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3月
县政治必须农民起来才能澄清,广东的海丰已经有了证明。
这回在湖南,尤其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在土豪劣绅霸占权力的县,无论什么人去做知事,几乎都是贪官污吏。
在农民已经起来的县,无论什么人去,都是廉洁政府。
我走过的几县,知事遇事要先问农民协会。
在农民势力极盛的县,农民协会说话是“飞灵的”。
农民协会要早晨捉土豪劣绅,知事不敢挨到中午,要中午捉,不敢挨到下午。
农民的权力在乡间初涨起来的时候,县知事和土豪劣绅是勾结一起共同对付农民的。
在农民的权力涨至和地主权力平行的时候,县知事取了向地主农民两边敷衍的态度,农民协会的话,有一些被他接受,有一些被他拒绝。
上头所说农会说话飞灵,是在地主权力被农民权力完全打下去了的时候。现在像湘乡、湘潭、醴陵、衡山等县的县政治状况是:
(一)凡事取决于县长和革命民众团体的联合会议。这种会议,由县长召集,在县署开。有些县名之曰“公法团联席会议”,有些县名之曰“县务会议”。
出席的人,县长以外,为县农民协会、县总工会、县商民协会、县女界联合会、县教职员联合会、县学生联合会以及国民党县党部的代表们。
在这样的会议里,各民众团体的意见影响县长,县长总是唯命是听。
所以,在湖南采用民主的委员制县政治组织,应当是没有问题的了。
现在的县政府,形式和实质,都已经是颇民主的了。
达到这种形势,是最近两三个月的事,即农民从四乡起来打倒了土豪劣绅权力以后的事。
知事看见旧靠山已倒,要做官除非另找靠山,这才开始巴结民众团体,变成了上述的局面。
(二)承审员没有案子。湖南的司法制度,还是知事兼理司法,承审员助知事审案。
知事及其僚佐要发财,全靠经手钱粮捐派,办兵差和在民刑诉讼上颠倒敲诈这几件事,尤以后一件为经常可靠的财源。
几个月来,土豪劣绅倒了,没有了讼棍。
农民的大小事,又一概在各级农会里处理。
所以,县公署的承审员,简直没有事做。
湘乡的承审员告诉我:“没有农民协会以前,县公署平均每日可收六十件民刑诉讼禀帖;有农会后,平均每日只有四五件了。”
于是知事及其僚佐们的荷包,只好空着。
(三)警备队、警察、差役,一概敛迹,不敢下乡敲诈。从前乡里人怕城里人,现在城里人怕乡里人。
尤其是县政府豢养的警察、警备队、差役这班恶狗,他们怕下乡,下乡也不敢再敲诈。
他们看见农民的梭镖就发抖。
中国的男子,普通要受三种有系统的权力的支配,即:
(一)由一国、一省、一县以至一乡的国家系统(政权);
(二)由宗祠、支祠以至家长的家族系统(族权);
(三)由阎罗天子、城隍庙王以至土地菩萨的阴间系统以及由玉皇上帝以至各种神怪的神仙系统――总称之为鬼神系统(神权)。
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以外,还受男子的支配(夫权)。
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
农民在乡下怎样推翻地主的政权,已如前头所述。
地主政权,是一切权力的基干。
地主政权既被打翻,族权、神权、夫权便一概跟着动摇起来。农会势盛地方,族长及祠款经管人不敢再压迫族下子孙,不敢再侵蚀祠款。
坏的族长、经管,已被当作土豪劣绅打掉了。
从前祠堂里“打屁股”、“沉潭”、“活埋”等残酷的肉刑和死刑,再也不敢拿出来了。
女子和穷人不能进祠堂吃酒的老例,也被打破。
衡山白果地方的女子们,结队拥入祠堂,一屁股坐下便吃酒,族尊老爷们只好听她们的便。
又有一处地方,因禁止贫农进祠堂吃酒,一批贫农拥进去,大喝大嚼,土豪劣绅长褂先生吓得都跑了。
神权的动摇,也是跟着农民运动的发展而普遍。
许多地方,农民协会占了神的庙宇做会所。
一切地方的农民协会,都主张提取庙产办农民学校,做农会经费,名之曰“迷信公款”。
醴陵禁迷信、打菩萨之风颇盛行。
北乡各区农民禁止家神老爷(傩神)游香。
渌口伏波岭庙内有许多菩萨,因为办国民党区党部房屋不够,把大小菩萨堆于一角,农民无异言。
自此以后,人家死了人,敬神、做道场、送大王灯的,就很少了。
这事,因为是农会委员长孙小山倡首,当地的道士们颇恨孙小山。
北三区龙凤庵农民和小学教员,砍了木菩萨煮肉吃。
南区东富寺三十几个菩萨都给学生和农民共同烧掉了,只有两个小菩萨名“包公老爷”者,被一个老年农民抢去了,他说:“莫造孽!”
