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电影》|《出走的决心》与苏格拉底之问:人应该怎样生活?

学术   电影   2024-09-29 17:37   北京  


新作评议

作者:安燕

责任编辑:杨天东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电影》2024年第10期

安燕


西南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教授

提要:《出走的决心》贯穿了“人应该怎样生活”“什么是良好的生活”这个苏格拉底之问。过“良好的生活”,是某种实践理性的结果,从对自我的认识开始,追寻内在德性、自由与快乐。一系列弱因果关系的事件在回忆与现实的交叉叙事中盘旋、增殖,形成递归运动,直抵“出走”这个“强奇点”事件。影片创造了一种新的编剧法,不说教、不抒情,通过呈现感知,使现代伦理生活变得真实、可感、可理解,将对女性困境和对人的普遍精神困境的探讨合二为一。


关键词:《出走的决心》人应该怎样生活 递归运动 编剧法


《出走的决心》是尹丽川执导的第四部电影,此前的《公园》《牛郎织女》《与时尚同居》等作品虽曾入围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戛纳国际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但影响波澜不惊。尹丽川作为“下半身写作”诗人、作家、摇滚音乐人,她的电影似乎有理由被期待延续诗歌、小说和摇滚乐的先锋性,然而,她的电影对伦理题材的偏爱、对朴素的“新现实主义风格”的追求、对“拒绝过度阐释”的践行、对电影表达温暖与爱的认同,皆与她此前的形象相去甚远。同样是伦理题材、朴素的日常生活叙事、沉缓的画面风格、细腻的女性情思、残酷里的温暖和诗意,《出走的决心》保持了尹丽川稳定的电影艺术观念。该片因强度聚焦的女性生存困境话题未映先热,引发网络共鸣和讨论。

一、苏格拉底之问:人应该怎样生活?

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与特拉叙马克讨论并提出了“人应该怎样生活”这个问题,与之同构的问题是“什么是良好的生活”,这成为苏格拉底伦理学的核心问题。这个问题打破了人们对日常性不假思索的沉溺状态,打破了日常生活的惯性,促使人们返回内心,追问生活的价值与意义。这个贯穿影片《出走的决心》的问题,造就了其强烈的思索气质。

影片片头直抵这一问题的终点,也是叙事的终点:女主人公李红独自在路上驾驶,下车后,她将ETC卡扔下山崖,愤怒地喊出:“我用了那么多年才走到这儿,谁也别拦着我!”“出走”并将继续走下去,这是李红对“这样”而非从前“那样”生活的确认。什么样的生活是良好的生活呢?“良好生活也许可以说成:对人之为人来说,那是正当的生活。”(1)在所有社会中,人们都认可这样一种伦理观念——因为我处在这个社会环境中,就可以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李红所置身的,是这样一个社会环境——“谁家老娘们不听老爷们的话?”“哪个老娘们不生孩子,不做饭?”正如鲁豫在分享会现场所说的,“女人不仅是一种性别,也是一种处境”。李红在郑州生活了三十年,从来没离开过。在家庭中,她几十年如一日地遭受丈夫孙大勇指令语言的暴力,不被尊重关心,没有自我,如女儿晓雪对父亲所说的,“打我记事起,你就没对我妈说句好听的话”。李红动辄被丈夫责骂“不明事理”“神经病”“就是个懒”“假模假式”,她被要求不能顶嘴,只能“这样”做,不能“那样”做。李红并非逆来顺受之人,相反,她对在道德义务观念中发现的强求和傲慢感到愤怒,她也具有对置身其中的伦理生活反思的能力。

因其如此,她一直处于“自我生成”中。“自我生成”在“我”中展开,在自身内部循环。“我”作为出发点,与“非我”的每一次对抗,都迫使“我”返回自身,而现实本身就在这种重复运动中显露出来。这是一个双重的现实,正在承受的面目狰狞的现实和“良好的生活”的现实。如果说她能知道在她之外的世界,即“良好的生活”,是因为她意识到这一事实,这是回归自我获得的“自为”意识。无论是李红对孙大勇表现出来的愤怒和抗争,不顾亲人之情、执意向大弟要回属于自己的两万元钱,还是最后对女儿坚定地说出“你的事我不管了哈”“我等不了了”,影片已然从心理、社会方面来透视与反思伦理生活。这种批判性反思揭示了某些实践和感情不是我们平常所认为的那样,它们作为伦理惯性,阻碍了人们走向“良好的生活”,理应受到质疑。于是,李红说:“我就想出去看看,看看日子还有没有别的过法?”“为自己,天南海北,可自由自在的”“我都想好了,等我外孙上了幼儿园,我就出去转转,那天地任我行啊”。在描述伦理动机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利益采取了精神性的看法,涉及价值、自由、快乐、关于世界的知识等,而这一切建立在过“良好的生活”的考虑之上。“这样一种哲学将去反思我们相信的、感到的、认作理所当然的东西,反思我们怎么对待义务,怎么认识责任,反思罪感和耻感。”(2)

