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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红蚂蚁,一只黑蚂蚁,一只白蚂蚁;架起它们的天线,穿好行军靴,排成一路纵队,踢着漂亮的正步,誓师讨伐。
三只蚂蚁雄兵,寻找一处名为“人"的肉体丛林,开始挖战壕、修栈道、布设地雷、搬运粮草,依人体结构划分游击战区,它们非常聪明地把总司令部设在头发地带(如果那个人不是秃头的话),在举行简单而隆重的升旗典礼之后,随即互授军阶,分派突击任务、成立后援小组。当这些事都依照时刻表完成时,天色也晚了,它们象征式地拿几滴毛细孔内的余汗擦个澡,夜来扎营于耳朵内。它们轮流当卫兵,以防人的指头突然掏耳朵此种颠覆的阴谋。如果一宿平安,第二天准时吹奏起床号,集合报数、点名喊“有”,一起做蚂蚁体操,呼个口号。
三只蚂蚁不打仗的时候,喜欢围坐一圈,读《南柯记》传奇小说,它们允文允武,以儒将自许。当高声朗诵到:“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时,必同声悲叹、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它们矢志为蚂蚁帝国失落的光荣传统献出热血,以一己为牺牲,图万世之大业。它们的兜儿里都揣着蚁王的正面半身御照,晨昏定省,以示服膺领导。当黑蚂蚁目光炯炯,逼视同袍,说:“这是一个非常的时代,一个救亡图存的时代...."两只蚂蚁不禁悲伤地俯首,遥想家乡的小蚂蚁子孙正濒临断粮危机,嗷嗷待哺地等着它们掳回“大虫”以熬过寒冬。两只蚂蚁捶胸顿足,忍住眼泪,与黑蚂蚁—起又呼了个口号。
挫折像英勇的蚂蚁兵团,以缜密的作战计划,单点突破,化整为零,逐步展开:头发之役、眼泪溃堤、极机密嘴部坚壁清野策略、手脚大捷,并且运用心战喊话,使名为“人"的这只大虫突破心防,自动倒戈,撞墙抹颈割腕,一时三刻昏厥过去。胜利的时刻终于来了! 三只蚂蚁扛着敌人的躯体,踩着漂亮的正步,浩浩荡荡朝着蚂蚁国的康庄大道前进——事实上只有两只蚂蚁扛人,因为必须有一只蚂蚁在队伍前面打起胜利的旗帜;它们经过激烈且复杂的猜拳才达成协议由黑蚂蚁掌旗——它们顺便决定凯旋时不呼口号,改吹口哨。
挫折就是这样,叫人死不了,活着又不爽快。好比春花浪漫的季节里,早晨醒来,发现身上的薄被爬满蚂蚁。在你还没有惊叫之前,它们已经为丰盛的早餐做过祷告了。
挫折不单独来,它带着子子孙孙一块儿来。被三只小蚂蚁扛走的人,似乎只有两条路:成为俘虏,或反败为胜毙了它们的蚁王。
挫折饥不择食,只要是内分泌正常,带人味儿的,全是三只蚂蚁搬运的对象。管你帝王将相、贩夫走卒,管你美若西施、丑若模母,它们全看上眼。若有人说打从出娘胎到现在,不知道蚂蚁这小可爱的,必是瞎掰;说活到这把岁数没经过挫折的,除非石人木心。那就对了,三只蚂蚁的气力够吊死一个人,当挫折来时。
要我翻账本儿,查查挫折这笔开销,说真心话,有那么一点难。好比考我哪块蛋糕哪片饼屑曾招过蚂蚁,八辈子也想不起来。我一直处在挫折之中,日久生情,把眼睛也瞧顺了。对走到哪里蚂蚁队尾随而至的人而言,没那等闲工夫赶它们的。
自从我练就半游戏半认真的人生观之后,人生道上的枯木漂石、鼠屎蜂螂鞘,随它们爱来就来,爱去即去。情感受创、事业多磨,也不过像一锅好汤飘了一粒螳螂屎,舀掉它,汤头还是鲜得很。遇人不淑、怀才不遇,加点破财消灾,也犯不过扯肺动肝拉一摊鼻涕眼泪。照我的老法子,蚂蚁舔过的甜糕我—样吃,如果它们很慈悲留给我的话。
挫折,是我道上的朋友。当然,这是经过多次被莫名其妙扛进蚂蚁窝之后,才换帖的。