在农民势力占了统治地位的地方,信神的只有老年农民和妇女,青年和壮年农民都不信了。
农民协会是青年和壮年农民当权,所以对于推翻神权,破除迷信,是各处都在进行中的。
夫权这种东西,自来在贫农中就比较地弱一点,因为经济上贫农妇女不能不较富有阶级的女子多参加劳动,所以她们取得对于家事的发言权以至决定权的是比较多些。
至近年,农村经济益发破产,男子控制女子的基本条件,业已破坏了。
最近农民运动一起,许多地方,妇女跟着组织了乡村女界联合会,妇女抬头的机会已到,夫权便一天一天地动摇起来。
总而言之,所有一切封建的宗法的思想和制度,都随着农民权力的升涨而动摇。
但是现在时期,农民的精力集中于破坏地主的政治权力这一点。
要是地主的政治权力破坏完了的地方,农民对家族神道男女关系这三点便开始进攻了。
但是这种进攻,现在到底还在“开始”,要完全推翻这三项,还要待农民的经济斗争全部胜利之后。
因此,目前我们对农民应该领导他们极力做政治斗争,期于彻底推翻地主权力。
并随即开始经济斗争,期于根本解决贫农的土地及其他经济问题。
至于家族主义、迷信观念和不正确的男女关系之破坏,乃是政治斗争和经济斗争胜利以后自然而然的结果。
若用过大的力量生硬地勉强地从事这些东西的破坏,那就必被土豪劣绅借为口实,提出“农民协会不孝祖宗”、“农民协会欺神灭道”、“农民协会主张共妻”等反革命宣传口号,来破坏农民运动。
湖南的湘乡、湖北的阳新,最近都发生地主利用了农民反对打菩萨的事,就是明证。
菩萨是农民立起来的,到了一定时期农民会用他们自己的双手丢开这些菩萨,无须旁人过早地代庖丢菩萨。
共产党对于这些东西的宣传政策应当是:“引而不发,跃如也。”
菩萨要农民自己去丢,烈女祠、节孝坊要农民自己去摧毁,别人代庖是不对的。
我在乡里也曾向农民宣传破除迷信。我的话是:
“信八字望走好运,信风水望坟山贯气。今年几个月光景,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一齐倒台了。
难道这几个月以前土豪劣绅贪官污吏还大家走好运,大家坟山都贯气,这几个月忽然大家走坏运,坟山也一齐不贯气了吗?
土豪劣绅形容你们农会的话是:‘巧得很啰,如今是委员世界呀,你看,屙尿都碰了委员。’
的确不错,城里、乡里、工会、农会、国民党、共产党无一不有执行委员,确实是委员世界。但这也是八字坟山出的吗?
巧得很!乡下穷光蛋八字忽然都好了!坟山也忽然都贯气了!
神明吗?那是很可敬的。
但是不要农民会,只要关圣帝君、观音大士,能够打倒土豪劣绅吗?
那些帝君、大士们也可怜,敬了几百年,一个土豪劣绅不曾替你们打倒!
现在你们想减租,我请问你们有什么法子,信神呀,还是信农民会?”
我这些话,说得农民都笑起来。
开一万个法政学校,能不能在这样短时间内普及政治教育于穷乡僻壤的男女老少,像现在农会所做的政治教育一样呢?
我想不能吧。
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这几个政治口号,真是不翼而飞,飞到无数乡村的青年壮年老头子小孩子妇女们的面前,一直钻进他们的脑子里去,又从他们的脑子里流到了他们的嘴上。
比如有一群小孩子在那里玩吧,如果你看见一个小孩子对着另一个小孩子鼓眼蹬脚扬手动气时,你就立刻可以听到一种尖锐的声音,那便是:“打倒帝国主义!”
湘潭一带的小孩子看牛时打起架来,一个做唐生智,一个做叶开鑫,一会儿一个打败了,一个跟着追,那追的就是唐生智,被追的就是叶开鑫。
“打倒列强..”这个歌,街上的小孩子固然几乎人人晓得唱了,就是乡下的小孩子也有很多晓得唱了的。
孙中山先生的那篇遗嘱,乡下农民也有些晓得念了。
他们从那篇遗嘱里取出了“自由”、“平等”、“三民主义”、“不平等条约”这些名词,颇生硬地应用在他们的生活上。
一个绅士模样的人在路上碰了一个农民,那绅士摆格不肯让路,那农民便愤然说:“土豪劣绅!晓得三民主义吗?”
长沙近郊菜园农民进城卖菜,老被警察欺负。
现在,农民可找到武器了,这武器就是三民主义。
当警察打骂卖菜农民时,农民便立即抬出三民主义以相抵制,警察没有话说。
湘潭一个区的农民协会,为了一件事和一个乡农民协会不和,那乡农民协会的委员长便宣言:“反对区农民协会的不平等条约!”
政治宣传的普及乡村,全是共产党和农民协会的功绩。
很简单的一些标语、图画和讲演,使得农民如同每个都进过一下子政治学校一样,收效非常之广而速。
据农村工作同志的报告,政治宣传在反英示威、十月革命纪念和北伐胜利总庆祝这三次大的群众集会时做得很普遍。
在这些集会里,有农会的地方普遍地举行了政治宣传,引动了整个农村,效力很大。
今后值得注意的,就是要利用各种机会,把上述那些简单的口号,内容渐渐充实,意义渐渐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