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第八、九届全委会名誉委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第三届副主席。作品有《画魂:潘玉良传》《舒绣文传》《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刘海粟传》《张恨水传》《生为女人》等30余部。2005年被评为“当代十大优秀传记文学作家”之一。
卷首语:“小姑娘”石楠
魏振强
每次见石楠,我都叫她“小姑娘”,有亲近,有尊敬,也有祝福。
从第一本人物传记面世至今,40多年过去了,除了撰写几部小说和散文集,石楠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撰写了几十部人物传记,一位位苦难者、奋斗者波澜壮阔的人生,通过她的笔,由着她的心,得以真实、客观、生动地呈现,那些曾被曲解的人,曾被遗忘、忽视的人,如今得以被更多的人看见,被更清晰地看见。这是那些人的幸运,是历史的幸运,更是读者的幸运。文学的力量正在于此,它让阅读者获得启迪、安慰和鼓舞,也让写作者的生命力更为蓬勃、强大。
石楠年近九旬,面目越发清朗、明媚,性情越发活泼、开朗,似小姑娘一般可爱,这是一位历经曲折者的生命造化。两年前,石楠把她辛苦积攒的稿费几近全部捐出,设立文学奖,又把收藏的珍贵字画捐给她所在的这座城市。这不仅是慷慨,更是一份启迪:回馈社会才是一个人最大的荣耀。
祝福这位可爱的“小姑娘”,愿她被更多的人看见,愿她青葱,愿她平安、吉祥!
我的文学之路
石 楠
我只上过四年半的学,是个不可能成为作家的人,我走上文学之路,有三个重要因素:多舛的命运,爱阅读,晚岁欣逢文学的春天。
1958年我失学了,随着大跃进的浪潮来到安庆。艰苦的生活并没有泯灭我的求知欲,我看一切能够找到的书,不放过任何一个自学机会,上函授,读夜大,安庆市图书馆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我几天就去换借一本书,认认真真写读书笔记,知识的甘霖润泽着我痛苦的心灵。我在三家小工厂一待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多么漫长啊,地主女儿的帽子,在强调阶级成份和阶级斗争的大气候下,就是一块沉重的石磨压在我的头上,我饱受冷漠和歧视,不管我如何努力工作,我的工作如何出色,好事没有我的份。运动一来就提心吊胆,害怕有什么祸事突然降临。但这二十年,也是丰富自我,提高自我的二十年。我读了大量古今中外名著,写了成麻袋的读书笔记,为后来的写作,积累了丰富的语言和人生体验。我也因之认识到逆境是老师,苦难是天赐的礼品,这段人生经历,也成为我认识人生的一笔无价财富,让我终生享用不尽。
1978年我调到安庆市图书馆,当了古籍管理员。我如鱼得水。读了较多的古籍,开始萌生为巾帼才女立传的念头。常来图书馆看书的李帆群先生告诉我,有个才女叫潘玉良,可以一书。
玉良的身世让我在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最激奋着我的是她这样一个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妇女,通过自己的努力竟然成为世界艺术之都巴黎的知名画家、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这个升华的过程,浸透着奋斗的血泪。这股股殷红的血,涌进了我的心房,和我的血液融为一体,我不能自已,决定写她。
一切都只能在地下进行。那是1981年12月的严冬,我体质不好,老感冒,清晨4点从热被窝里起来,喷嚏接喷嚏,打得鼻涕眼泪潸潸。爱的力量让我坚持下来。所幸的是,我喜欢美术,曾经无选择地读过一些美术作品和美术史,对写玉良提供了条件。由于没有办法掌握传主的生活细节和她的真实内心和情感,只能采用小说的形式来刻划她。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小说,又是真人真事的传记小说,还不知道如何去塑造人物形象,只是由于爱,爱文学,爱笔下的人,爱一个顽强与苦难搏斗的灵魂,就那么随着感情流淌下去,以至不能自已。
我的设想,要让她在每一个人生道口活过来,叫她喊出我的心声:世界上没有征服不了的困难,人类的命运可以通过抗争来改变!条件差,基础薄,不足馁,只要有崇高的目标、坚定的意志、执着追求,刻苦进取,就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这东西就是人生存在的价值!命运之神可以败北在有志者的追求中!