按照苏格拉底的看法,人们对“良好的生活”的理解是与人对自身的认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良好的生活”是某种实践的结果,而获得“良好的生活”的知识从对自我的认识开始。真正的自我等同于自我的灵魂,而不是肉体。“所谓灵魂就是为了理解和决定自身而回归自我的能力。”(3)这意味着从外在善转向追寻内在德性、自由与快乐。“良好的生活”必然是正义的、符合德性的。在《出走的决心》中,李红时刻处于丈夫无德性的伦理生活的阴影中。丈夫粗鄙、自私、冷漠、自以为是,李红的婚姻压抑、痛苦、窒息。这是李红想要逃离、出走的前设因果。她想要出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过法”。“别的过法”首先是正义的、符合德性的生活;其次,它理应是快乐和自由的,即李红口中的“天地任我行”。追求快乐和自由是自我中心的,与关切义务感的伦理动机相反。如果说李红在女儿的哀求中一步步退让,选择再“等一等”,身上还有着无法割断的传统母亲的伦理人格,那么,从她决定出走的那一刻,到学车、挣钱买车、不顾亲情向大弟要钱,再到最后不顾一切地出走,对快乐和自由的追寻战胜了一切,对“良好的生活”的追寻战胜了一切。当然,过“良好的生活”还意味着一种实践理性、一种行动。如康德所言,只有实践理性中的自由,才能作为道德法则将自身合法化,达至至高的善和幸福。对于李红来说,出走,过一种在路上的生活,其意义并不在于过哪一种值得过的具体生活,而在于“出走”本身。这个行动抵达的是人的精神与自然、世界的同一。

《出走的决心》通过李红这个人物,提出了“人应该怎样生活”“什么是良好的生活”这个苏格拉底之问。导演尹丽川说,这部影片表达了普遍存在的女性困境。影片不断通过具体事件呈现李红在伦理、精神生活上的困境,但李红“出走的决心”并不来自哪一个具体的事件。这个大写的问题与任何具体的场合无关。“它不是眼下直接的发问,它问的不是我现在或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它是关于生活方式的发问。”这个问题关乎人的一生。“这个问题本身就促使我采取更一般的,实际上也是更长远的眼光来看待生活。”(4)李红身上呈现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普遍性的女性困境,也是人的普遍性精神困境,即“人应该怎样生活”。

二、奇点、事件与递归运动

就题材而言,《出走的决心》并不新颖。20世纪纪20年代,“娜拉出走”问题已在知识界引发普遍关切。这一题材在文学和电影中被反复表达。在中国电影史上,《恋爱与义务》《女权》《前程》《自由神》《遥远的爱》《关不住的春光》《青春之歌》《伤逝》等讲述的都是娜拉出走的故事。可以观察到,这些影片在描述“娜拉出走”原因的同时,以更多的篇幅表现了娜拉走后的生活。有的经历爱情与婚姻的失败,如《恋爱与义务》《伤逝》;有的走向事业的成功,或革命或“良好的生活”,如《前程》中的苏兰英重返舞台,《遥远的爱》《青春之歌》中的余珍、林道静走上革命道路,《关不住的春光》中的梅春丽过上“良好的生活”。这些影片为出走的娜拉提供了明确的出路,或是对鲁迅“娜拉走后怎样”的回应,或是对马克思主义“根本解决”的想象式处理。《出走的决心》则不然,如尹丽川说,这部影片讲的是“她为什么上路”以及“如何上路”。这或许是因为,“打了半辈子零工”的女主人公已无需考虑“出走”后的生存问题,谋生已不是当代娜拉的根本困境。现代生活与伦理经验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结构性变化。“出走”作为一个突兀的事件,由于它在话语意义上强有力的占位而具有了本体论内涵。无论“出走”之后怎样,“出走”本身作为一个打破了既有平静的行动,不仅成为李红伦理生活与人生的转折点、感染点,更留下伤口与痕迹,即德勒兹所谓的“奇点”,产生出事件的意义—效果。(5)于是,“出走”作为这个故事的本体论内核,撕开了生活虚伪的表象,提醒我们去反思这个看似井然有序的社会,重新审视过去的生活,思考未来的生活应当怎么过。

