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电影》|双重视角之下——《刺猬》的内涵

学术   电影   2024-09-27 17:05   北京  

新作评议




作者:张颐武

责任编辑:杨天东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电影》2024年第10期


张颐武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提要:顾长卫的新片《刺猬》提供了双重视角。在一种复杂的关系中,该片呈现了20世纪80年代精神气质的矛盾,也投射了一种当下性。


关键词:日常 非常 正常 异常 双重视角 20世纪80年代

一、艺术电影还是商业电影?

顾长卫导演的电影《刺猬》在2024年夏天上映,并没有引起轰动。在今天的电影市场上,这样一部题材冷僻、故事相当特别的电影,很难受到追捧。作为商业电影,它的票房并不亮眼,和它所受到的好评形成反差。如果作为一部艺术电影,《刺猬》的票房也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1)

《刺猬》在当下凸显了不同于一般商业电影的独特气质,一种来自20世纪80年代第五代电影的延伸。这种特殊气质也让它获得了一些认可。这种气质既是它拒绝了一种流行电影形态的结果,也是它的吸引力的来源。当然,这部电影里有明星。主演葛优和王俊凯都是具有影响的中国电影明星;片方也找来最受欢迎的奥运跳水冠军全红婵帮忙宣传。尽管如此,该片依然缺少当下电影中的流行因素。(2)影片改编自郑执出版于2018年的小说《仙症》。这部小说虽受到过一些好评,但谈不上有名,它显然深受现代主义风格影响。顾长卫却把他的电影拍成了对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第五代电影的回响。这是一个独到的选择。在第五代代表人物张艺谋和陈凯歌都已成为广受当下电影市场欢迎和认可的类型片导演之后,顾长卫的这一选择就更有其特异性。《刺猬》提供了一个另类的可能性,说明某种特殊的艺术电影依然在电影市场中发挥作用。

从人们习惯的商业电影标准来看,这部电影的风格无疑极为特殊,也在某种程度上让观众感到困惑。但从所谓“艺术电影”的脉络来看,却也并不陌生。其实,这样的表现方式对于熟悉艺术电影表现方式的人们来说相对熟悉。艺术电影复杂的内心感受,以及对边缘人物的强烈兴趣等,都在电影中有了充分的表现。第五代电影曾经热衷的民俗,也通过电影的贯穿性意象“刺猬”,以及任素汐饰演的赵老师的“驱邪”的场景,再度出现在电影中。主人公王战团和周正超越世俗的行为让我们感受到第五代电影的明确特征。可以说,这是在一个早已变化的时代再度向第五代艺术电影致敬的电影。正是由于这部电影“回返”到第五代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那种追求之中,使得当下的我们感到突兀。它当然是一个异数,而这个异数又意外地提供了某种对于当下的回应,以一种不合时宜的姿态应和了当下的某种想象。

二、双重视角下的故事展开

《刺猬》以一名在生活中不断受到挫折的少年——周正的视角展开,同时,在周正目不所及之处,还隐含着一个全知的叙述者视角。这和小说以周正的叙述贯穿全书有微妙的差异。电影难以贯穿第一人称视角来观察世界,镜头总会“溢出”周正的视角,提供不同的可能性,让观众看到周正叙述之外的可能性。笔者以为,这也是对电影叙事可能性的发掘。周正无法有效地观察到事物的完整面貌,他的视角局限也是电影不得不开启一个全知视角的理由。这里有一种双重视角在发挥作用。两个视角的变幻和补充给予这部电影一种反思性,两个视角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对话关系。周正的视角和全知视角的关系引发了这部电影内在的紧张。周正的视角带来的叙述和周正所看不到的全知视角有很大差异。正是在这两个视角的观察之下,主人公王战团的故事才得以展开。全知视角给了我们关于王战团的一般性陈述,而少年周正的视角则把我们带入另外一种体验之中。王战团其实始终处在一种“被讲述”的状态,全知视角和周正的视角让我们进入王战团的世界之中。

