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 — 我是人间惆怅客,断肠声里忆平生

文摘   情感   2023-10-28 08:35   新加坡  

终于到了这一篇,写我的妈妈。在我失去的三个至亲里,妈妈是最年轻,走的最早的那个。像是近乡情怯,虽然她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但是从来没敢仔细的去回忆,每次刚刚开个头,都会未语泪先流。就像今天,写到这里,已经停顿了好几次。但我在咖啡厅里,行人来来往往,如果让他们看到这样一个落泪的人,会被吓到吧。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人经常会选择黑夜独处的时候回忆过去,疗愈伤口。

可是我已经许诺要写他们,为了他们活过的证明。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写下去。

到今年,妈妈去世整整30年了。

真不敢相信时光流逝如此之速。说起来真是相对的 —— 当日子一天天过的时候,时间好像停滞了;但是回头再看的时候,原来几十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总觉得我还是那个和她撒娇耍脾气的小女孩,但其实已人到中年。

我经常会去想,如果她还在,现在我会怎样,我家又会怎样。很多问题没有答案,唯有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 爷爷奶奶会更长寿,我们三个会更幸福。

以前家里有张爸爸妈妈的结婚照。那时候的她是个大美女,还有满身满眼的灵气。这张照片是她快40岁时候拍的,在时间的搓磨下,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妈妈叫张翠英,姐妹三人,她是老大。还有一个大很多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早早嫁到了外地。姥爷家穷,姐妹三人只能供得起妈妈一个人上学。妈妈聪明也争气,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才女。高中的时候考上了省重点,方圆几十里就进了她一个人。在那个文盲率50%的年代,大学生是真正的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如果按照正常逻辑,她一定会上大学,然后可以一偿夙愿,从此开启理想人生。

不幸的是,在她高一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业被迫中断,随后就是上山下乡,结婚生子。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被裹挟着,身不由已。等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如果是一般人,可能就已经认命了。毕竟10年过去了,再有不甘,已经光阴不再,物是人非。

可是她没有放弃,还是执拗着要圆大学梦。于是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一边复习功课。知识忘了不要紧,捡起来;高二高三的课没上过也没关系,自学。就这样,她用几个月的时间复习,最后成绩出来,离分数线只差一分。

可能这就是命吧。那么聪明、勤奋、上进、坚韧的一个人,就这样错失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一分之差,她一定可以成为那时候寥寥无几的大学生,一展抱负。

命真是一个很玄的东西,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没有公平与否。不知道冥冥中,是否真有上苍神袛在俯视我们,决定每个渺小人物的命运?如果有,是仅凭好恶吗?那在命簿上刻下的浮尘多舛悲欢离合,只是一时兴起吗?

妈妈不得不认了命,从此安心在十八线小县城做一个普通人,三个孩子的妈妈。但是她经常说一句话 ——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她是在鼓励我们,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在短短的四十多年里,她拼命学习,努力工作,教育孩子,做生意,考会计师,当人大常委。如此短暂的一生却如此丰富多彩。

八十年代,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她发现卖衣服很挣钱。于是对着书,学会了裁剪。上海的布料种类多且便宜,她坐几十个小时的汽车火车去采购。回来后,自己设计衣服,自己裁剪,买了缝纫机自己做,做好一批自己去市场里卖,然后周而复始。

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一块布摊开在桌子上,她手里捏着一支粉笔,在布料上点点画画,然后用一把大剪刀,这里剪一下那里裁一下。随着剪刀刺啦刺啦的声音,衣料就裁好了。然后她坐在窗户边的缝纫机旁,手里控着布,脚下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很快一件衣服就有了。我那时候对着天书一样的裁缝书,看着一块块奇形怪状的衣料变成一件漂亮的衣服,很想学着做。妈妈总是对我和姐姐说,等你大了我再教你。但我们都没有等到这一天。

做衣服看着简单,其实是很辛苦的。妈妈还要上班,只能下了班熬夜做。那时候她经常半夜坐在床上做衣服上的盘扣。盘扣需要一针一线缝出来,她经常做着做着就睡着了。其实用普通的纽扣就好了,但是盘扣更好看。她一直是要求高的。也因为她做的衣服设计新颖质量好,很容易就卖完。