《出走的决心》将叙事重心放在李红“为什么”以及“如何”上路。“为什么上路”这条线索通过回忆与现实双线交叉叙事形成递归运动,清晰地呈现了李红“为什么上路”的全貌。双线交叉叙事,意味着个体不再是孤立的,而是一个历史性的存在,由此通往有机性和社会性。在回忆的叙事线里,原生家庭冷漠,上学梦想破碎;为了逃离,她匆忙结婚,随后快速陷入另一个令人窒息的深渊。丈夫跟别人不屑一顾地说“她是家庭妇女”;下雨天打伞,根本不顾及她;对日常开销斤斤计较、不信任她;为了面子,逼她喝酒,骂她假模假式,嫌弃她,粗暴地拒绝她。在现实部分,丈夫羞辱她的语言和行为已然在千锤百炼中特色鲜明:一系列指令性语言——来碟儿醋、烧点水、沏点茶、熬鱼汤······;一些攻击性断语——我还不了解你,就是个懒!你图些啥,你自己知道!你就是不明事理;在行为上,不允许她犟嘴,强迫她杀鱼,最耐人寻味的侮辱性动作是敲玻璃······使人触目惊心于这爱情和亲情繁衍出如此之“恶”。一边是繁重的、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一边是丈夫打乒乓球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和水滴的声音,互为映衬地叠加出李红的厌倦和绝望。一系列弱因果关系事件在回忆与现实的交叉叙事中盘旋、增殖,形成递归运动,直抵“出走”这个“强奇点”事件。 

在漫长的光阴里,李红半生退让,一等再等——等弟弟长大、结婚,等女儿长大、结婚,等女儿的孩子出生······最后,她满怀希望地说:“我都想好了,等我外孙上了幼儿园,我就出去转转。那天地任我行啊。”“等一等”,演变成时间和心理的递归运动,直到最后“我等不了了”的爆发。事实上,李红一开始就处于亚稳态状态,是家庭、社会稳态的反面。她的自我意识与被外在意识形态强加的“非我”一直处于对抗状态。这种不相容性是个体化的动力。“它迫使我们说的这个存在采取行动,以化解迥异性产生的张力。行动意味着提升和亚稳态化。每一次成功的个体化都像一次量子跃迁,它从一个离散的能级跃升至另一个,······它是体现着精神运动的递归运动的过渡性产物。”(6)无论是逃离原生家庭,奔赴婚姻,不断打零工,谋求经济独立,还是决定不顾一切“出走”,李红的个体化都在与“非我”的对抗中不断跃升。在外在的内化和内在的外化的递归运动中,超个体性得以最后生成。在家人三喜临门之际,她再一次被漠视,最终愤怒地喊出:“我也想有我自己的事,我跟你们是一样的!”“出走”作为一个事件,构成一种朝向终点的自我认知。尽管终点不知所踪,它本身仍然通向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三、感知:一种新的编剧法

在《后现代状况》中,利奥塔呈现了一种新的感知性,对不安全、不确定性和焦虑的感知性,它使后现代变得可感。在这个意义上,《出走的决心》创造了新生时代的一种编剧法,即通过呈现感知,使我们所置身的现代伦理生活变得真实、可感、可理解。影片既不说教,也不煽情,仅仅让人感受、感知。“我们试图唤醒已经存在于我们所有人心中的一种感知性,让熟悉中的陌生,以及认识到哪些东西在改变的困难被感到。”(7)较之当下高票房、高口碑的现实主义作品,如《一秒钟》《送你一朵小红花》《你好,李焕英》《我的姐姐》《热辣滚烫》等,《出走的决心》极大地弱化了道德的、伦理的,甚至情感的、人性的各种意识形态的有效性对人物行动控制的边界,打破了习以为常的教化思维和煽情模式,通过人的处身情境的个别性、此在性、偶然性,开启对现代伦理生活和女性困境的新感知,构造出一种与传统叙事保持距离的编剧法。

