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第五十九回，春燕提到贾宝玉曾说过：“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些，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宝玉有这番言论，真是再正常不过了。作为在脂粉队温柔女儿乡里长大的未婚男青年，又是朱门酒肉臭的深宅大族，怎么可以想象每日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对当家主妇日复一日的搓磨。
富家女儿未嫁时，每日所思所为无非是纺绩女红，诗词歌赋；穷家女最多也是帮家里浆洗织补，洒扫做饭。养在深闺，和污浊纷杂的外界是接触不到的。但是成婚后，需要担起一家的后勤。嫁于豪门，要处理各种婆媳姑嫂的复杂关系，不被背后捅刀就算幸运。参见“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里的盛明兰；嫁于小门小户，那就更惨了，妯娌关系且不说，每日睁眼要考虑的是今天自己和孩子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参见郭宝昌导演的“大宅门 ”里李天意亲妈的遭遇。
所以宝玉说“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我倒觉得他说少了 。何止是宝珠死珠鱼眼睛，如果遇人不淑倒霉透顶，最后鱼眼珠也做不成，成了死鱼眼珠。
不过宝玉的这番评价，倒引起了我的一番感慨。我身边也有各种各样的女性，她们的境遇各有精彩和波折，在她们人生的不同时间，或是宝珠，或是玻璃珠，或是鱼眼珠，有各自的不同，值得好好写一写。
其中一个女性，姑且叫她小Y吧。她一出生就没有拿到好牌。先天性血小板不足，稍微一点点破皮，血就止不住。在我们同学的几年间，经常看到她缺课去治病。也常听说，半夜里她又流血不止紧急送医了。她很文静，平时很少和我们一起打闹运动，就是怕小孩子间一个不小心碰到哪里。
像这样有先天性疾病的，算是十分的运气差了吧。可是完全感觉不到她有自怜自伤，感叹命运不公的时候。虽然身体不好，但体育很棒，百米赛跑、跳高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尽管父母不同意她参加运动会，但是每年她都会积极参加，给班里挣荣誉。
她做事的风格也大大咧咧的。说话真诚，不计较，因此人缘很好。当初选共青团员的时候，她是全票通过。初中毕业后，她顺利考上高中、大学。在身体好转些后，她居然去参军了，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想体验一下。想想看，即使是健康的人，军队里的高强度训练也很难坚持，何况她这样大病还没有痊愈只是见好的人，可是她在部队里呆了好几年。
复员后，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子，本来我以为她这一生也就会这样平安的过下去了，虽然开局不好，过程坎坷，总归苦尽甘来。
可是没想到，她又得了癌症。而且以前的再生障碍性凝血还没康复，像做手术这种需要大量失血的治疗方案很难进行，只能保守治疗，随时可能人就不在了。
刚知道消息的时候，真如晴天霹雳一般。适逢我回国，我们几个好朋友约着，要去看看她。人到中年，想聚在一起真的太不容易了。我们几个从全国各地赶到她家。原本是很凝重的心情，可是她一点都没让我们感到她是个病人。除去瘦了太多，人看上去很羸弱，语笑言谈，神情举止，还是30年前的那个她。
在相聚的五个小时里，我们一直笑啊闹啊，就和多年前一样。可是从她妈妈担心的表情，和不时让她去休息的低声提醒里，我明白她其实是在强撑着。自始至终，她没有说过一句关于她的身体她的病，我们也都当做不知道。但回程的车里，我忍不住眼泪流下来。这样的聚会不知还能有几次，这样的人不知是否还能得见。
在生命的开始，小Y是琉璃，美丽但脆弱。但是她没有把自己当做只能观赏的琉璃，而是奋力生活，享受生命，创造出宝珠一样光彩灿烂的人生。也许这个宝珠不如钻石一样坚硬长久，但也活出了自己的色彩。
几个好朋友里，我们俩算聊的多的。虽然相去万里，但价值观相似，也不受繁文缛节的约束。可以很久不联系，但是有喜怒哀乐分享，就会发一条信息过去。前一段发了几段信息过去，她都没回，我有了不好的预感。不久之后，这个预感变成了现实。
我经常会想，究竟这个世上是不是有神明。我心里热切的盼望有。可能太幼稚，但我想，总得惩恶扬善，让世人看到善人真的有好报吧？可是看看小Y，为什么神明在给了她先天性疾病之后，还要这样的折磨这么好的一个人？她生命的前二十年，已经够辛苦了。好不容易可以过稍微正常点的生活，更严重的疾病又找上门来，以至于天不假年。
可是虽然只活了短短的四十多年，她生命的宽度远远超过了常人。可能她也知道生命短暂，也不愿战战兢兢惜命的活着，于是就尽量活出精彩。是啊，与其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活着，不如像烟花一样绚烂过一次，哪怕转瞬即逝。
另一个女子，叫她小Z吧。出身知识分子小康家庭，相貌是标准的古典女子，鹅蛋脸，大眼睛，翘鼻梁，樱桃嘴柳叶眉。看她十几岁时的照片，简直惊若天人。个性也是温柔贤淑的，说话慢声细语，客气有礼。到二十多岁谈婚论嫁的时候，追求者甚众。
可她选错了人。
小Z和一个农村出身，只有初中学历的人认识了。她社会阅历太少，被甜言蜜语冲昏了头，不顾家里强烈反对，和这个男人结了婚。婚后才发现，原来设想的美好全部变了样。
丈夫虽然人品不错，但是素质不高，更没有钞能力，不能帮她不说，还经常拖后腿。婆婆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没有读过书，说话做事和小Z的父母天差地别，小Z很不能适应，经常起冲突。可是一旦有冲突，原本甜言蜜语的丈夫总是站在母亲那边对付她。小Z原本就是背叛了自己家庭和他结的婚，于是经常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没有几年，就被搓磨的像变了一个人。