除了做衣服,她还开纱厂,帮着爷爷奶奶做生意。除此之外,还抽空考了会计师。在八十年代底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会计师是一个很新鲜的词。她看出来这个行业的前景,买了书,自学了几个月就考过了。之后跳槽到另一个企业做了主管会计,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在她去世的前一年,还当选了县里的人大常委。

在我工作、生子之后,经常会想起妈妈当时在缝纫机前做衣服的背影,低头在床上一针一线做盘扣的专注,在灯前看书眉头皱着的样子,以及她考虑问题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当时只道是寻常,但在我自己经历过之后,才知道要做这么多事是有多么不容易。

我们三个靠着她的付出,小时候没有吃过苦。可是妈妈的病根从此落下来了。那个年代的人,很少注意自己的身体。在还需要为生存挣扎的时候,健康与否是次要的。如果透支身体可以换来孩子的牛奶和前程,绝大多数人会毫不迟疑的选择前者。妈妈也是这样。

一个平常的中午,妈妈出门,走到巷子口,突然昏迷倒了下去。当地的医院查不出来原因,连夜送到省医院。CT检查结果是,她的左心房长了一个很大的瘤。太大了,随时会掉下来阻塞住血管。一旦掉下来,就是有死无生。医生不敢耽搁,紧急下了病危通知。那时候我十岁,哥哥十四,姐姐十六。我们差点就没有妈妈了。

一个月后,妈妈出院回家,她捡了一条命回来。我们都很庆幸,以为既然瘤已经拿掉,只要定期复查就不会有问题了。谁都没有料到,六年后,她再次突然倒了下去,这次再也没有醒来,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那时候不懂,其实第一次生病的那个手术是很伤筋动骨的。虽然瘤拿掉了,但是开胸手术对身体的损伤是不可逆的。现在翻看过去的照片才发现,在那之后的几年,她经常面有病色。

手术后,她也常跟我们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们要如何如何。可惜我们都没当真,没想到一语成谶。真正应了那句诗: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现在每次想起来,都心如刀割。不知道那时候她和我们说这些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是真的预感寿命不永,想提醒我们;还是只是害怕会早走? 

这三十年,我一直无法释怀。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上苍会要那么早的收走那么好的人。她的四十四年生命里,一直在付出再付出。因为有她的吃苦受累,我家虽然不算富裕,至少温饱无虞;因为有她的言传身教,我们仨虽然不算出人头地,至少怀瑾握瑜;因为有她的孝顺关心晨昏定省,爷爷奶奶在她走的时候比我们还伤心难过。

妈妈活着的时候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当曙光已现的时候,她走了。她去世的那一年,姐姐7月份就可以毕业回家帮她;哥哥有了稳定的学业前景可期;我已经高一,学习不用担心。应该说她就要熬到头了。可是就在这时候,一切戛然而止。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所以罚我十几岁就没有了妈妈?是我太任性不听话,把她身体气坏了?还是我不够帮忙做家务,把她累坏了?后面的那些年,这样的问题一直缠绕着我。

那时候的我,就像温室里的花,除了小时候被哥哥欺负,没有受过任何挫折。很小的时候,别人就说我是妈妈的影子 —— 长的像她,个性像她,还是个跟屁虫,总粘着她。这十六年,她爱着我,保护我,惯着我。即使在青春期叛逆,和她赌气不吃饭的时候,她也只是默默的把饭放在门外。她的离去,对我的打击是致命的。但是她不在的头几年,其实我很少深入的想她。可能是人体的保护机制,当大脑觉得会承受不了的时候,会自动回避。随着时间流逝,这层保护逐渐揭开来。尤其是后来,当我工作,生子,人生轨迹和她逐渐重合,会更多的想起她。

她这一生太要强了。

她是负责任的姐姐,帮着两个妹妹成家立业,把妹妹的孩子接到自己家里上学;

她是能干的老婆,家里家外一把抓,爸爸做甩手掌柜就好;

她是慈母,会煮好吃的菜做漂亮的衣服;她也是严母,对学业品行严加管教;