我在《画魂·潘玉良传》中歌唱的这支主题歌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应和,形成了股股潘玉良热。数十家电台连播,二十多家报刊转载、连载,安徽省文联和《清明》杂志社联合举办了座谈会,《文艺报》《光明日报》《文汇报》等报刊发了各种评论文章50多篇,作品获《清明》文学奖一等奖,收到3000多封读者热情洋溢的信。画家创作了6种不同版本的连环画,先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台湾海风出版社、作家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韩国汉声研究所等十多家出版社出版了19种不同版本,又拍了电影、电视连续剧,搬上舞台的有黄梅戏、话剧、戨剧、沪剧。
继之,出版了中篇小说集《弃妇》。
1984年,我开始创作长篇传记小说《寒柳·柳如是传》。苦苦经营了四年,四易其稿,1988年7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之后一版再版,广受好评。
接着是《美神·刘苇传》《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舒绣文传》《亚明传》《刘海粟传》《陈圆圆·红颜恨》《不想说的故事》《另类才女苏雪林》《中国的女凡高杨光素传》《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潘玉良画传》《张恨水传》《海粟大传》《艺术大师刘海粟的朋友圈》《真相》,加上小说《生为女人》《漂亮妹妹》《一边奋斗一边爱》和三部散文集以及14卷本的《石楠文集》,近千万字。在完成“女性三部曲”最后一部《一边奋斗一边爱》时,我已70多岁,觉得我的生活写完了,在其《后记》中宣布封笔。
我60岁开始用电脑写作,《中国的女凡高杨光素传》是我用电脑写的第一本书。为写这本书,我专程去法国采访她。这本书,完成于1999年炎夏。我有风湿和类风湿病,不能开空调和电扇。珠海出版社首版,河南文艺出版社将其收进“当代优秀传记文学文库”。
我的文学之路是和我与疾病的抗争之路相伴同行的。我从不畏惧疾病。我用的是“战略上貌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的方针,所有作品都是在和疾病抗争中完成的。我77岁拿起毛笔,开始晚岁的寻芳之旅:学习中国画。2017年10月2日,我80岁,与我先生一起在安庆市美术馆举办了“诗意金秋”书画展,观者如潮。
学习永远在路上。
“石楠体”与当代女性传记创作
章罗生
在中国当代纪实文学史上,石楠与胡辛等是传记小说创作方面的典型代表,不但在题材内容等方面有开拓之功,而且在审美形式等方面也有其独特贡献,从而共同显示了当代女性创作的卓越成就与深厚潜力。其中石楠的创作因特色鲜明、影响广泛等而被人称为“石楠体”:它“既不同于纯属史料纪实性的传记,也不是以虚构为基础的小说,而是真实与虚构相结合的创作体型”,它“不仅丰富了文体学的研究视域,更促进了中国当代文学格局的多元化,意义独特而深远”。
在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传记创作中,石楠具有重要地位。她的《画魂·潘玉良传》,与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等一样,不但在新时期初风靡一时、影响广泛,而且流传深远,是中国当代再版、转载与改编次数最多的经典作品之一。《画魂·潘玉良传》于1982年发表后,很多地方形成了潘玉良“热”,《文汇报》《光明日报》等20多家报刊转载、连载,10余家电影厂争相组稿,最后被搬上银幕,众多报刊发表大量评介文章;至2005年止,先后在海内外出版了13种不同版本的单行本,并被改编为话剧、沪剧与黄梅戏,还出版了3位画家的连环画,录制了长篇广播剧和长篇小说连播节目(台湾有两家电台加盟联播),并有电影《画魂》和电视连续剧《潘张玉良》等。而她的其他作品,如《寒柳·柳如是传》《沧海人生·刘海粟传》《美神·刘苇传》与《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等好评如潮、连续再版。
