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衍樑

刚刚提到张爱玲对于琼瑶私底下的感慨，我觉得还可以提亦舒。她们三位放在一起，亦舒既是张爱玲的粉丝，其实后期也有那种对张爱玲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但亦舒对琼瑶可能更像是一种完全看轻的态度。她在自己香港的专栏中曾经写过一段，以一种记者和专栏作者的视角来刻画：“她是很老式的淑女型的，穿洋装也穿得旧式，非常闺秀格，拍照老是抿着嘴，手叠手，尾指作兰花状，年纪比张爱玲轻得多，姿态却比张老，眼睛上黑白分明的几道眼线，看着看着，就觉得名不虚传，文如其人。”大家自行品味这中间的一些情绪。

郑诗亮‍

这里面有一个通俗文学的创作代差，其实体现的是我们社会现代化的进程，或者都市化发展的不同阶段。琼瑶那个年代，就像我前面讲的那个时候，处在一个白色恐怖的阶段，处在一个政治的高压和市场经济繁荣齐头并进的状态之下。那时候琼瑶的作品一方面满足了商品文学发展浪潮之下，渴望获得宣泄和娱乐的读者的需求。但我觉得如果只是这样讲的话，太小看琼瑶了，琼瑶还有另外一面非常了不起，是刚刚在这种亦舒式的锐评中被忽略掉的。当亦舒讲出这样一些虽然表面上没有贬义，但实际上褒贬已经非常分明的评论的时候，她忽略了她所走的创作之路恰恰是在琼瑶开出来的延长线上。因为琼瑶的大胆宣扬突破了传统的家庭关系，突破了传统的等级秩序，甚至抛弃了传统人伦道德桎梏。恰恰是在那个年代的台湾地区，很多年轻人所渴望，但又不敢的。

程衍樑

虽然两个人看上去亦舒是晚辈，琼瑶是长辈。但其实琼瑶是1938年的，亦舒是1946年的，两个人也就差了几岁。

郑诗亮

十年左右，差一代人了。

程衍樑

但是两个人的成名时间其实差了很多，亦舒是要到80年代之后才在香港文坛上凭借那几部作品以及影视化的作品声名鹊起，但琼瑶是在1963年就已经一炮而红了。

郑诗亮

而且亦舒描写的很多，我们可以不妨称之为都市女性职场指南或者恋爱生活指南。就是在一个政治禁锢进一步消退，或者传统观念进一步被现代式伦理所替代的背景之下，女性应该怎么样洒脱、自由地去追求自己的所爱，或者去释放自己的欲望。站在琼瑶那个年代，可以说非常高压、非常禁锢，所以琼瑶的表达某种意义上还是挺五四的，是一个非常经典的五四文学的母体。我们今天回看五四文学，最典型的巴金先生的《家》《春》《秋》，包括鲁迅先生的那一篇我特别喜欢的《伤逝》，里面探讨的是非常经典的青年男女面对社会的结构性桎梏和家庭伦理，尤其是非常封建、非常传统的那种压迫应该怎么办的问题。

程衍樑

性解放，然后婚恋自由。‍

大陆琼瑶热与文艺思想的解放

程衍樑

当琼瑶的小说包括改编的影视作品进了内地之后，90年代初是一个什么年代？是一个刚刚播放完《渴望》的年代。中国大陆还是长期在一种更加压抑的、保守化的环境氛围中。琼瑶当时塑造的很多角色，在那样一个观众人群中，有很多时代的，能激发大家对更前卫观念的向往。尤其到后来《还珠格格》到《情深深雨濛濛》，直到前几年B站上做各种剪辑cut的时候，《情深深雨濛濛》里面的陆依萍完全是大女主的这样一个角色。

郑诗亮

刚刚程老板讲到的香港地区、台湾地区和中国大陆的对比非常有意思。我觉得也跟节目一开始我给大家介绍的张爱玲，包括两个时代的代差这个点是相关的。差不多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1957年左右到台湾“解严”，30年左右的时间，台湾就是“党部挂帅”，政治控制非常严格，但经济上放开，搞市场经济。其实我们中国大陆从1979年之后，基本上也可以理解成这样一个发展路线。这样的情况下，我们遇到的大背景跟台湾地区有相似之处，但具体的发展路径有微妙的不同。我前面讲到，大陆的领导层，尤其是最高层尝试对琼瑶小说网开一面。这个网开一面不是针对琼瑶小说的特殊待遇，而是针对各种作品，当时香港地区、台湾地区来的作品，包括国外文艺作品一视同仁的待遇。

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我们今天要解读就很简单，它的目的就是对大陆进行思想解放，或者说是一个重新认识的过程。因为当时的文学作品背负的使命实在太沉重了，它要教化民众。当时我们还处在一个今天可能很多朋友都难以想象的，把一切文学作品都视作政治和宣传工具的年代。在这样一个时代中你会发现，我们的文学作品中稍微谈一点男女之间的情爱，稍微谈一点自由和宽松，谈一点自由选择、多元发展，就会被视作政治上的异端。

