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最是沧桑起风情

文化   2024-11-08 19:28   辽宁  




大约三百年前吧,葡萄牙殖民者从非洲大批地往巴西贩卖黑奴。由于路途遥远,黑奴在海上漂泊过久,上岸时往往手足僵硬,不能行走,恍若残疾。贩奴者为了让手中的“货”鲜活出手,勒令黑奴在狭小拥挤的船舱中跳舞,活动筋骨。黑奴们便敲打着酒桶和铁锅,跳起了流行于非洲的“森巴”舞。  

森巴舞来到美洲后,很快吸纳了欧洲白人带来的波尔卡舞,以及当地印弟安人的舞蹈,演变为风靡巴西的“桑巴”。看来艺术的融合,是不分种族和阶层的。艺术的天然性,总是使它比政治要先一步到达“和平”。  

对于一个观光客来说,里约热内卢的夜晚,是不能不看桑巴的。  

我们走进剧院时,桑巴舞的表演已经开始了。流光溢彩的舞台上,几个男演员穿着金色长袍,戴着插有五彩翎毛的高筒帽子,正随着激昂的乐曲,且歌且舞着。他们满怀朝气和力量,无论左右移动还是旋转,双足如同跃动的鼓槌,轻灵激越。

接下来上场的,是几个花枝招展的少女。她们穿着红黄蓝绿等色彩艳丽的服饰,袒胸露臂,像一群花蝴蝶,满场飞舞。她们修长的腿,宛如魔术棒,令人眼花缭乱。开始的半小时,我们看得饶有兴味,可是随着节目的深入,在锣鼓和钹一个节奏地敲击声中,我们渐渐有些审美疲劳了,不管舞台上的人怎样变换造型,一行人还是无精打采地垂下头。桑巴其实就是一场狂欢,而狂欢是会把人噎住的。



有了巴西看桑巴的经历,到了阿根廷,我对闻名遐迩的探戈并没有抱很大的期待。一天晚上,大使馆宴请我们,在一家饭店吃烤肉喝红酒,观赏探戈。那个舞台布景简单,上半部是悬空的乐池,下半部是舞池。几杯红酒落肚,我有微醺的感觉。

当抑扬顿挫的舞曲响起来的时候,我却昏昏欲睡。舞池中的演员都很年轻,男士个个西装革履,英气逼人,而女士则是清一色的开叉长裙,亭亭玉立。应该说,探戈比桑巴要适宜观赏,因为管弦乐不像打击乐那样压迫人,它给人舒缓的感觉。虽然如此,连看了三曲后,表情过于庄严的演员还是让我疲乏了。

据说,探戈这种双人舞,表现的是身佩短剑的男士,与情人的幽会,因而表演者的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警觉。有一点警觉当然好,可是满场都是警觉了,就让人觉得晃动在眼前的,是一群木偶了。就在我要耷拉下脑袋的时候,舞台忽然为之一亮,一个风度翩翩的老人携着舞伴上场了!  

他看上去有七十岁了,中等个,四方脸,微微发福,满头银发,穿一套深灰色西装。他的舞伴,虽然年轻,却不是那种身形高佻的,她丰胸阔臀,看上去很丰满。他们在一起,相得益彰。音乐起来,他们翩翩起舞了。

我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老人的脸。他目光温和,似笑非笑,意味深长。他脸上的重重皱纹,像是鱼儿跃出水面后溅起的波痕,给人柔和、喜悦的感觉。他旋转起来轻灵如燕,气定神凝,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他揽着舞伴,时松时紧,舞伴在他怀中,无疑就是一只放飞着的风筝,收放自如。他划过的舞步宛如一个个绽放的花瓣,舒展,飘洒。当这些花瓣剥落后,我们在花蒂,看到了他的优雅和柔情。

这实在是太迷人了!一曲终了,掌声、喝彩声连成一片。坐在我身旁的电影演员潘虹女士,也格外喜欢这个老者,我们俩起劲地拍着巴掌,不停地叫着:“老头太棒了,太棒了!”老者下场后,占据舞台的,又是一对对年轻的舞伴了。他们依然是表情庄严,一丝不苟地跳着,让我觉得好像在看一场拉丁舞大赛,兴致顿减,呵欠连连。



潘虹说:“你睡吧,老头出来了我就喊你。”我很没出息地打起了盹。也不知过了多久,潘虹在我肩膀上抓了一把,说:“醒醒,老头出来了!”果然,又是那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携着他那丰腴的舞伴出场了!他的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他舞出的,分明是一条清水,给人带来爽意,而他自己,就是掠过水面的清风。别人是被探戈操纵着而表演,只有他,驾驭着探戈,使这种舞蹈大放异彩!  

