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爷爷的丫头——真君

文化   2024-10-31 19:49   辽宁  

版权说明:我们注重分享。文章、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如有异议,请后台告知小编,我们会及时删除。


本文作者聂华苓女士



父亲的灵柩还没从贵州运回汉口,真君就进了门。那是1936年春天。
我跟着母亲从汉口去武昌接真君,我挨着母亲坐在渡江的轮船上,她没有说话。父亲死后,谈笑风生的母亲突然变得沉默了,你问一句,她答一句,就是那一声回答,好像也很费力。母亲一身灰布罩衫,灰布鞋,短短的头发,拢在脑后,瘦削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从小我就怕母亲死去。她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可以盯着她。冷风吹起江上的浪花,吹不平母亲皱着的眉头。她不说话,我就故意找话说。
真君是郑家的丫头吗?我明知故问。
母亲淡淡嗯了一声。
爷爷要娶个丫头吗?
不娶她。只是伺候爷爷。
张德三也可以伺候爷爷呀。
你不懂,少管闲事。
我懂,爷爷要个儿子,邱伯伯的丫头就生了个儿子。
爷爷不要儿子了。
只要个丫头?
嗯。
她跟爷爷睡觉吗?
母亲望了我一眼。姑娘家,不要管这些事。
我明白了,我得意地说。凡是母亲不正面回答我的话,就肯定我的话是对的。
母亲又望了我一眼,淡淡笑笑。你就喜欢问长问短,打听别人家的事。
真君好不好看?
你看到她就晓得了。
母亲沉默了,望着流去的江水。
黄鹤楼从一个小点子,逐渐变成一个影子,越变越大,变成一座褪色的楼台,越逼越近,逼在眼前了。
走吧。母亲牵起我的手。
黄包车在黄土坡上一栋小屋前停下。
你认得我吧?母亲指着开门的人说。
她穿着绿地洒红花布棉袄棉裤,笑嘻嘻望着我们。嗯,嗯。她点点头,然后向屋子里喊。太太,有客。
请进,请进!郑太太一面说,一面从屋子里走出来。
我们走进堂屋。
母亲说:不坐了,我就带她走吧,什么也不要带,家里都准备好了。
梅香!郑太太大声叫。你跟她们走吧!
你久,我久。梅香仍然笑嘻嘻的。
她把走说成久,原来她是个大舌头。不知道她为什么笑,那么空洞洞的笑,和她的塌鼻子小眼睛一样,永远在那张木头脸上。
郑太太说。我不走,你跟她们走吧。你从小就来了,我把你当自己的姑娘,我养不起你了,你要去享福了,听话,好好伺候老太爷……郑太太声音越说越小了。
梅香仍然笑嘻嘻的。
你放心。母亲说。不会亏待她的,老太爷一天到晚嘀咕呀,儿子死了,只要有个伴,日子也好过一点,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梅香年纪轻轻的,我这是作孽呀。
她跟我没有指望头,跟你们有吃有喝,是她的福气,只要她日后有个照应。
一定,一定,你放心。母亲转头对梅香说。走吧!又转身对郑太太说:老太爷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真君。
你不叫梅香啦,你叫真君。郑太太又大声对她叫。记住!
她摆摆头。不,我叫梅香。
梅香不好听,真君好听。郑太太对她说话总是扯高嗓门,原来她耳朵有毛病。
梅香好,她指指天井角上一棵盛开的梅花,那戏梅花,我戏梅花。嗯,你索的,嗯,你索的。
真君真有趣,以后可以逗她玩了。
改了名字,你就有好看的衣服穿啦。郑太太说。比你这新棉袄还好看,走吧,走吧。
跟我走,有新衣服。母亲的嗓门也大了。单的,夹的,棉的,都好看,跟我走,都是你的,还有新的。
母亲说话和真君一样了,像三岁小孩的儿语。
好,好。她点点头。
你跟太太磕个头吧。母亲说。
她趴在地上磕头。郑太太扶起她,眼泪流了一脸。
在渡江的轮船上,我故意坐在母亲和真君之间,和她说说三岁小孩的话。
真君,你几岁了?
她不理我,笑嘻嘻望着黄鹤楼。
真君!我大叫了一声。
母亲拍拍我的肩,指指船上的人,表示他们都望着我们。
真君这才转过头来。我凑近她耳朵:你几岁?
她摆摆头,不晓得。
你姓什么?
她又摆摆头,不晓得。她指着逐渐变小的黄鹤楼:好玩。嗯,好玩。她望着流去的江水说:我死欢。
你坐过船吗?我指指我们坐的长板凳。
她摇摇头,接着说:我死欢。
你到哪里去?
有新衣服。她指指身上的花棉袄。
还有胭脂水粉。
好,我死欢。
我带你去买!
好,我死欢,嗯,我死欢。
我带你去公园玩。
她望着我,没有回答。
公园,公园呀,有梅花。
我死欢。
有小姑娘。
我死欢。
有糖吃。
我死欢。
坐马车。
她仍然笑嘻嘻望着我。
马车呀!
她摆摆头:不晓得。
好大的车子,马拖着跑,嘀嗒,嘀嗒。
她还是摆头:不晓得。
我无可奈何。汽车呢?
母亲没等她回答,对我说:你越说越不成话了,我耳朵都震聋了。
好玩嘛。我望了一眼真君的花布棉袄。父亲死了,我们都戴孝,孩子们不能穿花衣服,只有她一个人穿花衣服,她是我们家的特殊人物了。
汉口江岸一溜高高的石阶,我们爬一段,就歇下喘气,朝上看江汉关,和天一般高。真君昂着头,张着嘴,看呆了。大钟当——当——地响了。
