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序言 - 活着的证明》，今天开始第一篇，怀念我的爷爷。
在我失去的三个至亲里，爷爷是最晚走的那一个，也是最高寿的。他是2009年走的，活到八十多岁，世俗观念里，算是喜丧了吧。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下，平时压抑住的伤心难过都跑了出来，烧灼着我。所谓喜丧，只是给生者的安慰的说法。可是如果有太多的回忆，遗憾和不甘，那么何喜可言？
我的爷爷叫苏敬敏，是上世纪20年代的人，具体出生年月不详。在那个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年代，孩子的出生不见得都是值得庆贺的事。人们关心的不是哪年出生，而是能活多久。
所以虽然我们也会给爷爷做寿 - 六十六大寿，八十大寿，但是可能都是不准确的。不过我不介意，因为庆贺的不是年龄，而是走过的岁月。
这张就是爷爷，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拍的。那时候智能手机还没有，这是有数的几张照片之一。尽管渣像素，还是能看出来他很帅。爷爷身高大概173，60多岁的时候还是身姿挺拔，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爷爷姐弟六人，上面有三个姐姐，他是第一个男孩。遥想当年，我的太爷爷看到终于有了儿子，应该是欣喜若狂的吧。这个家终于有了传承，有了顶梁柱。而爷爷这一辈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不管是作为儿子，兄长，还是父亲，爷爷。
爷爷的家庭是个大家族，原本至少算是小康的。只是在爷爷出生前后，和别人不知什么原因打官司，生生把家拖垮了。所以爷爷这一辈子很辛苦，从小就要负担家里的生计。但是他的弟弟，我的二爷爷，其实是有读书的，而且后来三十多岁就作了中学校长。应该说，那时家里还是有钱读书的。但是爷爷没怎么上过学，也不知他是不爱读书，还是因为他是长子，有更多的责任。
只是后来我们都很遗憾，以爷爷的为人和头脑，如果他有学历，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可惜如果只是如果而已。如果如果可以变成现实，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无奈与憾事了。
所以爷爷依旧是那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需要靠体力谋生的人。年纪轻轻把儿子丢给弟弟，带着我的奶奶闯关东。看过李幼斌，萨日娜主演的电视剧“闯关东”的人，应该都对那部剧中展现出来的闯关东的艰难，精彩，家国情怀所打动。这部剧是我最喜欢的电视剧之一，看它好像就看到了爷爷奶奶经历过的岁月。
爷爷闯的地方是佳木斯，中国最北端城市之一，也是最冷的地方。为什么会去哪里已经不可考，只是知道他在那个冰天雪地里，拉板车，收破烂，做生意，什么都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从来没听他提过。过了几年，条件慢慢好些了，他和奶奶不放心老家的儿子，又开始琢磨着把新婚的爸爸和妈妈接过去。他们在结婚的第二天就去了那里，但是没待多久就回来了，因为实在受不了那里的苦寒。可是那时，爷爷和奶奶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
爷爷一直津津乐道，他在佳木斯很吃得开，和干部们，做生意的人都处成了哥们，如果不回来的话，他会比在老家过的好。说完了，总会叹息一声，“没办法，儿子在这里，根在这里”。
以前听他说这些，是当故事来听着玩，其实心里是不信的。现在回头再看，我很相信他说的是事实。那时候的佳木斯相较于中原，是更草莽的地方。英雄不问出处，不看学历，只要有本事，就能闯出来一片天。那是最适合爷爷这种性格的人的地方。
有时候我也禁不住想，如果那时候我们全家都迁过去了，会怎样呢？我可能会说着一口地道的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话，于冰天雪地下会有更火热的性情，之后席卷东三省的下岗潮不知道会不会波及我父母，我的妈妈是不是不会那么早离开我们......
