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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聂华苓女士
父亲的灵柩还没从贵州运回汉口,真君就进了门。那是1936年春天。我跟着母亲从汉口去武昌接真君,我挨着母亲坐在渡江的轮船上,她没有说话。父亲死后,谈笑风生的母亲突然变得沉默了,你问一句,她答一句,就是那一声回答,好像也很费力。母亲一身灰布罩衫,灰布鞋,短短的头发,拢在脑后,瘦削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从小我就怕母亲死去。她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可以盯着她。冷风吹起江上的浪花,吹不平母亲皱着的眉头。她不说话,我就故意找话说。我明白了,我得意地说。凡是母亲不正面回答我的话,就肯定我的话是对的。母亲又望了我一眼,淡淡笑笑。你就喜欢问长问短,打听别人家的事。黄鹤楼从一个小点子,逐渐变成一个影子,越变越大,变成一座褪色的楼台,越逼越近,逼在眼前了。她穿着绿地洒红花布棉袄棉裤,笑嘻嘻望着我们。嗯,嗯。她点点头,然后向屋子里喊。太太,有客。母亲说:不坐了,我就带她走吧,什么也不要带,家里都准备好了。她把走说成久,原来她是个大舌头。不知道她为什么笑,那么空洞洞的笑,和她的塌鼻子小眼睛一样,永远在那张木头脸上。郑太太说。我不走,你跟她们走吧。你从小就来了,我把你当自己的姑娘,我养不起你了,你要去享福了,听话,好好伺候老太爷……郑太太声音越说越小了。你放心。母亲说。不会亏待她的,老太爷一天到晚嘀咕呀,儿子死了,只要有个伴,日子也好过一点,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梅香年纪轻轻的,我这是作孽呀。她跟我没有指望头,跟你们有吃有喝,是她的福气,只要她日后有个照应。一定,一定,你放心。母亲转头对梅香说。走吧!又转身对郑太太说:老太爷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真君。你不叫梅香啦,你叫真君。郑太太又大声对她叫。记住!梅香不好听,真君好听。郑太太对她说话总是扯高嗓门,原来她耳朵有毛病。梅香好,她指指天井角上一棵盛开的梅花,那戏梅花,我戏梅花。嗯,你索的,嗯,你索的。改了名字,你就有好看的衣服穿啦。郑太太说。比你这新棉袄还好看,走吧,走吧。跟我走,有新衣服。母亲的嗓门也大了。单的,夹的,棉的,都好看,跟我走,都是你的,还有新的。在渡江的轮船上,我故意坐在母亲和真君之间,和她说说三岁小孩的话。母亲拍拍我的肩,指指船上的人,表示他们都望着我们。她又摆摆头,不晓得。她指着逐渐变小的黄鹤楼:好玩。嗯,好玩。她望着流去的江水说:我死欢。母亲没等她回答,对我说:你越说越不成话了,我耳朵都震聋了。好玩嘛。我望了一眼真君的花布棉袄。父亲死了,我们都戴孝,孩子们不能穿花衣服,只有她一个人穿花衣服,她是我们家的特殊人物了。汉口江岸一溜高高的石阶,我们爬一段,就歇下喘气,朝上看江汉关,和天一般高。真君昂着头,张着嘴,看呆了。大钟当——当——地响了。真君这下子可真乐了。她脸上那模模糊糊的笑,一下子亮开了,和婴儿的笑一样,纯纯净净的快乐。她指着钟楼上继续当——当——响的大钟说:我死欢。母亲带她上楼去见爷爷,掀开爷爷卧房的门帘说:爹,真君来了。爷爷坐在火盆旁边捧着水烟袋,笑眯眯望着真君说:好,好,来了,好。我从没看见爷爷那样子微笑。爷爷的笑声和他的脾气一样,炸弹一样爆裂出来的,他突然不那么威风了。母亲指指茶几上的什锦果盒,走过去抽开五屉柜最大的一个抽屉:你看。这都是你的新衣服。我偷偷看爷爷的脸色。他仍然笑眯眯的,放下水烟袋,走过去抽开五屉柜最上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锦缎盒子,递给真君。她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我死欢。真君把戒指戴在右手的中指上,看了又看。我死欢。幸亏你想得周到,打了个戒指。爷爷对母亲说:从今以后,上上下下都叫她真君吧,她只管我这房里的事,吃饭和我们一起吃。母亲吩咐厨房当天在老太爷房里另开一份晚饭。我有点儿失望,不能逗真君了。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我就在楼上走廊上晃来晃去。爷爷的房门一开,就看见真君端着白地蓝花搪瓷脸盆出来了,到楼下厨房去打热水。讲嘛!讲嘛!今天打拨浪鼓的来了,我买胭脂给你。我那么说,其实,我哪有钱?这里痛。她指向两腿之间见不得人的地方。血,嗯,血。她呆呆望着我,不懂我的话。我扔下她,跑上楼,跑到母亲房里。姆妈!真君流血了!带她到同仁医院去!第二天,放学回家,我眼巴巴等着真君从爷爷房里出来。她一出房门,我就拦着她问:你又流血了吗?货郎停下来,把背着的柜子放在地上。柜子玻璃顶下面,摆满了好看的东西:水钻别针呀,水钻发夹呀,玳瑁梳子呀,九连环手镯呀,鹅蛋粉呀,水胭脂呀,印花手绢呀,还有我一直想要的镶银乌木镯子,戴在胳膊上,掖条挑花手绢,多美!我把镯子拿在手里摸了又摸。没有钱!真君从丝棉袄的里兜掏出一块银元,对我说:你买,老太爷的。她指指手中的银元。我给你戴。我将发夹别在她发角。货郎连忙从柜子底层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真君在镜子里看看,又转头给我看。我们俩,一个手戴镶银乌木镯子,一个头别水钻发夹,手牵手跑进屋。真君成了我家的特权阶级,孙子们有些不服气。有一天,真君在门口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三岁的季阳在楼上走廊和二哥玩,看见她上楼,边走边吃栗子。爷爷拿着拐杖咚咚走出来,二哥牵起季阳的手往楼下跑,季阳吓得哭了,爷爷跟着二哥和季阳追。两个孙子一哭一笑,从前楼跑过楼下,跑到后楼,跑到楼上,又从前楼跑过楼下,又跑到后楼,又跑到楼上。爷爷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响,响遍了整栋屋子。母亲从房里走出来,看见那景象,忍住笑对爷爷说:爹,不要生气,教训他们一顿就是了。当着媳妇的面,爷爷也就不了了之,二哥躲着爷爷几天没见面。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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