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序言 - 活过的证明，和我的爷爷 - 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这是第二篇文章，怀念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姓刘，以前在娘家应该有个小名，但没有正式的名字。嫁给我爷爷后的称呼是苏刘氏。解放后户口簿上需要有名字，上面奶奶的名字是爷爷给取的。估计90后，00后们会觉得很诧异，怎么会有人连名字都没有呢？对于上世纪早期的农村女性来说，其实很正常。那时候的观点是，儿子是用来光宗耀祖的，一定要有个好听的名字；女儿都是别人家的，有个日常称呼就够了。我小时候是十万个为什么，有段时间热衷于研究姓名，老刨根问底奶奶的名字，她总有点尴尬。
奶奶年轻时很美。以前家里有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眼睛又圆又亮，身材瘦高瘦高，皮肤细白细白的，看上去很爽利的样子。可惜一次次搬家，照片找不到了。我和姐姐小时候最喜欢摸奶奶的小腿。又白又滑又细，一点毛孔都看不到。
奶奶比爷爷大三岁。那时候流行“女大三，抱金砖”。爷爷又是长子，家里需要一个年纪大一点的长媳管家。于是奶奶就嫁了进来，裹着一双小脚开始操持家务。先是帮婆婆把两个弟弟带大，之后和爷爷闯关东，再后来就是带大三个孙子/孙女，直到七十多岁去世。
这样平淡的说起来，短短几十个字的概括就是奶奶的一生。可是这七十多年人生的每一天，她都是踩着那双小脚，一步步走出来的。每一步都是人生的一段历程，或苦或甜。对于奶奶，苦多于甜。
奶奶其实很可怜。爷爷大男子主义，不懂得什么叫温存。唯一的孩子又是个儿子，不爱说话很少交流。奶奶很孤独。她经常对我们说，如果我有个女儿就好了， 每次说的时候都很伤心遗憾。是的，她的丈夫和儿子给她的温暖太少了。女儿是小棉袄，如果有个女儿，可以帮她排解很多孤寂。可是她没有。好在她有个好儿媳，还有两个孙女，多少有些慰藉。
小时候我们是奶奶带大的。爸爸在省城工作，很少回家。妈妈要上班还要学习。那时候奶奶大概50多岁，身体还不错。但是要管三个小孩子的吃喝拉撒，我和哥哥又是调皮捣蛋一流，撒欢儿的到处疯玩，奶奶很辛苦。
那时不懂，不就是带孩子吗，哪有那么累。可是等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担心操心是多么的催人老。
奶奶在院子里养了很多只鸡。我要做鸡毛毽子，让她帮我拔公鸡尾翎，还要挑最漂亮的那只。那只鸡也是最活泼的，才不会乖乖呆在那里任人拔毛，于是奶奶就满世界的抓。好不容易把它堵在一个角落里，奶奶一点点挪过去，突然跳起来，抓住了。
我开心死了，指着尾巴上的毛，叫着我要这根，我要那根，恨不得全拔下来。养了那么久的鸡，奶奶大约也是心疼的，嘟囔着要那么多干嘛。但是公鸡再亲也没有孙女重要，她还是大义灭亲，拔了一堆漂亮的尾翎下来。
公鸡好不容易才脱离魔爪，慌不择路，铩羽而归。尾巴上没有了耀武扬威的资本，此后很多天都蔫蔫的，见到我们绕道走。而我有了一个漂亮的鸡毛毽子，在小伙伴那里炫耀了好几天。
奶奶养鸡其实是为了我们。那只公鸡后来不幸沦为盘中餐。老规矩，鸡腿我和我哥一人一只，姐姐吃鸡翅。现在都想不起来奶奶吃了什么，大概就吃点里面的配菜，鸡肉都归了我们仨。因为记忆里每次我们都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家。
现在还记得的，奶奶常做的，还有二月二的炒豆子、煎饼，干炒面粉，粘粘的土豆丝和糖三角。
糖三角，发面为皮，红糖为馅，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在那个物资相对匮乏的时代，这是奶奶爱我的标志。每到周六晚上去奶奶家，她都会准备好这个等我。看到我欢呼雀跃着把刚蒸出来的糖三角塞到嘴巴里，她总是会让我慢点慢点。长大后不爱吃糖，对糖三角不喜欢了。去奶奶家她还是会准备这个给我，但我经常碰也不碰，奶奶当时的表情，我现在才懂。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把那些糖三角，在奶奶面前，一口一口吃下去。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我们笑着笑着就大了，奶奶忙着忙着就老了。