正是如此,石楠不仅形成了其独树一帜的“石楠体”,而且对后来的纪实文学尤其是女性传记创作等产生了较大影响。“石楠体”创作的最大价值和意义,在于继承与发扬林语堂等前辈的传统,将具有中国特色的“史传合一”等民族传统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它与同时或稍后柯兴、铁竹伟、陈廷一与王宏甲等人的创作相辅相成,共同构成当代文学传记创作的独特风景,从而为中国纪实文学——尤其是“人才—科教”创作潮的发展与“纪实”时代的形成等,作出了重要的历史贡献。概括说来,石楠的传记小说及其“石楠体”的特色和意义,表现在如下方面:
一是创作主客体的高度契合——尤其是突出体现了“新五性”中的“主体虔敬”,其中最关键点是“为苦难者立传”。正如作者所述:在写《一代名优舒绣文》时,舒绣文的影子“紧紧伴随着我,我激动、膜拜、昼夜不宁,眼里浮现着热雾。我和她一起苦恋,和她一起悲泣人世的不公和女人的不幸,和她一同感受奉献的快乐,成功的喜悦,助人的幸福……我常常是泪水和着墨水一起流泻,我为她的悲惨命运和不幸身世哭泣,我为她的早逝哀痛,我也为她骄傲”。在写《另类才女苏雪林》时,“我以女人的心去体悟她这个女人的心,我以我的情去感受她的情,我站在她的历史环境来感受她的人生”。而之所以为柳如是立传,也是因为“令我难忘和感动的正是她为追求自由与命运矢志不移的搏斗”,在写作中,“我的心被一种求索独立自由的悲凉号子冲击着,她走过的路,经过我的心灵的震颤和锻造,我已无法分清她和我了!”总之,“苦难造就不朽,苦难造就辉煌,苦难增添人生的光辉,如果老天假我以年,如果老天赐我健康,我会继续用我的传记小说艺术歌唱苦难,继续为苦难者立传。”这些话,实际上提示了作家的创作理念与审美追求。即:一、所选传主的人生“苦难”、经历坎坷;二、传主不屈服命运,勇于与“苦难”抗争;三、“苦难”可化为“不朽”,可“增添人生光辉”;四、“我”以健康和生命为代价,运用“小说艺术”歌唱以“苦难造就辉煌”的强者。其中还有一点,即:“我”与传主融为一体,与传主同呼吸、共命运。
为古代才媛立传的作品,主要是《寒柳·柳如是传》与《陈圆圆·红颜恨》等。其中《寒柳》在清末明初复杂、动荡的历史背景中,着力刻画了柳如是这一巾帼才媛的光辉形象,尤其是突出了她思想性格中的最重要方面:平等独立的爱情追求与舍生取义的爱国精神。而在《陈圆圆》中,作者则对封建社会中的女性命运作了进一步的探讨。即通过对陈圆圆悲剧命运的思考,对封建传统文化与世俗偏见等进行了有力鞭挞。
然而,石楠写得更多的,还是与苦难搏斗、与命运抗争的现代女作家与艺术家。在这些作品中,作家的创作追求与传主的思想性格表现得更为鲜明。即一方面,传主所经受的苦难更多、更深重;另一方面,她们对苦难的抗争更顽强,对人生的信念更坚定,对理想的追求也更执著。如《画魂》中的张(潘)玉良,《美神》中的刘苇,《海魄》中的杨光素等等。
当然,石楠也为命运坎坷或备受争议的男艺术家与作家立传。这类作品有《沧海人生·刘海粟传》《百年风流》《张恨水传》与《回望人生路·亚明的艺术之旅》(《亚明传》)等。其中尤以《沧海人生》下功夫最大,其影响也最广泛:在2008年新版前,石楠就以刘海粟的人生故事为素材,“用不同体裁,从不同角度,写过5本书,(都)颇受读者青睐”;与《画魂》一样,它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等影视艺术后,也深受观众喜爱。其原因,除刘海粟本人的传奇经历与社会声誉即题材本身的魅力外,也和《画魂》等一样,得益于作家“苦难造就伟大”的创作理念与审美诉求。
二是鲜明的“以人带史”或“史传合一”,即表现出高度的“文史兼容”与“生命叙事”等特色。在石楠的传记创作中,除人生主题外,还有历史文化主题等。尽管作者并未刻意“以人带史”,但由于人是历史的产物、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故其传主的命运与时代历史紧密相连,而作品也表现出鲜明的“家国一体”等。这一点,在《寒柳·柳如是传》与《陈圆圆·红颜恨》中表现尤为突出。
《沧海一粟》与《百年风流》虽均为刘海粟传记,但两者内容与角度不同:前者以海翁的人生足迹为主线,写他对艺术的赤诚与求索,及苦难造就了他的伟大与辉煌,“是一部艺术家不屈不挠的奋斗史”,而后者则以其“情感世界为主线,写他的友情和爱情生活,写他的婚恋以及和同代名家的交谊”,因而是他的一部“情史”。总之,这些作品也同样贯穿着作者“为苦难的奋斗者立传”的创作理念,表现出“主体虔敬”“情理融通”与“史传合一”等鲜明特色。正如有人所说:石楠传记小说中的“爱”包括“男女情爱”“对艺术事业的挚爱”与“对国家、民族的大爱”;它“是在历史与现实、传者(主体)与被传者(客体)之间建立的一种独特的主客为一的“生命叙事”。
