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课堂上,学生们陆续落座,满怀期待地看着一位高瘦挺拔、银发斑驳的外国人走进教室。身上常年不变的素色衬衫,手上黑白间色的腕表,无不彰显这位荷兰裔教授简约内敛的风格。
他是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访问讲席教授方德万(Hans van de Ven),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他身上有许多头衔:东亚研究系教授、圣凯瑟琳学院驻院院士、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皇家亚洲研究学会院士……但在进入课堂脱下外套后,转身露出的一抹微笑,又显示他只是个亲切和蔼的老师而已。
△方德万(Hans van de Ven)
方德万早年在荷兰莱顿大学修读汉学,随后在哈佛大学获得历史与东亚语言博士学位。此后,他在英国剑桥大学开启了长达三十年的任教生涯,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共党史、中国近现代军事史、中国海关史等。多年以来,他在中国近现代史领域耕耘不辍,写出了《从朋友到同志》《潮来潮去:海关与中国现代性的全球起源》等多部学术著作。
01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关于“为何会学习中国历史”这个问题,在方德万心中似乎“找不到答案”,因为这已成为他“生命中的激情”。
上课铃声响起,方德万半身前倾地坐在黑板前的靠背椅上,目光平视课堂里的学生,以一口流利的中文,开始了他的讲述:“今天想要讲的故事,许多与荷兰有关。”
△方德万在课堂上
这是方德万教授在北大开设的第一门课程——《二战中的亚洲: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1937-1952》。在他的引领下,学生们的目光眺望回了百年前的世界:在欧洲大陆爆发的一场大战,如何牵动远在千里之外的亚洲各国。
在他慢声细语的讲述中,我们仿佛跨越时空,视角不断变化:美国、英国、荷兰、中国、日本……他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抽丝剥茧,细密地编织成环环相扣、持续互动的世界地图,毫不吝啬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方德万的讲授让历史学系2023级博士研究生张易和常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方德万老师的课上,不仅对二战时期世界局势以及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三国内政、外交、军事情形做了深入浅出的讲解,更引导我们从整体层面思考现代战争的本质及其深远影响。在课程之中,我得以切换视角,以世界眼光观察近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常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方德万反思战争史的意识,萌生于战争对父母一代人留下的影响:战争沉重打击了荷兰,也给荷兰人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战后创伤。当他了解到中国也是同样深受二战影响的国家,了解到那些和他父母一样有过战争遭遇的中国人民时,他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共情。而在此前,欧洲学界对于中国抗战史并未给予足够重视,方德万决定为此做出一点贡献。
方德万是最早向西方介绍中国抗战的学者之一,但他早年并未预见到自己日后能与中国结下这样深远持久的缘分。在荷兰上高中的时候,教育制度要求学生提前选择一个方向进行学习。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有英国文学、阿拉伯语……而当他看到“中国”时,发现自己对这个远在东亚的国家一无所知,由此燃起了想要了解它的兴趣。这个选择仿佛摁下了一个有关未来的按钮,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关于为什么学习中国历史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激情,我仍然找不到答案。我从来没有想过找别的工作,因为是真的一直很喜欢它。
初次接触方德万时,中国学生几乎都被他的汉语水平惊艳到了。他不仅会流畅准确地使用专业术语,还能随口说出许多接地气的流行语。
最开始接触“中国”时,方德万从学习汉语入手的,甚至包括古代汉语,虽然学起来很艰难,但他仍然觉得很有意思。之后,兴趣点发生了更进一步的变化,他想知道更多有关中国的知识,中国近现代史就这样悄然走进了他的视野。
02
跨越重洋,加入北大
一个研究者面对自己的研究对象,总是怀有深切长久的柔情,就像牵挂着一个远在大洋彼岸的旧友。方德万一直密切关注着中国,期盼着有一天能够亲自踏上这片土地,感受它的呼吸与脉搏。