婚后几年，我再见到她，原本那个女子的温和有礼不见了，代之以粗门大嗓，提起婆婆就咬牙切齿，脏字连篇；说起生活的柴米油盐就不停抱怨丈夫的不中用，同样的话可以连续说上几个小时。
我经常会有种恍惚的感觉。好像这个人被换掉了，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可是明明还是那张精致的脸，只是少了温润安逸，多了被生活烟熏火燎后的潦倒和不甘。相由心生，原来是真的。
那时候我还小，完全没想到婚姻对一个人的影响可以这么彻底。由此后来看到红楼梦里宝玉的评价，真是心有戚戚焉。一颗那么绚丽的宝珠，原来可以那么轻易的被摧残成鱼眼珠。遇人不淑带来的后果是致命的。
还好，后来她总算挣脱了这个樊笼，也无意再婚。一个人自由自在，逐渐开始重新穿衣打扮，焚香旅游，享受生活。再看到她时，似乎又是那个灵魂有香气的女子了，只是眼角密密的皱纹记录了过往的艰难。可能人生就是这样，酸甜苦辣总要自己尝过，别人如何规劝都不如自己痛一下来的有效。好在她及时抽身，只是代价就是自己的青春和前半生。
我经常会想，如果当初她听了父母的话，选了另一个人，结果会如何？也许她还是那个温柔贤淑的女子，相夫教女，过着衣食无忧，平淡幸福的日子。不知午夜梦回，她是否后悔过？可是这世上唯一缺少的就是后悔药。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因为经历了之前的那些磨难，她才更加珍惜现在平淡但是开心的生活。
前一段再见到她，发现她的状态更好了，整个人舒展了很多。如果说以前在围城里的她像是一只混浊不堪的鱼眼珠，现在的她好像又变成了一颗珍珠，莹莹的发着光。
另一个女孩，叫她小C吧。她生的平常，小康家庭，也没有惊人才貌。但她还算聪明也刻苦，顺利考上了重点大学，然后上研工作，生命的前三十年就像一杯白水，透明简单。
可是到结婚生子就做了难。前些年太专注于工作，蹉跎了岁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匆匆结婚要孩子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尝试了一年都没有成功，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才知道是卵巢早衰，很难自然怀孕了。
于是只好做试管。最近几年对于试管，大家的接受度越来越高。可是二十年前，这还是一件很难启齿的事情。她需要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偷偷摸摸的去医院。这些其实都还好，最辛苦的是取卵。
那时候还没有麻醉，医生需要在病人清醒的情况下，将一根粗粗长长的取卵针扎进子宫。而且有几颗卵就需要扎几次。很多人经历过一次后就再也不愿意做第二次了。可是小C前前后后经历了至少五次。
其中有一次，卵泡的位置不好，如果要取，需要扎穿子宫好几次。医生有点下不去手，问她这颗卵还要不要。她本身卵就不够多，于是就咬牙说要。那一次，她几乎痛晕过去了，结果还是没有取到。因为医生操作了三次都没成功，怕大出血，医生不敢再扎针了。结果小C白白痛了那么久。
因为卵巢早衰，她的卵质量不够好，于是胚胎的质量也一般，导致一次次移植失败。最后一次，终于成功了。可是孕前期异常出血，需要接连三个月每天打黄体酮保胎。打到最后，已经找不到一块健康的皮肤。就这样，她才有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出生是喜悦的。可是慢慢的，她发现女儿好像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别的女孩都是甜甜的，轻生细气的，她的孩子一不开心就扔东西，打人。而且更严重的，她和别人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也就是non-verbal。当医生告诉她，她的孩子是ASD+ADHD（自闭症+多动症）时，她觉得天都要塌了。没想到这么难才来的一个孩子，竟然还有这样的问题，而且是终生的。可是能怎么办呢？擦干眼泪，小C带孩子看治疗师，陪她做各种恢复性训练，同时积极存钱，将来孩子没法自理，至少有一笔存款可以够她生活。
前一段我见她时，发现她已经快要满头白发了。和她谈起这个话题，她已经释然了。虽然现在孩子还未成年，但在特殊学校里能学到一些知识，将来可以去专业学校学个一技之长。也许还是无法自立，但是多少可以填些肚子。至于她，已经在非常的克扣自己，除了基本生活需要，其他锦上添花的一概免除。她就这样一分一厘的给孩子攒着钱，希望越多越好。
有时候我觉得，有的人就像一块橡皮泥，有着非常强的延展性。也许不是出于本性，但是当磨难来临的时候能怎么办？面对磨难，只能去调整自己，能屈能伸，否则就只会被压垮。就像小C，认识她的人，想象不到她可以吃这么大的苦。但是她坚持下来了，就像碳，被高压被煅烧，也就成了钻石。谁能想到黑乎乎的碳可以变成那么璀璨的钻石呢？
身边那么多的女性友人，她们的人生经历各有不同。或低开高走，或跌宕起伏，或一帆风顺，千人千面，各自精彩。这三个朋友的故事，其实只是浪花中的一朵而已。记叙她们的经历，其实是想感慨人生的戏剧性。无论是宝珠，玻璃珠还是鱼眼珠甚至钻石，当生命走到终点，都只会尘归尘，土归土罢了。可是最宝贵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当一颗宝珠被摧残成鱼眼珠时，那种心痛无法言喻；但是当看到低到尘埃里还是能开出花来时，又会是多么的感同身受，欢欣雀跃。
在我看来，这就是人和猪最大的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