这时候要去严肃的挑战和正面硬刚吗？好像没有这个必要，而且效果也未必好。就像节目一开始我提到的，抱着严肃创作态度想要去推动社会变革的作家，往往他们的作品没有这样的效果。比如鲁迅就讲过，他说我写了那么多小说，我妈妈依然让我买一本张恨水寄给她。当时的琼瑶小说，在80年代的时候其实也起到这样一个思想解放，让我们冲破束缚的作用。文学作品可以不再是教化民众，就像郭德纲讲的，我就是图一乐，我也不想教你学点啥。让大家在恋爱当中，在这种女性爽文中获得一种潜移默化的解放。就像我今天跟我妈妈聊，我妈妈作为一个非常朴实的劳动妇女，她跟我讲，唉呦，你要聊琼瑶了，太好了，我是琼瑶的铁粉，她所有的作品我都读过。琼瑶有五十几部作品，我妈都读过，我觉得也可以说明问题。

「五四之子」：琼瑶知行合一的生命态度

程衍樑

三毛曾在《送你一匹马》里提到一件事，是她给琼瑶写的一个信件，说：“你（指琼瑶）缠了我七个小时，逼了我整整七个小时，我不讲，不点头，你不放我回家。……你逼我对你讲：“我答应你，琼瑶，我不自杀。”我点了点头，因为这个以后还可以赖，因为我没有说，我只是谎你，好给我回去。你不放过我，你自己也快累疯了，却一定要我亲口讲出来。我讲了——讲了就是一个承诺，很生气，讲完又痛哭起来——恨你。因为我一生重承诺，很重承诺，不肯轻诺，一旦诺了便不能再改了。”

你可以想象，琼瑶是一个在三毛年轻的时候，花7个小时对三毛死缠烂打，要求三毛向她庄严承诺绝不自杀的这么一个人，她对待生命其实是非常重的。所以像前几天新闻当中那种所谓“轻生”的描述，我觉得是过于轻率。

郑诗亮

我觉得非常不负责任，也不尊重琼瑶。

程衍樑

而且它对事实有一种实质上的扭曲。

郑诗亮

我们读到这个遗书，我相信我们感受到的是琼瑶青春至极的非常澎湃的生命能量，她很热爱生命。就像我前面讲的，为什么我想到加缪那句话，琼瑶之所以选择自杀，不是因为她轻生，恰恰是因为她热爱生命。他觉得这个东西对她来讲太重要了，她不能接受生命最后以一种无法忍受的形式苟活下去，继续残喘下去，没有自由，没有尊严，不够翩然。既然如此，我当然要选择我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离开这个世界，告别这个世界，而且告别的时候要潇洒。与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而不是沉重、哭哭啼啼的。

说到这，我要分享另外一段2017年琼瑶在公开信里面讲的话。我觉得这一段能够很好地体现琼瑶本质是一个非常纯粹、干净的人，与此同时，又带有很好的书香门第的世家子弟教养。她的表达非常有分寸，同时又很纯粹，我觉得是很难得的。她是这样说的：

你们也知道，我和鑫涛，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尤其到了晚年，对各种宗教，都采取尊重的态度，但是，却一日比一日更坚定自己的信仰。我常说：“去求神问卜，不如去充实自己！”我一生未见过鬼神，对我来说，鬼神只是小说戏剧里的元素。但是，我发现宗教会安慰很多痛苦的人，所以，我尊重每种宗教，却害怕别人对我传教，因为我早就信了“无神论教”！

接下来，琼瑶就讲到她身后事的安排，不要用任何宗教的方式悼念她，尽快火化，去花葬。不要进行任何公开的悼念，也不要去麻烦别人，然后讲到，不要进行各种各样的祭拜仪式，她说我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但求干净利落。最后的最后，我觉得最能够体现她的态度。她说，不要在乎外界对你们的评论，把后事交给这些人安排，她害怕这些人顶不住压力。她说不要在乎外界对你们的评论，我从不迷信，所有迷信的事情都不要做，死后哀容是死者的虚荣，对于死后的我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不要死后哀容，后事越快结束越好，不要超过一个星期，等到后事办完再告诉亲友我的死讯，免得他们各有意见，造成你们的困扰。

我读到这一段，我觉得这就是纯粹的五四之子的精神，我们要自由，要解放，摆脱一切的束缚，追求的是我内心这种很坚定的信念和理想。只不过在琼瑶女士的笔下，这种对自由的追求是以真爱至上的形式体现出来的。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解读，在琼瑶心目中，真爱和自由从来就是一回事，从来没有分开过，得到了爱也就得到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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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几度夕阳红》《我的故事》《家》《春》《秋》《伤逝》《纸短情长》《送你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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