我们三个里面，姐姐跟着奶奶最久，感情最深，没有离开过她。后来姐姐大了，去外地上学，奶奶从来没说过想她。可是第一个假期姐姐回家的时候，奶奶抓着姐姐的手，哭得很伤心。她担心自己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再也看不到姐姐了。姐姐也哭，祖孙俩拉着手哭了很久。
小时候的我，性格倔强，唯一的一次和爷爷闹别扭，有大概一个月没有去爷爷家。有一天晚上，爷爷突然来了我们家。他平时很少来，都是我们过去。那天他找了一个很蹩脚的借口过来，我知道他其实是想我了，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
那个周末我去了他们那里。奶奶看到我，颤抖着嘴唇，哭着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我抱着奶奶说：“怎么会呢。” 眼泪落在了她的背上。那天我终于又吃到了奶奶做的粘粘的土豆丝。
我家的人都不善于表达感情，互相之间从来没说过我爱你。奶奶、我、姐姐说的这些话，已经是最直白的表达了。若干年过去我一直在后悔，为什么那时候我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们呢？
过去崇尚含蓄，以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苏东坡也说：“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 可是含蓄也封闭了感情的出口。只是藏于内而不表露于外，美则美矣，了则未了。
像我，就一直在后悔没有告诉爷爷奶奶，我有多爱他们。现在自己做了妈妈，天天对小朋友们说我爱你。他们从小被我熏陶，有过之而无不及，把要marry妈妈挂在嘴边，每天marry我一百遍。如果爷爷奶奶有知，一定很开心我们终于直白了，虽然有点矫枉过正。
我的小学初中同学到现在都记得我和爷爷奶奶的亲近。长大后也经常有人夸我们孝顺。其实人与人的付出都是相对的，我只是投桃报李而已，还不能回报其万一。因为他们的付出是100%，倾其所有；但我的付出很有限，他们没有等到我有能力的那一天就走了。
奶奶是家庭主妇，一辈子没有工作过。爷爷掌家，她没有很多零用，但是每次我们要买吃的，她都会满足。我现在还记得，她会从对襟大褂的最里面，拿出来一个塑料袋叠的小包，里三层外三层，里面是一些毛票零钱。一碗油茶5毛，一包鱼皮花生2毛。我们买回来，给她吃她总是摇头，说牙不好吃不动，偶尔吃一颗鱼皮花生。那时候我们信以为真，现在才知道她的心意。
奶奶去世后，爷爷清理东西，发现了她藏的私房钱，一共400人民币，同样是在一个塑料袋里包着。这可能就是她攒了一辈子的所有。一毛两毛，少吃一顿饭，少买一件小东西，就这样偷偷存下来。但是当她的孙子孙女需要的时候，就毫不迟疑的拿出来。不知道给我们买吃的那些钱，她需要多久才能攒到？
爷爷把这四百块钱分给了我们。那个塑料袋和钱我一直留着，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了奶奶，带我回到过去的岁月。好希望还能看到她从大褂里拿出她的塑料袋钱包，好希望这次可以和她分享一包鱼皮花生，告诉她，如果她不吃，孙女也不吃。
后来奶奶的背也驼了。她的背是一点点弯下去的。可能头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背痛，第二天就弓了一点。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最后驼背的程度应该超过了70度，每次看人都要抬头。
我曾经体验过这样弓着背走路的感觉，只坚持了不到5分钟。真不知道那时候奶奶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且她不仅要走路，还要做饭，做家务，给爷爷的生意打下手，照顾孩子们...... 她有那么多事要做。
回想起那个年代的日子，对于成年人来说真是苦啊，背负着那么多的重担，压的直不起腰来。但对于我们仨，回忆里只有甜。因为长辈们撑起了屋檐之下一方烟火，我们就是屋檐下燕巢里的小燕子，风雨再大，我们的家很温暖。