电影把王战团的故事起点放在了20世纪80年代,葛优饰演的王战团正是在那个以“召唤某种强烈的个性”为追求的时代塑形了自我。在电影中,他一直渴望看到大洋,而那本反复出现的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始终是他的梦想之书,他也在写作浪漫的情诗。这个生长在沈阳市民家庭的平常人,却被那个凸显个性追求的时代氛围化作一个特异之人、一个始终和自己的生活和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人。用一句已经在日常生活中被讲得烂熟的话来说,王战团似乎属于“诗和远方”,他的这些表现和80年代的精神气质有着一种特殊联系。正是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初岁月,市场经济的前景尚不明朗,一种对于个体感受的精神性追求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气质。王战团强烈的个性和他对于“看见世界”的清冽的渴望正是某种80年代的气质。王战团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自身,他似乎始终生活在那种强烈的个性追求之中,而这种“个性”却和他的现实生活极不和谐。与小说不同,电影刻意地强调了80年代的作用。这里既有天真,也有由于和周边环境格格不入而产生的怪异与疏离。这在电影中被称为“卡住”。这点明了王战团始终处于一种无法完成自我的状态、一种悬置于日常生活之外的状态。在这种被“卡住”的状态中,王战团度过了20世纪的90年代,直到进入21世纪。

这种性格和周围环境之间的反差,正是这部电影的关键所在。从他经过了漫长的航海却没有机会看到太平洋的起点开始,他的生活始终处于和环境的紧张状态之中。他在各个环境中受到挫折,最终变成一个回到自己的家庭却难以找到确定位置的人。他被人们视为怪异之人。这似乎是电影的全知视角所呈现给我们的。他的家庭和亲戚就是非常普通的人,电影逼真地表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状况。这个家庭和亲戚关系紧密,大家也相当友善。但对于王战团来说,这一切都是压抑性的存在、一种刻板与束缚的所在。周围的人们也用一种他所认定的世俗的看法来看他,直到最后认为他已经“疯”了。这个一般性的陈述是对王战团周围环境的呈现。影片对于这个方面有相当充分的展现,比如,那位赵老师多少有些戏剧化的“驱邪”仪式。无论是这个驱邪的仪式,还是被周正意外看到的王战团妻子给他吃药,其实都是社会对王战团回到“正常”要求的体现。最终,王战团被送到精神病院。家里的日常生活和他脱离关系,即使他不断地尝试逃离精神病院,却不再能够回到“正常”的“日常”生活了。

在这里,电影有一个来自“正常”的视角,这正是电影潜在的全知叙事所依凭的视角。通过这个视角所看到的王战团当然是怪异的。这种“正常”正是基于一种“日常”的生活特性。这里凸显了正常/异常、日常/非常的关系,凸显了一种正常所建构的日常秩序对于异常和非常的观照。其实,这里也喻示了周围人对于王战团的无奈。他们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这种日常生活也是一种常态的、一般性的生活。他们的潜在视角也在起作用,我们可以真切地体会到王战团独特的状态给予他们日常生活的极为现实的困扰。他既是他们的亲人,也成为他们的负担。这种现实关系构成这个故事的另外一面。这其实是这部电影的特殊之处。“正常”潜在地支配着人们的“日常”状态,对于王战团的异常和非常是一种见证,也是一种排斥,更是一种焦灼。王战团的异常其实是脱离了“日常”关系的非常,也就无法返归“正常”。全家人的焦虑其实都是对这种状态的反应。

周正的视角则展开了一个不同的王战团。对那个屡屡遭受挫折的少年周正来说,王战团打开了一个另类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周正没有办法接触到的。它是诗意和浪漫的想象,是超脱日常生活之外的、某种自由的可能性。电影里有一个细节让人印象深刻:周正被关在家里,王战团来看他,找到从窗外的树上滑下的路。王战团当年写的情诗,也被老师视为周正所写,虽然受到批评,却也显示了他的吸引力。周正从王战团那里获得了一种自由自在的可能、一种发挥自己能力的可能、一种脱离平常生活压抑性的可能。王战团当然是怪异的,但对于周正来说,他是一个具有启发性的人物,他的怪异来自于某种特殊的精神力量。周正窥见了让他震惊的场景——王战团的妻子给他吃安眠药,而周正本身就是具有某种超出“正常”和“日常”的方面,所以,他有一个来自“异常”和“非常”的视角。从这个视角所看到的王战团便有了非常不同的含义。王战团意味着脱离固定生活形态的可能、一种看到大洋的可能。王战团是一个具有启迪性的人物,周正对他的认同是这部电影的关键所在。