她是最孝顺的儿媳妇,每天下了班都会去爷爷奶奶家看看。还想着等他们年纪大了,要接过来住的近一点。

她也是个好同事好员工,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年年拿奖。

可是要强也害了她 —— 如果不是什么都想要最好,不会把身体搞坏。但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即使她知道会累坏自己,可能还是会这样做。因为这就是她的个性,也是她在那个时代不得不做的选择。

除了自己要强上进,她也这样要求她的孩子们。那时候是八十年代初,还有很多父母不肯花钱送孩子上学。可她很有远见,那时候就知道如果不能学业有成,以后是不会有前途的。甚至为了姐姐的学习,从爷爷家搬了出来。

姐姐长的漂亮,唱歌跳舞很好,可是妈妈不许,也不给她报舞蹈班;哥哥乒乓球打的好出了名,省乒乓球队的教练大老远来家里要人,她拒绝了。可能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些决定不一定是正确的。但在彼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确实只有学习好这条路是金光大道。

对于学习她的要求也是高的。那个年代上中专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很多学习好的初中毕业就考了中专,包分配工作,可以早早出来挣钱帮助家里。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从小就要求我一定要上高中考大学。

为了我们的学习,她那么节省也要给我们买书,订期刊,鼓励我们看书。因为她,我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受益终生。她还教我们华罗庚的统筹方法,合理安排时间。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还被她或多或少的影响着。

她的这一生虽然短暂,但是足够光辉灿烂,以至于她走后的这么多年,还有人会经常想起她,念到她。我只是很可惜,可惜她没有活到享福的那一天,没有等到我们反哺的时候。这是我们永远的遗憾。可是虽然回不去了,她给我们的那些温暖幸福都真实存在过。

时光的流逝,似疾又缓。好像就在昨天,我在卧室的窗前,看着她骑车回家的身影;好像就在昨天,她踩着缝纫机为我15岁的生日做一条漂亮的裙子,我在旁边兴奋的等待;好像就在昨天,晚自习放学,推开门看到她在暖黄的灯光下笑着看我。窗外丝丝细雨,厨房里温着的,是一碗甜到发腻的黑芝麻糊。

可是她已经走了三十年了。如果她还在,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的自立自强。可是如果可以,我宁愿这一辈子都不要那么独立,我情愿没有出息的躲在她的翅膀下,一直做个被妈妈宠爱的小女儿。

蓦然回首已百年身,那人却不在灯火阑珊处。

但是这些年,她从来没离开过我。在我奋力前行的时候,在我止步不前的时候;在我满意兴奋的时候,在我沮丧失望的时候;在我鲜花着锦的时候,在我挫败挣扎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不管顺境逆境,开心伤心,她都在我身旁。

离家后,回去扫墓,我都会在她的坟前单独呆一会,和她说说悄悄话。隔着泥土和棺木,我知道她就在那里,和以前一样。

有些话永远说不出口,有些事不能真的去做,有些人无法仔细回忆。可是,我知道,她也知道。

如今自己做了妈妈,虽然困难重重,无数次想要放弃,但是想到她的早逝带来的痛苦,就觉得要坚强再坚强一点。因为虽然爸爸也很重要,但是妈妈是一个家的灵魂和定海神针。妈妈在,还称其为一个家,如果妈妈不在,就不是家了。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走在寒冷下雪的夜空 卖着火柴温饱我的梦
一步步冰冻 一步步寂寞 人情寒冷冰冻我的手
一包火柴燃烧我的心 寒冷夜里挡不住前行
风刺我的脸 雪割我的口 拖着脚步还能走多久

有谁来买我的火柴 有谁将一根根希望全部点燃
有谁来买我的孤单 有谁来实现我想家的呼唤

每次 点燃火柴 微微光芒 看到希望
看到梦想 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
她说 你要勇敢 你要坚强 不要害怕
不要慌张 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
每次 点燃火柴 微微光芒 看到希望
看到梦想 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
她说 你要勇敢 你要坚强 不要害怕
不要慌张 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
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 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

                                    ——熊天平 火柴天堂



万物复苏的咏叹调
做一个灵魂有香气的尘世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