再后来奶奶得了白内障。那个年代治疗白内障，需要等到白内障成熟后才能摘除浑浊的晶状体。之后的很多年奶奶的眼睛就一直看不清楚。她一直念叨着要去治，要去治，因为她担心看不到我们了。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去世了。
奶奶去世的原因是脑溢血。正在做饭忽然倒了下去，脸贴在煤球炉上，动也动不了。等爷爷回到家发现的时候脸上的皮都烫破了。我带奶奶去医院，她倒在三轮车上，我坐在车侧的扶手上。我低头看她，她眼泪流了出来，望着我，嘴唇颤抖着，好像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我的眼泪也要夺眶而出了，不想让她看见，赶紧扭过头去。但等我擦了眼泪再看回去，奶奶已经失去了知觉。一直到几个月后她真的离去，再也没有醒来过。
现在我经常会想，那时候奶奶想跟我说什么呢？是想安慰我，让我不要担心；还是知道自己要走了，让我保重？是想说贴在炙热的炉子上那么久，她很痛；还是想说，她不痛，让我不要哭？是想说她终于尝尽了所有的苦，总算可以走了；还是想说她放不下我们，不舍得走？
.......
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平时都是爷爷身体不好，从来没有担心过奶奶。没想到她先走。没有了相濡以沫的奶奶，爷爷很孤单可怜。虽然爷爷从来没说过，但我想他心里也一定是思念奶奶的，那个不爱说话，默默给他洗衣做饭的人。当她在的时候，是那么的没有存在感；但走了之后，才觉得原来是那么的必不可少。
奶奶这一生没什么丰功伟绩，就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家庭主妇 — 媳妇/母亲/奶奶是她所有的角色。
越到年老，她的角色越重要 — 如果没有奶奶，我们三个的童年不会那么幸福、快乐、满足。小时侯的我们像一张白纸，奶奶在白纸上涂满了温暖，这是我们一生的底色。奶奶从来不会说爱我们，但是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诠释什么叫爱。对我们来说，如果爷爷是一座遮风挡雨的房子，奶奶就是房子里的那盏油灯，给我们光亮和温暖。
这也是为什么这篇文章的副标题我用了这句诗：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其实还不是很满意，但是想不到更好的诗句了。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26年了。
我不是无神论者。相反，我很希望这世上有鬼神，希望死去的亲人们在阴间继续存在、生活。这样奶奶泉下有知，可以入梦来，告诉我她需要什么。
她活着的时候，孙女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富足无忧的生活。现在我有能力了，如果能做哪怕一点点报答，午夜梦回，听到她说一切都好，就不会再想到她就心酸落泪。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你是 遥遥的路 山野大雾里的灯
我是孩童啊 走在你的眼眸
你是 明月清风
我是你照拂的梦
见与不见都一生与你相拥
而我将爱你所爱的人间 愿你所愿的笑颜
你的手我蹒跚在牵 请带我去明天
如果说你曾苦过我的甜
我愿活成你的愿
愿不枉啊 愿勇往啊 这盛世每一天
你是 岁月长河 星火燃起的天空
我是仰望者 就把你唱成歌
你是 我之所来 也是我心之所归
世间所有路都将与你相逢
而我将爱你所爱的人间 愿你所愿的笑颜
你的手我蹒跚在牵 请带我去明天
如果说你曾苦过我的甜
我愿活成你的愿
愿不枉啊 愿勇往啊 这盛世每一天
山河无恙 烟火寻常 可是你如愿的眺望
孩子们啊 安睡梦乡 像你深爱的那样
而我将梦你所梦的团圆
愿你所愿的永远
走你所走的长路
这样的爱你啊
我也将见你未见的世界
写你未写的诗篇
天边的月 心中的念
你永在我身边
与你相约 一生清澈
如你年轻的脸
———— 王菲 如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