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3月
一般指摘农会的人说农会做了许多坏事。
我在前面已经指出,农民打土豪劣绅这件事完全是革命行为,并没有什么可指摘。
但是农民所做的事很多,为了答复人们的指摘,我们须得把农民所有的行动过细检查一遍,逐一来看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怎么样。
我把几个月来农民的行动分类总计起来,农民在农民协会领导之下总共作了十四件大事,如下所记。
这是农民所做的第一件大事。
像湘潭、湘乡、衡山这样的县,差不多所有的农民都组织起来了,几乎没有哪一只“角暗里”的农民没有起来,这是第一等。
有些县,农民组织起来了一大部分,尚有一小部分没有组织,如益阳、华容等县,这是第二等。
有些县,农民组织起来了一小部分,大部分尚未组织起来,如城步、零陵等县,这是第三等。
湘西一带,在袁祖铭势力之下,农会宣传未到,许多县的农民还全未组织起来,这是第四等。
大概以长沙为中心的湘中各县最发展,湘南各县次之,湘西还在开始组织中。
据去年十一月省农民协会统计,全省七十五县中,三十七县有了组织,会员人数一百三十六万七千七百二十七人。
此数中,约有一百万是去年十月、十一月两个月内农会势力大盛时期组织的,九月以前还不过三四十万人。
现又经过十二月、一月两个月,农民运动正大发展。
截至一月底止,会员人数至少满了二百万。
因入会一家多只登记一人,平均每家以五口计,群众便约有一千万。
这种惊人的加速度的发展,是所以使一切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孤立,使社会惊为前后两个世界,使农村造成大革命的原因。
这是农民在农民协会领导之下所做的第一件大事。
农民有了组织之后,第一个行动,便是从政治上把地主阶级特别是土豪劣绅的威风打下去,即是从农村的社会地位上把地主权力打下去,把农民权力长上来。
这是一个极严重极紧要的斗争。
这个斗争是第二时期即革命时期的中心斗争。
这个斗争不胜利,一切减租减息,要求土地及其他生产手段等等的经济斗争,决无胜利之可能。
湖南许多地方,像湘乡、衡山、湘潭等县,地主权力完全推翻,形成了农民的独一权力,自无问题。
但是醴陵等县,尚有一部分地方(如醴陵之西南两区),表面上地主权力低于农民权力,实际上因为政治斗争不激烈,地主权力还隐隐和农民权力对抗。
这些地方,还不能说农民已得了政治的胜利,还须加劲作政治斗争,至地主权力被农民完全打下去为止。
综计农民从政治上打击地主的方法有如下各项:
清算。土豪劣绅经手地方公款,多半从中侵蚀,账目不清。
这回农民拿了清算的题目,打翻了很多的土豪劣绅。
好多地方组织了清算委员会,专门向土豪劣绅算账,土豪劣绅看了这样的机关就打颤。
这样的清算运动,在农民运动起来的各县做得很普遍,意义不重在追回款子,重在宣布土豪劣绅的罪状,把土豪劣绅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打下去。
罚款。清算结果,发现舞弊,或从前有鱼肉农民的劣迹,或现在有破坏农会的行为,或违禁牌赌,或不缴烟枪。
在这些罪名之下,农民议决,某土豪罚款若干,某劣绅罚款若干,自数十元至数千元不等。