“刺猬”意象具有笼罩整部电影的意义。它的含义也相当暧昧。电影开始不久就有“路上塞车”的场景,塞车的缘由就是王战团要护送一只刺猬过马路。之后,又有王战团吞掉刺猬的场景。刺猬可以说是一个幽灵,勾住了王战团的灵魂——它既脆弱,又浑身是刺;既无力变动现实,又有隐秘的力量。它也是那个神秘的、有原始习俗支撑的赵老师需要祛除的诡异之物,希望由此让王战团返回正常和日常之中。王战团的拒绝正是刺猬本身的力量所在。“刺猬”的幽灵笼罩着这部电影,成为从王战团到周正的某种精神的传递。
故事起于王战团的20世纪80年代,终于周正所拥有的当下。这个故事最终变成了周正的故事,而周正的故事其实也充满了矛盾。周正依赖王战团所具有的特异力量,似乎实现了王战团的理想,走出异常生活的限制。他看到了王战团所看不到的无边的大洋,拥有了王战团所想拥有的。周正所抵达的似乎就是王战团所期望的。然而,周正的归宿无非是满载游客的邮轮上的一个三副、一个全球旅游业中的工作人员。他每天和无尽的大洋打交道,看到了无数王战团没有看到的风景,有了一个异国的妻子,但这似乎也仅仅是另外的一种正常和日常而已。在旅游业工作是否就是他理想的归宿?电影在这里其实是游移的,充满了不明确的探问。多年后,当周正返乡时,他的父亲多少有些嘲讽地问他——怎么还没有成为船长?这是来自世俗的嘲讽,周正似乎也还没有获得那样的成功。这个问题当然无需回答。“是否成为船长”是一个世俗问题,但周正面对的真正问题则是,他似乎实现了王战团的目标,但这真的就是王战团的理想吗?他是否真的不被“卡住”了?或者这个“卡住”“不卡住”究竟如何看清?都没有一个回答。我们从这里似乎可以看到某种不确定性、某种和20世纪80年代的气质相异的反思性。正常/异常、日常/非常的关系在此似乎也不像过往所想象的那样一目了然。
最终,电影结束在一个具有幻想性的场景之中:王战团和周正在一片广阔的大水中游泳。这是他们返归温暖的怀抱,还是未知莫测的大洋,一切都没有结论。王战团的命运已经在过往的故事中被确定了,但他留给周正的仍然是不确定的,而周正留给我们的,也是不确定的。

结语:新的反思性

这个关于周围环境压抑性的主题,关于和自己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的主题,其实是“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中常常看到的。这个主题从鲁迅开始,直到20世纪80年代的小说,都经常能够见到。这其实也是“现代性”对个体自我选择的一个表征。顾长卫在21世纪20年代再度进入这个主题,也对这个主题进行了更为复杂的处理:一方面,他延伸了这个主题;另一方面,他又把它复杂化了,顾长卫毕竟置身于当下。由此,他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有意味的电影,也通过表达他的困惑,提供了不同以往的、新的反思性。

注释

(1)据报道,截至2024年9月17日,《刺猬》的票房已经达到1.44亿元,http://field.10jqka.com.cn/20240918/c661748651.shtml,2024年9月18日访问。

(2)参考《全红婵葛优同框“葛优躺”,网友:太逗了!梦幻联动引热议》,https://news.china.com/socialgd/10000169/20240822/47082195.html,2024年9月18日访问。


编辑:杨袁丁

校对:罗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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