方德万喜欢旅游,在来北大任教之前,他总是寻找细碎的机会踏上中国的旅途,沿着中国共产党早期党支部建立的轨迹,在上海、南京、长沙等地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当时,他对中国海关史特别感兴趣,去了许多与之相关的海关城市,其中,厦门的鼓浪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感慨那里的美丽,神往的目光仿佛又陷入回忆之中,那里海风轻拂,矗立着不同国家风格的老建筑,鼓浪屿的潮水拍打两岸,恰如其名。
2019年,正值五四运动一百周年之际,北京大学历史学系邀请方德万来北大参加学术会议。他便萌生出想亲自来北大授课的愿望。此时的方德万已经在剑桥大学工作三十年了,他一直想为自己做一些改变。
这个愿望很快得到了实现,北大历史学系向他发出了邀请。2022年,方德万正式加入北大历史学系。此前他虽然也曾短暂在中国停留,但从未有一次如此长久,等待他的将是一场长达五年的深交。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方德万惊喜地发现,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大校园里欣欣向荣,各种设备和硬件齐全完备。更让他感慨的是,中国的国际化程度不仅体现在这些硬件设备上,更生动地体现在人文环境中。如今,中国学者更加与国际接轨,学生拥有更多的语言工具,视野也比从前更开阔了。
当我在跟这边的同事交流时,有很多话题可以讨论,他们的知识非常广博,我也从中收获了特别多。
△方德万在课堂上与学生交流互动
在闲余时间里,他喜欢听中国歌曲和阅读中国文学。课堂上,他津津有味地和同学们聊起《巨流河》,倾听他们对这本小说的感受。课堂外,他投身于各地的档案馆。在那些被国外学者忽视的海外档案馆中,他花了大量时间埋头其间,仔细翻阅,为研究中国近现代史搜集了不少宝贵的海外资料。
在研究抗战史时,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馆长马振犊告诉他,馆里的两栋楼里有很多当时在海关工作的外国人留下的资料,一栋楼是中国资料,另一栋楼是英文资料,并问他愿不愿意去帮助整理。这些资料虽然枯燥冗杂,却暗藏当时海关与政府、海关与地方商人之间微妙的互动关系。方德万觉得它们很有价值,便欣然同意了。后来在这里所获取有关海关总税务司署的档案资料,凝结成为他的学术著作《潮来潮去:海关与中国现代性的全球起源》。
△《潮来潮去:海关与中国现代性的全球起源》书影
我和我的学生说,真相不一定在档案馆里,但你一定要了解档案馆的内容。
在方德万的眼中,这些陈旧冗杂的纸页,无异于一个未经发掘的宝库。他总是能在旁人眼中枯燥无味的档案之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被忽略在历史尘埃之下的宝贵信息。
03
勇敢地去交流
在中西框架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不应被忽视的声音?突破既定框架的最终追求是什么,方德万的回答十分坚定,那就是“全球化”。
方德万注意到,不少中国学者或学生对印度尼西亚、越南等第三世界国家的历史了解得不够深入。这不是中国学界独有的情况,西方学界也同样忽视了一些声音。
正因如此,在2023年的北京论坛上,方德万特意安排了一个分论坛——帝国的终结、第二次世界大战和亚洲的转型,并邀请从印度尼西亚、印度等国的学者与中国学者一起讨论,从跨亚洲视角审视亚洲在近代历史上的一个关键转型,探讨它由欧洲帝国主导的大陆向现代民族国家新秩序的转变历程。在这场独特的分论坛上,衣冠满座,平时互不打交道的各国历史学家们齐聚一堂,就共同关心的问题展开友好交流,思考共同的历史和未来,为将来进一步合作奠定基础。
△方德万在2022年北京论坛上作主旨报告
“每个地方都有值得注意的学者。”方德万说。
就如最初他突破西方视角,将注意力转向中国立场,方德万总在尝试突破既定的视野框架,去倾听更多声音。这种主动去打破信息茧房的尝试,就如推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不断地将眼前可见的世界推向更远一点的边缘。
拿他所关注的二战史来说,方德万意识到其界定范围是受到话语权影响的。传统观点里将二战定为1937年开始至1945年结束,但在他看来,这是西方对二战的定义,并不能代表亚洲诸国的视角。在日本投降之后,亚洲各个地区的战争还未结束。除了同盟国打败法西斯联盟这一主题,亚洲诸国还有赶走殖民者、建立民族国家的历史任务,这些事件也应当被看作二战的一部分。他希望有更多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因此在北大开设了“二战中的亚洲”这门课程。不过,这门课并不是他单方面的授课。每当有学生做课题展示时,方德万就坐在讲台下,将每一个打动他的观点认真地写在笔记本上。
△方德万在课堂上听同学们做课题展示
突破既定框架的最终追求是什么?
“全球化。”方德万一直在强调这个词。他认为,一些定义虽然帮我们厘清了概念,但在某种程度上看,也人为地制造了人群里的差别。而打破这种隔阂的办法,就是勇敢地去交流。
更多的、更深入的全球化是一个很重要的新趋势,我希望不论是中国学者,还是欧美学者,都要更有信心,更有勇气一点,去建立沟通,打破隔阂。
来源|北京大学融媒体中心、北京大学国际合作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文字&采访|池如渊、杨迪
图片|池如渊、北京论坛
排版|王俊晔
责编|曹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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