演出结束,大使馆的文化参赞向我们介绍说,这个老者,是阿根廷著名的“探戈先生”,他是阿根廷十位杰出的艺术家之一。他的舞伴,是他的孙女。他年轻时,就是赫赫有名的探戈舞者,他跳了大半辈子了。难怪,在满场的俊男靓女中,他还是那么的夺目。  

我们的最后一站是墨西哥城。观看墨西哥民族风情歌舞表演,是在一家有着四百年历史的大剧院。圣诞将至,剧院装饰得很漂亮。这台歌舞像是桑巴的翻版,也是一个节奏的热烈奔放的音乐,以及不断变换的绚丽服饰。演出只到半场,我们访问团的人,大都打起了瞌睡。

那一刻我想,为什么风情的表演会使人疲倦呢?也许因为风情没有情节性,不吸引人?也许因为风情不触及人的心灵,没有震撼力?难道风情只能成为轻轻一瞥的招贴画,或是可有可无的旅游纪念章?我想起了那位“探戈先生”,为什么他的表演就能让人身心激荡呢?思来想去,是阅历让他能出神入化地演绎风情啊。

风情在他身上,是骨子里生就的,舞步不过是外化形式而已。而没有阅历的风情,如同没有发酵好的酒,会让人觉得寡淡无味的。看来,最是沧桑起风情啊。


神经衰弱

作者:迟子建 

睡眠就是把一条奔腾喧嚣的河给拦腰截断,让它微波不兴地暂时进入平静状态。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河流都安于这种命运的安排,它们有的就冲破阻拦,仍然一泻千里地向前奔流,不舍昼夜。这就产生了失眠者,医学上称这种病为“神经衰弱”。  

神经衰弱说白了就是睡不好觉。有觉不睡,岂不是烧包?再说睡觉是件多自然、多令人幸福的事啊。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有的人就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同窗外的星星一样睁着眼睛度过长夜。夜晚对于失眠者来讲,不再是温柔的梦乡,而是荆棘遍布、青蛇游走、充满阴沟的地狱。  

神经衰弱者以知识分子居众。很少听见哪个农民抱怨他睡不着觉,更没有天真烂漫的儿童说他苦于失眠。看来知识和阅历是失眠的两大症结。没有知识,就没有更深的追求和幻想,没有那种精神激情驰骋后所造成的身心疲惫。

没有阅历,也就少了那些断肠般的回忆和被惨痛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后的凄凉心境。失意、痛苦、徘徊、伤感、患得患失,这些都是造成失眠的主要因素。也许你会说,看破红尘,把一切置之度外不就安然了么?然而我们就生活在滚滚红尘中,岂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超脱,就连弘一法师临终的手书遗言也是“悲欣交集”四个大字,那么大彻大悟的他仍然满含着人类共通的一种情怀,真让我们这些挣脱不了凡俗羁绊的人热泪盈眶。

既然世界上清静的庙堂都可能只是形式上的东西,那么我们只能在自己的心中设置一座庙堂来供奉它。没有上天赐予的福音书能够拯救你所面临的困境,于是你就让思维飞速旋转,搞得自己精疲力竭,却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乎就把白日的苦恼延伸到夜晚,在黑暗中承受苦不堪言的失眠。  

有关治疗失眠的方法简直太多了。我想哪位有心人若是乐于搜集整理,定能写出一本《失眠者百科丛书》。西医有为人们广泛使用的“助眠灵”,中医有针灸、煎服汤药等疗法。最广泛的是流传于民间的一些说法,诸如查数、念佛经咒语、想象船在八级大风的海面上颠簸、想象绿意盈门的小院或者无边无际的沙漠……真是数不胜数。

看来对精神疾病的治疗总是千奇百怪的。有些偏方对于一些患者确实有效,然而大多是水中明月、纸上谈兵,给人似是而非的感觉。  

我在师专做教师时曾有过失眠经历,阶段性失眠。经常是夹着教案去讲台时呵欠连天,精神萎靡。人过三十岁之后,仿佛一双脚真正落到了大地上,幻想的东西少了,睡眠也变得踏实起来。然而也不是一沾枕头就能入眠,总要在床上辗转一番方能入睡。

去年省作协分给我一套新居,因我家中的亲人远在大兴安岭,所以只能独自操持装修工作。尽管请了装修公司不用我做具体的活儿,但是有些事儿还必得我去做。比如选择各种贴面材料的质地、颜色,比如选购卫生间的洁具。

大到购买每个房间的吊灯,小到选购门把手和锁头,事必躬亲,我几乎把哈尔滨比较大的装饰材料市场都跑遍了。买到东西,往往是雇了三轮车拉回来,我坐在车尾,被骄阳曝晒得无精打采,就像个辛劳过度的农妇。所以那一段时间,我从新居工作完一天回  

到老房子,连爬楼的力气都没有了。吃过饭倒在床上立刻入睡,而且睡眠中多半没梦。整整一个月,因为过度的体力消耗,我尝到了睡眠的美好感觉。  

前一段时间读到某位老作家谈当年被下放到农村的感觉,说他经过劳动后,奇怪的是多年睡不着觉的老毛病竟好了。我看后不禁哑然失笑。睡眠与劳动确实有着水乳交融的关系,那就是体力劳动可以助眠,而脑力劳动则造成失眠。能够把二者恰当地结合起来,才是解决失眠的真正途径。  

川端康成和海明威的晚年都被失眠所困扰,是不是失眠把他们搞得心力交瘁而用自戕的办法来寻求解脱、击碎一切梦境?杜拉斯晚年也因失眠而酗酒。

我想人确实是痛苦的,因为当晚年我们的思维仍然敏捷、充满激情的时候,我们却没有足够的体力用劳动换得宁静的睡眠。当我们的灵魂还如此鲜活的时候,而躯壳却已残破不堪。即便如此,我想没有人会因此而放弃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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