我不知道。人生的道路是一个个选择铺就的。如果有平行时空，在那里我们可以探寻不同选择的结果，可是没有。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留在佳木斯，爷爷应该会活得更畅快，更任情恣性。每每想到此，我都会为他遗憾不甘。如果他没有被亲情羁绊，如果他更自私一些，可能这一生会更波澜壮阔。
可是，为了儿子，爷爷奶奶还是回了老家。他们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几只金戒指和机械手表。在六七十年代，这样的家当可谓豪富了。我不知道他们有多么省吃俭用才会攒下来这么多宝贝，这还不包括那些年给他的弟弟们寄的家用。我们兄妹从小就有新鲜牛奶喝，八十年代就有彩电看，也是多亏了爷爷给的巨大支持。我现在还留着一只他们带回来的金戒指。没有任何设计，就是一个金子的指圈。粗笨，朴素，沉甸甸的。
那是爷爷最高光的时刻。以后的很多年，他时常会回忆那个时期，那段历程。
可是钱是会花完的，日子却要过下去。爷爷需要一份工作，能够提供稳定的生活来源。我以己心揣测，那时候应该是爷爷最难过的时候 - 没有文化，不能像弟弟一样有份体面的工作，他的选择很少。想当初是他来养一个大家庭，那种被依靠被仰视的感觉如今荡然无存。非但如此，作为一个底层的劳动人民，还需要仰人鼻息。现在想来，作为孙女的我很为他难过和不甘。
不过爷爷是很豪爽大气的，应该不会像我想那么多。而且他也没空想 - 以他的个性，从来不会老老实实的挣几个死工资。尤其是改革开放后，他和奶奶开始做小生意，虽然进项不多，但是对我们这个家庭不无小补。
之后就是几个孙辈的出生。爷爷奶奶只有我爸一个孩子，在那个年代只有一个孩子的简直是凤毛麟角。不是他们不想生，其他几个孩子都或病或灾的去了，只剩了我爸爸一个。我爸长大的大部分时间里，爷爷奶奶都在外面漂泊。可能是不舍得带着唯一的儿子闯荡，让他受苦，爷爷把爸爸委托给两个弟弟照顾，直至娶妻生子。我想他们对没有陪儿子长大也是愧疚的，这份愧疚就全部补偿给了儿子的三个孩子，他们的孙辈。
我们兄妹三个的童年是最快乐的童年。直到我上了大学，和姐姐哥哥一起吃饭喝酒，还经常会回忆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的时光，虽然每次回忆都是以沉默，或者转移话题，来掩饰马上就要涌出来的眼泪而结束。
那时候我们住在电影院旁边，自己有个小院，院子和房子都是爷爷回来后和爸爸自己建的，我们全家人住在一起。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旁是一棵桃树，一条小溪从门前流过。小时候觉得房子好高，小溪好宽。长大后回去看，原来只是矮矮的砖房，小溪和桃树已经不见了踪影。可是小时候就是觉得，爷爷家是最好的 - 最大，最高，最好玩。
当时不懂，其实我们喜欢的，不是那个院子，是那个院子里爱我们的人。因为有他们，即使是衰草枯杨，也是喜欢的。
夏天我们都会在井边纳凉，顺手从桃树上摘一个桃子，用井水洗洗吃掉。桃子是毛桃，其实不好吃，即使洗过也会毛茸茸的割嗓子。即使这样，我们也会等不及桃子成熟就摘下来。爷爷奶奶总会一边数落我们，一边帮我们洗桃子。井旁是厨房，厨房的墙边经常会长野花，有些是一串红，姐姐经常会摘下来染指甲，那是我们最早的爱美之心。
小院旁就是电影院，有后门可以直通。由此，小时候的哥哥姐姐经常会蹭免费电影看。姐姐经常会津津乐道于当时看到的卓别林的默片摩登时代和别的，那时候还是黑白电影。