三是“虚”与“实”或“文学性”与“真实性”的有机融合。“虚”与“实”或“文学性”与“真实性”的关系问题,是包括文学传记与文学报告等在内的纪实文学创作极难把握而又一直争论不休的理论与实践问题,而石楠,则也在这方面进行了积极的有效探索并取得较成功的宝贵经验。她的传记创作,一方面坚守“求真务实”的纪实精神,决不胡编乱造,另一方面,又充分吸收虚构小说等“纯文学”的优长,大胆进行合理想象,并运用对话、心理、细节与典型描写及抒情、议论等手法,以渲染气氛、突出性格与深化主题,从而既与“历史”“报告”等拉开距离,又与“戏说”“演义”等毫无关联,而是名副其实、特色独具的传记小说。
在作品中,石楠不但直面传主的人生苦难、性格缺失与喜怒哀乐,而且大胆再现并“想象”其婚恋性爱与“风流”“浪漫”等。如潘玉良的雏妓出身、小妾地位及与田守信的无“性”真爱,刘海粟的“模特儿论战”“风流欧陆”“人生炼狱”与婚姻变故,杨光素对男人的渴望、追求与轻信,张恨水与三位夫人的“和平共处”,吴三桂与陈圆圆的“疯狂”情爱,苏雪林的无爱婚姻与公开反鲁(迅),舒绣文的孤傲、冷艳与自杀离世,谢冰莹的热烈、大胆与自由奔放,及“我”(秋云)的出名与被嫉妒、遭打压等,其描写之具体、真切与大胆、洒脱,的确在一般社会言情小说等虚构创作之上。
总之,石楠的传记创作“以其悲壮深沉的思想内涵发人深思,也以其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动人心弦”,从而在创作理念、题材内容与审美形式等方面,为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传记小说等纪实文学创作,提供了深具启发意义与研究价值的新鲜经验。从石楠尤其是其“石楠体”传记小说中,我们不但窥见了中国当代文学传记创作的创新发展,而且再次领略女性文学的独特风景与神采英姿等。
(章罗生,湖南大学纪实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学术名家。)
纸上的故事,笔下的人生
许春樵
1982年秋,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从教室到宿舍,同学间眉飞色舞奔走相告,这一期《清明》重磅推出的传记小说《张玉良传》,故事就发生在芜湖,也许跟我们学校就一墙之隔。潘赞化供职的芜湖海关还在,一座红砖钟楼在江边站了一百多年,张玉良的怡春院究竟在哪儿,有好奇的同学从秋天一直考证到冬天,还是没法落实,而我好奇的是故事,一个青楼女子怎么就成了著名画家和大学教授。《张玉良传》一面世,洛阳纸贵,文坛风靡,学校图书馆、中文系资料室每天一开门,《清明》就被抢走了,直到这一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我才读到这部小说。
记住张玉良的同时,我记住了写张玉良的作者叫石楠。
那是一个全民文学热的年代,读者读小说,也读作家,作家的传奇经历,几乎跟小说传奇故事一样,是小说魅力的一部分。右派张贤亮在西北沙漠里喝了二十年西北风,写出了《灵与肉》;复旦学生卢新华写了个短篇《伤痕》,引领了现象级的“伤痕文学”;北大学生陈建功写了篇小说《飘逝的花头巾》,拍成电影,一夜成名。从小五金厂学徒工、技术员、统计员,到安庆图书馆资料员,到写出名扬天下的《张玉良传》,石楠逆天改命的人生故事,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小说。
那时候,我想象中的石楠是一个体格健壮、雷厉风行、果敢决绝的女性,差不多是运动健将的形象。
1997年我调到省文学院做专业作家,第一次见到石楠老师,完全颠覆了我十五年的想象,她身材娇小,慈眉善目,面带微笑,说话声音柔和纤细,就像一个修道院的修女,也像一位邻家的大婶,毫无横刀立马勇往直前的英雄气概。
