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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卷深思。试问谁不想成为关老爷?家大业大,生活无忧,我们梦寐以求的房子、票子、车子,他生来就有。
他已无忧。他如看青,实则散心,散心路上,好吃的必不可少。他带了厨子。想吃什么厨子出手。醉虾,叉烧野兔,清炖野鸡,应有尽有。
哈喇子流下来了。你说汪先生,怎么处处能写好吃的美味呢,读书,读着读着就把书页浸湿了,怪不好意思的。
美味过后念念经,他要睡了。自然有人暖被窝,有钱人的生活难以用世俗的眼光看。大姑娘或小媳妇,天亮后得一枚金戒指,关老爷看青,就是要把一口袋戒指给出去。
天亮了,关老爷累了,他收拾行囊,他完成了看青的壮举,他犹如一位凯旋的将军。
与君共赏汪曾祺笔下的关老爷:
关老爷
文/汪曾祺
老关老爷——关老爷的父亲作过两任两淮盐务道,搂了不少银子,他喜欢这小城土地肥美,人情淳厚,就在这里落户安家,起房屋,置田地,优哉游哉当了几年快活神仙老太爷。
老关老爷的丧事办得极其体面。老关老爷死后,关老爷承其父业,房屋盖得更大,田地置得更多。一沟、二沟、三垛、钱家伙都有他的庄子。
他是旗人。旗人有族无姓,关老爷却沿其父训,姓了关。关老爷的二儿子是个少年名士,还刻了一块图章:汉寿亭侯之后。其实关家和关云长是没有关系的。
关老爷有两个特点。一是说了一嘴地道京腔,比如,他见小孩子吸烟,就劝道:“小孩子不抽烟!”本地都说“吃烟”,他却说“抽烟”,本地人觉得这很奇怪。
一是他走起路来是方步,有点像戏台上的台步,特别像方巾丑。这城里有几家旗人,他们见面时都还行旗礼——打千儿,本地人觉得他们好像在演戏,很滑稽,很可笑。
关老爷个子不高,矮墩墩的。方脸。“高帝子孙多隆准”,高鼻梁。留两撇八字胡。立如松,坐如钟,他的行动都是很端正的。他的为人也很正派。他不抽大烟,不嫖,不赌。只是每年要下乡看一次青。
“看青”即估产。田主和佃户一同看看今年的庄稼长势,估计会有多少收成,能交多少租。一到稻子开花,关老爷就带了“田禾先生”下乡。
关老爷骑一匹大青走骡,田禾先生骑一匹粉嘴踢雪黑叫驴,一路分花度柳,款款而行。庄稼碧绿,油菜金黄,一阵一阵野蔷薇的香味扑鼻而来,关老爷东张张西望望,心情十分舒畅。
他下乡看青,其实是出来玩玩,看看野景,尝尝野味,改变一下他在深宅大院里的生活。
估产定租这些事自有田禾先生和庄头商量,他最多只是点点头,摇摇头。他看的什么青!这些事他也不懂。
他还带着一个厨子。厨子头一天已经带了伏酱秋油,五香八角,一应作料,乘船到了一沟。
在路上吃过一碗虾仁鳝丝面,中午饭就不吃了,关老爷要眯一小觉。起来,由庄头领着,田禾先生随着,绕村各处看了看。
田禾先生和庄头估计今年收成,商谈得很细,各处田土高低,水流洪窄,哪一个八亩能打多少,哪一堤柽柳能卖多少钱……意见一致,就粗粗落了纸笔,有时意见相左,争持不下,甚至会吵了起来。
到了太阳偏西,还没有一个通盘结果。关老爷只在喝茶抽烟,听他们争吵,不置一词。厨子来问:“开不开饭?”关老爷肚子有点饿了,就说:“开饭开饭!先吃饭,剩下的尾数也不值仨瓜俩枣,明天再议。”
关老爷在一沟的食单如下:
凉碟——醉虾,炸禾花雀,还有乡下人不吃的火焙蚂蚱,油氽蚕茧;
热菜——叉烧野兔,黄焖小公狗肉,干炸活花鱼;
汤——清炖野鸡。
他不想吃饭,要了两个乡下面点:榆钱蒸糕,面拖灰藋菜加蒜泥。关老爷喝酒上脸,三杯下肚就真成了关公了。喝了两杯普洱茶,就有点吃饱了食困,睁不开眼了。
他还要念一会经。他是修密宗的,念的是喇嘛经。
他要睡了。庄头已经安排了一个大姑娘或小媳妇,给他铺好被窝,陪他睡下了。
第二天起来,就什么都好说了,一切都按庄头的话定规。
他给陪他睡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金戒指。他每次都要带十多二十个戒指,田禾先生知道,关老爷下乡看青,只是要把一口袋戒指给出去,他和庄头磨牙费嘴都只是过场而已。
一沟、二沟、三垛转了一圈,关老爷累了,回到钱家伙喝了人参汤,大睡了两天,回家,完成了他的看青壮举,得胜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