真君这下子可真乐了。她脸上那模模糊糊的笑,一下子亮开了,和婴儿的笑一样,纯纯净净的快乐。她指着钟楼上继续当——当——响的大钟说:我死欢。
我说:我死欢,我死欢。你死欢死吗?
死欢。
死在哪里?
不晓得。
我站在坡上笑弯了腰。
走吧,不要再逗她了。母亲说:她成了你的玩意儿。
真君就那样子笑嘻嘻走进我家大门。
母亲带她上楼去见爷爷,掀开爷爷卧房的门帘说:爹,真君来了。
爷爷坐在火盆旁边捧着水烟袋,笑眯眯望着真君说:好,好,来了,好。
我从没看见爷爷那样子微笑。爷爷的笑声和他的脾气一样,炸弹一样爆裂出来的,他突然不那么威风了。
母亲说:真君,这是老太爷,你在这里伺候老太爷吧。
真君摇摇头:戏候太太。她指着母亲。
母亲也摇摇头:不,老太爷有新衣服,有好吃的。
母亲指指茶几上的什锦果盒,走过去抽开五屉柜最大的一个抽屉:你看。这都是你的新衣服。
我偷偷看爷爷的脸色。他仍然笑眯眯的,放下水烟袋,走过去抽开五屉柜最上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锦缎盒子,递给真君。她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等不及了,对她大叫:打开看呀!
她打开盒子。
金戒指!我一把抢过来看,一溜梅花花圈。
母亲指着戒指对真君说:这是你的花,戴上吧!
我死欢。真君把戒指戴在右手的中指上,看了又看。我死欢。
向老太爷说谢谢呀!母亲说。
谢谢老太爷。真君向爷爷鞠了个躬。
幸亏你想得周到,打了个戒指。爷爷对母亲说:从今以后,上上下下都叫她真君吧,她只管我这房里的事,吃饭和我们一起吃。
母亲吩咐厨房当天在老太爷房里另开一份晚饭。我有点儿失望,不能逗真君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我就在楼上走廊上晃来晃去。爷爷的房门一开,就看见真君端着白地蓝花搪瓷脸盆出来了,到楼下厨房去打热水。
她看见我,脸笑开了,老朋友嘛。
我跟着走下楼,凑在她耳边问:你跟爷爷睡觉吗?
嗯。
怎么睡?
不讲。
为什么不讲?
球戏。
什么戏?你说像打球一样?
她咯咯笑了。球戏,嗯,球戏。
哦,丑事。
嗯,球戏。
你喜欢吗?
不死欢。
为什么?
痛。嗯,痛。
哪里痛?
不讲。
讲嘛!讲嘛!今天打拨浪鼓的来了,我买胭脂给你。我那么说,其实,我哪有钱?
这里痛。她指向两腿之间见不得人的地方。血,嗯,血。
血?到同仁医院去!
她呆呆望着我,不懂我的话。我扔下她,跑上楼,跑到母亲房里。姆妈!真君流血了!带她到同仁医院去!
母亲苦笑了一下。你不要管闲事!好不好?
真君流血呀!
不会流了。再流,就去同仁医院,好吗?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眼巴巴等着真君从爷爷房里出来。她一出房门,我就拦着她问:你又流血了吗?
她摇摇头。好了。
你又和爷爷睡觉了吗?
嗯。
痛不痛?
她又摇摇头。我死欢。
你喜欢爷爷吗?
死欢。
拨浪鼓得棱得棱在街上响过来了。
我拉着真君说:走,货郎来了,你一定死欢。
货郎停下来,把背着的柜子放在地上。柜子玻璃顶下面,摆满了好看的东西:水钻别针呀,水钻发夹呀,玳瑁梳子呀,九连环手镯呀,鹅蛋粉呀,水胭脂呀,印花手绢呀,还有我一直想要的镶银乌木镯子,戴在胳膊上,掖条挑花手绢,多美!我把镯子拿在手里摸了又摸。没有钱!
真君从丝棉袄的里兜掏出一块银元,对我说:你买,老太爷的。她指指手中的银元。
你呢?
这个。她指着水钻发夹。
货郎从柜子里取了出来。
我给你戴。我将发夹别在她发角。货郎连忙从柜子底层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真君在镜子里看看,又转头给我看。
好看,好看!去给爷爷看。
我们俩,一个手戴镶银乌木镯子,一个头别水钻发夹,手牵手跑进屋。
真君成了我家的特权阶级,孙子们有些不服气。有一天,真君在门口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三岁的季阳在楼上走廊和二哥玩,看见她上楼,边走边吃栗子。
季阳向她伸手说:君君。
不,不,老太爷的。
仗义勇为的二哥说:老太爷的,也要给!
不,不,老太爷的。
二哥举起手:你给不给?
不,老太爷的。
二哥在她背上捶了一下。
打我,好痛。她哭着走进爷爷的房。
什么人打?爷爷在房里问。
二少爷打。
爷爷拿着拐杖咚咚走出来,二哥牵起季阳的手往楼下跑,季阳吓得哭了,爷爷跟着二哥和季阳追。两个孙子一哭一笑,从前楼跑过楼下,跑到后楼,跑到楼上,又从前楼跑过楼下,又跑到后楼,又跑到楼上。爷爷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响,响遍了整栋屋子。
母亲从房里走出来,看见那景象,忍住笑对爷爷说:爹,不要生气,教训他们一顿就是了。
当着媳妇的面,爷爷也就不了了之,二哥躲着爷爷几天没见面。

更多精彩:

阿城:春梦

方方: 第五种威胁

蒋勋 | 越来越孤独的社会

梦里潇湘文学苑
文学平台,收录有散文、诗歌、小说等名家名篇及个人原创作品。每日定时更新,给您不一样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