被农民罚过的人,自然体面扫地。
捐款。向为富不仁的地主捐款救济贫民,办合作社,办农民贷款所,或作他用。
捐款也是一种惩罚,不过较罚款为轻。
地主为免祸计,自动地捐款给农会的,亦颇不少。
小质问。遇有破坏农会的言论行动而罪状较轻的,则邀集多人涌入其家,提出比较不甚严重的质问。
结果,多要写个“休息字”,写明从此终止破坏农会名誉的言论行动了事。
大示威。统率大众,向着和农会结仇的土豪劣绅示威,在他家里吃饭,少不得要杀猪出谷,此类事颇不少。
最近湘潭马家河,有率领一万五千群众向六个劣绅问罪,延时四日,杀猪百三十余个的事。
示威的结果,多半要罚款。
戴高帽子游乡。这种事各地做得很多。
把土豪劣绅戴上一顶纸扎的高帽子,在那帽子上面写上土豪某某或劣绅某某字样。
用绳子牵着,前后簇拥着一大群人。
也有敲打铜锣,高举旗帜,引人注目的。
这种处罚,最使土豪劣绅颤栗。
戴过一次高帽子的,从此颜面扫地,做不起人。
故有钱的多愿罚款,不愿戴高帽子。
但农民不依时,还是要戴。
有一个乡农会很巧妙,捉了一个劣绅来,声言今天要给他戴高帽子。
劣绅于是吓黑了脸。
但是,农会议决,今天不给他戴高帽子。
因为今天给他戴过了,这劣绅横了心,不畏罪了,不如放他回去,等日再戴。
那劣绅不知何日要戴高帽子,每日在家放心不下,坐卧不宁。
关进县监狱。这是比戴高帽子更重的罪。
把土豪劣绅捉了,送进知事公署的监狱,关起来,要知事办他的罪。
现在监狱里关人和从前两样,从前是绅士送农民来关,现在是农民送绅士来关。
驱逐。土豪劣绅中罪恶昭著的,农民不是要驱逐,而是要捉他们,或杀他们。
他们怕捉怕杀,逃跑出外。
重要的土豪劣绅,在农民运动发达县份,几乎都跑光了,结果等于被驱逐。
他们中间,头等的跑到上海,次等的跑到汉口,三等的跑到长沙,四等的跑到县城。
这些逃跑的土豪劣绅,以逃到上海的为最安全。
逃到汉口的,如华容的三个劣绅,终被捉回。
逃到长沙的,更随时有被各县旅省学生捕获之虞,我在长沙就亲眼看见捕获两个。
逃到县城的,资格已是第四等了,农民耳目甚多,发觉甚易。
湖南政府财政困难,财政当局曾归咎于农民驱逐阔人,以致筹款不易,亦可见土豪劣绅不容于乡里之一斑。
枪毙。这必是很大的土豪劣绅,农民和各界民众共同做的。
例如宁乡的杨致泽,岳阳的周嘉淦,华容的傅道南、孙伯助,是农民和各界人民督促政府枪毙的。
湘潭的晏容秋,则是农民和各界人民强迫县长同意从监狱取出,由农民自己动手枪毙的。
宁乡的刘昭,是农民直接打死的。
醴陵的彭志蕃,益阳的周天爵、曹云,则正待“审判土豪劣绅特别法庭”判罪处决。
这样的大劣绅、大土豪,枪毙一个,全县震动,于肃清封建余孽,极有效力。
这样的大土豪劣绅,各县多的有几十个,少的也有几个,每县至少要把几个罪大恶极的处决了,才是镇压反动派的有效方法。
土豪劣绅势盛时,杀农民真是杀人不眨眼。
长沙新康镇团防局长何迈泉,办团十年,在他手里杀死的贫苦农民将近一千人,美其名曰“杀匪”。
我的家乡湘潭县银田镇团防局长汤峻岩、罗叔林二人,民国二年以来十四年间,杀人五十多,活埋四人。
被杀的五十多人中,最先被杀的两人是完全无罪的乞丐。
汤峻岩说:“杀两个叫花子开张!”
这两个叫花子就是这样一命呜呼了。
以前土豪劣绅的残忍,土豪劣绅造成的农村白色恐怖是这样,现在农民起来枪毙几个土豪劣绅,造成一点小小的镇压反革命派的恐怖现象,有什么理由说不应该?