活动多了,见面多了,交往也多了,石楠老师说她大儿子跟我一年的,她像母亲一样对我格外关照,见面嘘寒问暖、拉家常,不谈文学,可只要我有书出版,有文字露脸,她总是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发信息,转朋友圈,她的朋友圈里,天南海北,人多势众,很是热闹,也帮我圈粉无数。去年小说集《月光粉碎》出版,石楠老师在书后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评价和感悟,拍照发给我,差不多有一页半,全是表扬和赞赏,我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胳膊肘往里拐”。石楠老师眼睛不好,看了我那么多文字,我心里很是不安,感觉像是晚辈啃老,又像是透支信用卡欠下了一笔债务。
十多年前,石楠老师送了我一套《石楠文集》,十四卷本,同一文体,同一格调,是国内传记小说系列中体量最大、影响最广、最具文体价值的一套书。以如此排山倒海的文字和连篇累牍的出版,终将“传记小说”这一独立文体推到了文学研究的案头。现在有一个流行的概念,叫“非虚构”,“非虚构”是从“纪实文学”和“报告文学”中拆分出来的,写法上,拒绝修辞,拒绝想象,拒绝“事件真实,细节可以虚构”,要照相式地还原本来面目。《石楠文集》既不同于非虚构,也不同于“纪实文学”和“报告文学”;她的长篇人物传记中,既有修辞,又有想象,细节可以虚构,情节也可以虚构,为塑造人物形象,事件同样可以合理虚构。石楠人物传记中,合理虚构的篇幅占到了一半甚至一半以上,比如《画魂·张玉良传》、《寒柳·柳如是传》、《陈圆圆·红颜恨》等。小说的本质是虚构,《石楠文集》十四卷本的重要特质,就是借助大面积的虚构塑造了丰满而立体的人物形象,所以,她的“传记”已不能用笼统的“文学”来定性,而是要细化为“文学”中的“小说”,以“传记小说”来命名石楠的作品是准确的,是恰如其分的。
小说,写别人的故事,说自己的心思。这个心思就是作家对人生、对社会、对情感的态度、立场和认知,石楠老师的创作正是实证了这一文学逻辑。十四部人物传记小说,十个是女性,而且都是身世坎坷、命运多舛、不甘屈辱、喋血前行的小女子,她们不是豪门千金,不是大家闺秀,她们是从底层苦难中挣扎出来的精英女性。从人物类型化分析看,石楠写的是一群人,也是一个人;石楠写的是别人,也是她自己。她把自己的情感、精神、价值取向全都倾注到她笔下的人物中,她用一群命运相近、灵魂相同的女性为自己代言,她笔下的女性群像是她个人人格理想、情感立场、道德维度、精神追求的隐喻和象征。尤其是张玉良、舒绣文、谢婉莹等,石楠与她们一样,不接受命运的摆布且“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她们在一片荒凉的废墟上站出了女性的独立与自尊。
这正好应验了库切的那句经典判断:所有创作,都是作家的自传。
这个自传,是情感自传,精神自传。在精神和情感层面,石楠老师说她在写爱,还有善,慈悲与仁义,这些都是石楠老师写作的内在动力与精神核心,由此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将自己几十年积攒的一百万元,捐献给安庆师大设立“石楠文学奖”了,那可是她靠一笔一划卖字挣来的,是靠三块、五块、十块、百块日积月累起来的,她不是大款,但她是精神富翁,爱和慈悲贯穿了她的一生和一生写下的所有文字。
纸上的故事,笔下的人生。这是石楠作品带给我们的重要阅读启示。
(许春樵,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安徽省文联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下一站不下》,“许春樵男人系列四部曲”,中短篇小说集《谜语》(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月光粉碎》、散文集《重归书斋》《麦田里的春天》等二十余种。)
吉祥太太与文章太太
胡竹峰
安庆师范大学承办的石楠文学奖终于评出来了,作为石楠先生的读者和朋友,特别为她高兴。很羡慕那些孩子,花蕾花苞一样的年纪,得到了这样一个文学前辈的拥抱,给未来的人生道路,积攒了一些力量一些阳光。
时间真快,不知不觉认识石楠十好几年了。以前在安庆,隔三差五会见一下,还去过她家吃饭。石楠家那么长的书架,一百多本自己的著作,《画魂》就有几十种版本,真让我感佩。她给我看冯其庸的字画,看刘海粟、冰心的题签,铁凝签赠的书,国外旅游的照片,屋子里充满了日常欢喜与文学欢喜。如今,我们大多字里相逢,照片相逢,视频相逢。想起石楠,就觉得吉祥,石楠的笑容吉祥,书画吉祥,语音也吉祥,恰好她就住在安庆吉祥街,她是我心里的吉祥太太。
