,没有人上前劝阻,似乎是不敢靠近,其实是觉得寡佬建该被撕咬。因为他们只知道寡佬建杀了苗凤花的儿子,却不知道苗凤花昨晚想一把火将寡佬建赶尽杀绝——只要烧死寡佬建的牛,就等于烧死寡佬建。

当晚,苗凤花悬梁自尽。

这天是1989年11月11日,农历十月十四,下元节的前一天。一天之内,一人被杀,两人自杀,双桥村的人视这天为大凶日。自此以后,每年农历十月十四,双桥村的人早早便关门闭户,太阳下山后,村中一片寂静,不见人影。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之前,谁都不出门。村里人认为:每年这一天的晚上,寡佬建、苗凤花以及她的儿子的鬼魂,都回到村里通宵达旦地游荡、撕打。



作者简介:

知晚老人,南粤人。瓜棚上晒老的葫芦瓜,人情不练达,世事多糊涂,贪嗔痴妄愚顽不化。常常行走在颠倒梦想之中,偶尔写篇文章防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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