《出走的决心》采用回忆与现实双线叙事,显然是为了回答“为什么出走”的问题,但在这个因果结构的内部,则是以省略而综合的方式来展现一系列松散的事件。尹丽川说:“大家都喜欢看激烈的冲突,但世俗生活的惊心动魄就是鸡零狗碎。”(8)那些发生在李红身上的“鸡零狗碎”的事件,如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而被漠视,想去建材市场被生硬拒绝,眼睛进东西遭遇冷漠和嫌弃,为用尿布还是尿不湿发生争执最终妥协,辣椒酱卖不出去被无情嘲笑,家人庆贺时一个人独自忙碌而无人问津······这些松散的事件构成了李红的日常生活情境,这些情境是鲜活的、充满感知性的,它排斥逻辑的分析和廉价的煽情,仅仅呈现人物持续的内心状态和生命的本质力量。这些一个又一个的情境形成自身的递归运动,最终促成李红冲破一切意识形态的桎梏,决然“出走”,这个行动是由她自身的内在情境和内在感受所决定的。

与普通的人物成长模式不同,李红一开始就具有一种本质的感性,对“人应该怎样生活”保持某种直觉。在她遭遇自驾游队伍后,又获得了意外的感性。这个事件让她对“什么是良好的生活”有了具体的认识。该片除了松散事件的聚合,还有很多“闲笔”,如李红仰面迎向阳光的脸,在街上失神地游荡,黑白影像里窗户栏杆内狭小空间的压抑和局促,公交车玻璃窗上映现出的一脸茫然,皆传递着一种感知性:模糊、纠结、不确定。窗户和玻璃二次框定的镜头,放大了压抑和禁锢感,也强化了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两段戏剧性最强的夫妻争吵的戏,通过窥视镜头和远景,以及镜头的晃动,模糊了家庭的空间感,使叙事滞留在人物的状态及其置身的情境中,从伦理的维度转向精神的维度。

尹丽川曾在访谈中谈到对抒情的看法:“不喜欢。情不抒出来,才是情。‘抒’太做作、简单”“让无感情的词语言说感情”。她不喜欢作品中“主义”之类的东西,“我喜欢心中无主义”。(9)抒情、教化、主义,似乎是中国电影从传统沿袭而来的创作无意识,《出走的决心》对此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李红一直“想出去看看,看看日子还有没有别的过法”,但这话无论是对教练说,还是对朋友、女儿说,都是在特定的叙事情境中自然地说出,既不矫情,也不煽情。在确诊中度抑郁焦虑后,她一个人从医院走出来,茫然走在街上、人群中。影片对她失魂落魄的状态进行了极其生活化的传达,没有借机抒情。在出走那场戏中,观众看到的、感受到的,仅仅是人物的愤怒和决绝,没有不由自主地抒情。除了去“抒情化”,影片同时去“论题化”、去“主题化”,仅仅通过强烈的展示自我,创造接近自身的感知性语言,破坏我们习以为常的编剧法。

影片的风格和气质整体上是克制的、含蓄内敛的,体现了导演尹丽川“让无感情的词语言说感情”的创作理念,但双线叙事中对“过去”的在场化处理,对“为什么上路”的解释企图,不可避免地将过去平面化、简单化,且不用说“过去”情节的俗套和单薄。女儿晓雪这条线,无疑是为了叠加“普遍的女性困境”这一主题而设置的,但这条线和回忆部分一样,人物符号化,情节单薄、陈旧、矫情,弱化了影片的艺术性。此外,对一些细节的处理也颇显生涩和刻意,如自驾游队伍落下的丝巾,李红把它揣在身上,当作一种象征激励,稍显幼稚。对“人应该怎样生活”的任何现实主义的回答,都必须反映生活本身多维交织的复杂性。就此而言,《出走的决心》从探讨普遍的女性困境上升到苏格拉底之问,其意义已溢出文本自身,启示我们反思已有的生活和去过“良好的生活”。


 注释



(1)[英]B.威廉斯《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陈嘉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8页。

(2)同(1),第114页。

(3)许煜《递归与偶然》,苏子滢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页。

(4)同(1),第9页,第27页。

(5)蓝江《面向未来的事件:当代思想家视野下的事件哲学转向》,《文艺理论研究》020年第2期。

(6)同(3),第248页。

(7)同(3),第335页。

(8)尹丽川《〈第二次拥抱〉体现女性互相温暖比“撕”更有价值》,https://www.163.com/dy/article/HF00UADV0512D3VJ.html,024年9月15日访问。

(9)《尹丽川访谈录》,http://www.360doc.com/content/22/1024/15/49165069_1053098955.shtml,2024年9月15日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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