这些小事组成了我们珍贵的童年，构成了我们生命最坚实的底色。自此之后，即使有低谷，想起最初，总是开心的，总会支撑我们向前走。
爷爷奶奶对我们的宠爱无法无天。有一次我们说外面卖的小馄饨很好吃，可是妈妈不让我们吃。一个周末的晚上，爷爷在院子里架上桌子，桌子上是高高一摞馄饨皮和馅。皮是自己切的，馅儿是自己调的。爷爷左手拿皮，右手用一根筷子，沾一点馅点在皮上，顺势一攥，一只馄饨就成了。那时候我应该只有五六岁，就站在他旁边目瞪口呆的看着，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动作飞快，真正称得上行云流水。很快我们就吃上了馄饨，汤里还放了咸菜螺丝转儿，真的和外面卖的一模一样。也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去学的。反正只要我们喜欢的，爷爷一定会尽力满足。
为此，孝顺的妈妈和爷爷起了龃龉。妈妈很看重孩子教育，那时候姐姐已经上小学了，妈妈问她问题，总有回答不上来的时候，妈妈就会训斥。爷爷最听不得打骂孩子，每次都会把姐姐拉走，剩妈妈一个人生闷气。后来妈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和爸爸商量，带着我们搬走了，这个院子只余了爷爷奶奶。
虽然搬走了，但是每个周末去爷爷家是必须的。爷爷奶奶要么包饺子糖三角，要么买卤菜，要么做别的好吃的，反正每次去对我们几个来说都是去改善伙食。爷爷奶奶看着我们吃的开心，他们也笑的开心。吃完了，坐在桌子边，爷爷拿个热水瓶在手边，一边喝水一边跟我们侃大山。有时候一晚上能喝完两个热水瓶。我们三个围在他身旁听故事，奶奶坐在旁边的床上做针线。很晚了，我们都不舍得走。
现在想来，那时候就是现世安稳，最平淡的幸福。那么简单的幸福，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再也不可得。
后来就是很多年的颠沛流离。爷爷不停的搬家，尤其是在奶奶去世后。每次搬家爷爷都会丢掉一些东西，最后已经不剩什么了。那时候觉得丢掉的是没用的，丢就丢了。但是现在想来，丢掉的又何尝不是爷爷这些年的怀念和珍惜呢？
随着爷爷越来越老，腿脚不好，他已经做不动什么了。可是他没有退休金，也不想靠孩子们。于是他开始做藤编。篮子，板凳，扫把，不管什么，他拿来研究一下就会了。一只买菜篮子，花半天时间编完，卖10块钱，挣5块。有时候遇到坏人给他一百元的假钞，等于一个星期白做了。他就这样一点点靠自己赚得嚼用。
当时没有拍过爷爷编的菜篮子，从网上找了一张类似的图，不过爷爷的配色比这个好太多了。
钱挣的辛苦，但给出去一点都不辛苦。过年给重孙女压岁钱，一给就是五百。可是，他那时的全部财产只有五千啊！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很心酸。有多少人会这样的慷慨大方，随便给出去自己财产的十分之一呢？
他对自己很苛刻，不管吃穿都没有要求。但对于我们，他永远是倾尽全力。
我们也是孝顺的孙辈。
爷爷最后重病卧床，是姐姐每天帮他处理大小便；哥哥是唯一的男孙，有事就是他和爸爸出面处理；我是飞出去的那一个，不能膝前尽孝，就经济支持。
有一次我和姐姐回乡下看他，他去集市买吃的，没一会就回来了，七十多岁的他单车骑的飞快。原来他带了一千块钱出去，忽然找不到了，那时候小偷很猖獗。这一千块钱，对于那时候的他，是笔巨款了。他急坏了，希望是自己记错了，钱还在家里。可是我们在房子里找了几遍都没找到，爷爷的脸色都变了。