离开安庆多年,每次过去,倘或有时间,总想约一下石楠,吃顿饭,喝杯茶,说说话。听她说话很舒服,慢条斯理,轻声细语,一辈子的文学,一辈子的风雨化作几句叮咛,我等后辈听了受用。
数都数不清了,到底石楠给我说了多少鼓励的话,永远的夸奖,永远的抬举,说我文章写得好,那是文学祖母对后辈的关怀。在她面前,总不敢谈文章二字。几次让我寄书给她,总也不敢应承,怕老人家看了伤眼睛,也因为拙作欠缺点火候。我的文章到底是作出来的,倒是她活出了文章的风度文章的气质文章的色泽。吉祥太太的同时,也是一个文章太太。
世人推崇石楠传记,我也喜欢。那本《画魂》快接近一千万册的印数了吧。有井水处皆有《画魂》,怕不是一句大话。《画魂》中那么多抒情,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那样的时代背景,才有那样的书写,贯穿了一代两代人的记忆。石楠笔下的潘玉良,在世道为了尊严、平等、艺术,为了实现自我而经历的磨难,其中也有作书人的半生经历。只有女人才更懂得另一个女人,石楠投入太多,或许就是《画魂》取得巨大成功的原因。
石楠的写作有温情的力量,足够耐烦,足够安静,人慢慢进入书中,于是被打动,跟着文字入情入骨入心。石楠的书零零星星看过不少,印象深刻的还有长篇《生为女人》,又是一本懂得之书,她的笔像把刀,分解了一个女人,从而让人看到了那个时代那种文化,其中有思有力有悲悯。石楠再次把自己放进去,倾情投入,以农村背景塑造出一个个可怜又可悲的人,一些心肠柔软的读者,看了泣不成声。
二〇一三年初夏,在石楠家吃饭,谈起她刚写完的《一边奋斗一边爱》。她问我可看了《漂亮妹妹》,我心直口快,觉得老太太没写好,不如不写了,劝她弄一点书画,写一点随笔,锻炼好身体,不需要耗费那么多心血经营长篇,毕竟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石楠沉默许久,末了叹了口气,说我是对的,她曾几次和我说不该花那么多时间写那本书。后来在天柱山,几个文友一起闲聊,谈到石楠,我说起往事。几年后,有人写文章攻击我的散文,其中一个文友义愤填膺,写文章说我曾经对石楠的冒犯,其言语充满了对我的奚落不屑。如今想想,也的确失礼,但其中有我对石楠的敬。总觉得那时候的石楠,不需要多一本小说来证明自己,几十本书摆在那里,就是她的成绩,就是她的底气。因为石楠坐在那里,就是文学。
后来石楠没有继续写长篇了,老太太写更多的书法,画更多的花鸟虫鱼,我看了,总有欣喜,有回忍不住要了一幅收藏。那是一朵红花,欢喜,干净,欣欣向荣,真像石楠的人生。十几年里,和石楠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她偶有新作也给我看看,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直接挑明。她从并没有因为我口无遮拦、言语冒失而疏远,相反,彼此交流交往更多了,也更多了些懂得。忘不了中国作协第十次作代会,在人民大会堂门口,她拉着我说了那么坦白的话,句句都是长者的关怀与叮咛。
文字往来中,总希望石楠多写点散文随笔,多弄些书画。我很喜欢她的散文随笔,那里有巴金《随想录》一般的分量和色泽,用心去看,真真字字千钧。那样老派那样诚恳的笔墨,如今不多见了。
石楠老师约我写写她,很高兴,这是一篇欠了多年的稿子啊。在她面前,我总是羞于谈文学,谨以此文请安、问好。石楠老师,多多保重,为了自己,为了文学,我是永远的读者。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雪下了一夜》《中国文章》《民国的腔调》《南游记》《惜字亭下》《黑老虎集》《茶饭引》等作品三十余种。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大奖、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红豆文学奖、丁玲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茅盾新人奖、雪豹文学奖、东坡诗文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译介为多种文字。)
| 来源:安庆晚报文化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