不准谷米出境,不准高抬谷价,不准囤积居奇。这是近月湖南农民经济斗争上一件大事。
从去年十月至现在,贫农把地主富农的谷米阻止出境,并禁止高抬谷价和囤积居奇。
结果,贫农的目的完全达到,谷米阻得水泄不通,谷价大减,囤积居奇的绝迹。
不准加租加押,宣传减租减押。去年七八月间,农会还在势力弱小时期,地主依然按照剥削从重老例,纷纷通知佃农定要加租加押。
但是到了十月,农会势力大增,一致反对加租加押,地主便不敢再提加租加押四字。
及至十一月后,农民势力压倒地主势力,农民乃进一步宣传减租减押。
农民说:可惜去秋交租时农会尚无力量,不然去秋就减了租了。
对于今秋减租,农民正大做宣传,地主们亦在问减租办法。
至于减押,衡山等县目下已在进行。
不准退佃。去年七八月间,地主还有好多退佃另佃的事。
十月以后,无人敢退佃了。
现在退佃另佃已完全不消说起,只有退佃自耕略有点问题。
有些地方,地主退佃自耕,农民也不准。
有些地方,地主如自耕,可以允许退佃,但同时发生了佃农失业问题。
此问题尚无一致的解决办法。
减息。安化已普遍地减了息,他县亦有减息的事。
惟农会势盛地方,地主惧怕“共产”,完全“卡借”,农村几无放债的事。
此时所谓减息,限于旧债。
旧债不仅减息,连老本也不许债主有逼取之事。
贫农说:“怪不得,年岁大了,明年再还吧!”
旧式的都团(即区乡)政权机关,尤其是都之一级,即接近县之一级,几乎完全是土豪劣绅占领。
“都”管辖的人口有一万至五六万之多,有独立的武装如团防局,有独立的财政征收权如亩捐等,有独立的司法权如随意对农民施行逮捕、监禁、审问、处罚。
这样的机关里的劣绅,简直是乡里王。
农民对政府如总统、督军、县长等还比较不留心,这班乡里王才真正是他们的“长上”,他们鼻子里哼一声,农民晓得这是要十分注意的。
这回农村造反的结果,地主阶级的威风普遍地打下来,土豪劣绅把持的乡政机关,自然跟了倒塌。
都总团总躲起不敢出面,一切地方上的事都推到农民协会去办。他们应付的话是:
“不探(管)闲事!”
农民们相与议论,谈到都团总,则愤然说:
“那班东西么,不作用了!”
“不作用”三个字,的确描画了经过革命风潮地方的旧式乡政机关。
湖南地主阶级的武装,中路较少,西南两路较多。
平均每县以六百枝步枪计,七十五县共有步枪四万五千枝,事实上或者还要多。
农民运动发展区域之中南两路,因农民起来形势甚猛,地主阶级招架不住,其武装势力大部分投降农会,站在农民利益这边,例如宁乡、平江、浏阳、长沙、醴陵、湘潭、湘乡、安化、衡山、衡阳等县。
小部分站在中立地位,但倾向于投降,例如宝庆等县。
再一小部分则站在和农会敌对地位,例如宜章、临武、嘉禾等县,但现时农民正在加以打击,可能于不久时间消灭其势力。
这样由反动的地主手里拿过来的武装,将一律改为“挨户团常备队”,放在新的乡村自治机关――农民政权的乡村自治机关管理之下。
这种旧武装拿过来,是建设农民武装的一方面。
建设农民武装另有一个新的方面,即农会的梭镖队。
梭镖――一种接以长柄的单尖两刃刀,单湘乡一县有十万枝。其他各县,如湘潭、衡山、醴陵、长沙等,七八万枝、五六万枝、三四万枝不等。
凡有农民运动各县,梭镖队便迅速地发展。
这种有梭镖的农民,将成为“挨户团非常备队”。
这个广大的梭镖势力,大于前述旧武装势力,是使一切土豪劣绅看了打颤的一种新起的武装力量。
湖南的革命当局,应使这种武装力量确实普及于七十五县二千余万农民之中,应使每个青年壮年农民都有一柄梭镖,而不应限制它,以为这是可以使人害怕的东西。
若被这种梭镖队吓翻了,那真是胆小鬼!
只有土豪劣绅看了害怕,革命党决不应该看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