平时我不会放那么多现金在身上，但是那天出门前鬼使神差，带了一千。我把它塞在院子的角落里，然后装作发现了，对爷爷说，找到了，掉在这里！失而复得，那天的午饭我们吃的特别开心。
爷爷心脏不好，应该是冥冥中，天上的妈妈和奶奶不希望爷爷着急出事，所以让我带了正好够用的钱吧。
爷爷一直念叨着想看看天安门。他从佳木斯回来的时候，在北京站转车。那时候他不知道北京站和天安门那么近，就这样错过了。后来的几十年一直念念不忘。我留在北京工作后，很希望能够帮他实现这个愿望。那时候还没有动车高铁，只有普快和特快列车，从我家去北京要13个小时。但是爷爷的心脏已经很不好了，火车很颠簸。我们都怕出事，迟迟没能成行。
这件事成了我终生的遗憾。作为那个年代的人，天安门就是圣地，毛主席就是大救星，他得有多希望去看看啊！爷爷从来没有说过想要什么，这是他唯一的愿望。如果当时我再勇敢一些，带他去了多好！可是再后悔也没用了。它成了我心头的十字架，我需要也情愿用一生的时间背负着，就这样赎罪吧。
像流水账一样的记录。我也想过是不是应该做些取舍，让文章紧凑一些。可是舍不得。这些都是我对爷爷最珍贵的记忆。
其他还有很多，比如唯一的一次和爷爷闹别扭；比如爷爷包的像包子一样大的饺子；比如爷爷七十多岁还学会了用洗衣机，电磁炉；比如......
很多碎片化的往事，一直在脑中萦绕。这些往事纠缠着我，有遗憾，有不甘，让我无法释怀。可是逝者已逝，生者无可追。
当人力无法挽回的时候，就希望有神佛，有往生来世，寄托今生的期冀。可是不管往生还是来世，虽然是相同的人，已经是不同的人生故事，今生的遗憾不甘犹在。
所幸三千大千世界，我们所在只是其中一世。我衷心希望有平行时空 -----
如果有平行时空，我希望爷爷会选择留在佳木斯，激扬青春，不虚此生；
如果有平行时空，我会早早给爷爷在县城买一套房子，让他晚辈在侧，老有所安；
如果有平行时空，我会带爷爷去一趟北京，看天安门，看毛主席，了他心愿。再用轮椅推他逛北京，览首都风华；
如果有平行时空.....
......
如果有平行时空，我希望爷爷还在，我还小。我们又回到那个小院，在夏日的夜晚纳凉，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那时候的我，一定会靠在爷爷身旁，握着他的手，告诉他，这一生我都爱他。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那个逝去的人，那么那个人就不是真正的死亡。
巷子口买了花
穿过沿街红墙青瓦
夕阳慢慢亲吻著我的白发
推开旧木门回到家
把时光都炖香
而你只是笑不说话
一件遗憾的事就喝一碗汤
庭院深深秋叶飘落
我们苍老的时候就回到小时候
采青梅用来酿酒你不许偷著喝
穿朴素的衣裳牵著那衣袖
捡了小猫名为苍狗
我们睡去的时候像孩子无忧愁
反正也很难上锁这岁月如小偷
若记忆被偷走了忘了我的爱
我会说你好啊
这是给你的花
花的名字叫忘忧草
它说时光汹涌如水上烟波
别走远了一起回家
我们苍老的时候就回到小时候
采青梅用来酿酒你不许偷著喝
穿朴素的衣裳牵著那衣袖
捡了小猫名为苍狗
我们睡去的时候像孩子无忧愁
在梦里做个梦看见你我都老了
那永恒没骗我离散也没有
这份爱只是活在另外时空
如果每一声再见会开启
一个新的空间
每做一个梦是时空偶尔的重叠
你好吗离开的人啊
请帮我相爱到剧终
忘忧草开著花
你在月光下不说话
一件遗憾的事就喝一杯茶
庭院深深秋叶飘落
忘忧草开著花
你在月光下不说话
一件遗憾的事就喝一杯茶
庭院深深秋叶飘落
-----周深 “花开忘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