在我还没有认识可爱的蚁兽之前,那是我这一生中最金碧辉煌的岁月。我相信必定有几位长翅膀的仙女成天无事可干,扇着小翅跟着我在乡村的每一条路上飞来飞去。我甚至以为,过于奇妙地躺在稻梗上模仿云朵的姿势,或眯着眼睛摇头想把世界全部晃成绿色这种傻事,必定是她们促狭着哈我的脚丫才使我变得如此快乐,莫名其妙的快乐。我至今想起那些短暂的时光仍会心痛,因为人不应该那么无邪地快乐,它的消逝,意味着仙女们的早夭,因为我不小心误跨人世的门槛,不得不开始早熟。
从此以后,快乐像乞丐碗内的剩饭残羹般值得感恩,因为,挫败与痛苦才是我们本分的粮食。
意外。总是意外。在我生命历程里的挫折事件从不肯慢慢撒苗、冒芽,以让我储蓄应变能力去挡它。它们突然发生,一次来临足以崩垮我所依循的秩序,逼我不得不从废墟中拣起碎成片儿的自己,离弃旧土,再找一处荒野,打桩砌墙安了身。我总是清楚,这一走便永远回不来了,那儿的风土人物与故事,都将成为储放记忆的抽屉里的碎纸头、破画片,以及不能再咬住什么的回纹针。
如果历经挫折也像蛇必须蜕皮的宿命,我猜想我所蜕的皮够织—条拼花地毯吧!
但是,人不应该过度炫耀自己的痛苦,因为任何一条街道的拐角仍躺着比我们更痛的人。能够正常地—肩挑起自己分内的破败玩意儿,毕竟是一种福气,有些人遭遇到的袭击,压根儿非他能力所能负荷;譬如有着五十公斤肩力的人担四十公斤石头,与有着十公斤肩力者挑二十公斤担子,哪个重呢?
我这样子看挫折,渐渐把它当作修行。
人生的结构,也像月之阴晴,草树之荣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我们之所以容易受伤,乃因为在尽情享受美好的一半之后,更贪心地企求全部圆满。我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却习惯在挫折来临时怨声载道,仿佛受了多大的冤屈。人是追求完美的动物,而完美只是激励人怀有向上意志的信念而已,人生的基础结构无法得出完美。
挫折的来临,有时象征—种契机。它可能借着颠覆现行秩序,把人带到更宽阔的世界去。它知道人常常不知不觉地窝在旧巢里拒绝变动,久而久之成为瓮内酱菜。它不得不以暴力破缸,让人一无所有,赤手空拳从荒芜中杀出生路。当他坐在新庄园品尝葡萄美酒回想过去的折磨,他会衷心感谢挫折,并且不可思议自己为何能在那只酱缸窝藏那么久!
挫折,开发了我们再生产的潜力。我已经不再觉得被崩垮的故事与人物,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地方,这种看来相当寡情的性格,根源于对人生有了更开朗的看法。过去的,好比一张被雨淋湿的旧报纸,不需要再背诵新闻内容,更犯不着以体温烘干冷湿的纸张。我但愿自己永远保持一种自信:现在拥有的比过去任何时刻都丰盛。
所以,三只蚂蚁背着绳索在我背后蹑手蹑脚的时候,我起了愉快的游戏心情。它们以为寻获了庞大猎物,流露出不懂得节制的快乐;我暗算它们将扛我到更曼妙的世界去,同样流露出过于猴急的表情。
反正,我已经被绑架许多次了,知道什么样的姿势有利于打包。反正,我已经无可救药地寡情了,当然不会捧着人生里的古董珍玩增添蚂蚁们的负担。它们喜欢绑我就绑吧,有时候不妨学习视一切如粪土,连牙刷也不要带。
三只蚂蚁像忠党爱国的军人呼过伟大的口号之后,又激烈地猜拳,这时间够我在它们胜利的旗帜“战俘一名"底下填写自己的名字。当它们达成协议又经过热情的握手礼仪,终于发号施令:“一、二、三、四,左脚、右脚、前脚、后脚”一面踢着漂亮的正步,一面抽出天线,收听广播电台是否播报三只蚂蚁吊死一个人的新闻号外。
它们过度兴奋以至于不曾发觉,扛着的那个人正在打呼,尾随在后的仙女们扇着小翅膀,把七彩的鼾泡扇到天空,三只蚂蚁误以为远方蚁国正为它们的胜利施放烟火,非常感动地朝着鼾泡行举手礼,又激动地呼了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