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前，我读了《爱国者》这本书，自那以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甚至有了答案。
这本书的体裁非常容易理解。这是福音书。最初的福音书在两千年前由路加、马可、马太和约翰所写。而新的俄罗斯福音书则不需要福音传道者。这让它读起来更可怕。这是弥赛亚本人所写的福音——关于一个人自觉赴死的书。他在路上耐心解释为何这么做，如何准备赴死——以及如何战胜死亡。
本书以“死一点都不痛”这句话开头。一方面，我们知道作者，也就是阿列克谢·纳瓦利内，是在开玩笑。另一方面，我们也清楚，作者，也就是阿列克谢·纳瓦利内，最终遭受了什么。
这本书的情节我们其实很熟悉。有什么特别的吗？一个人走向各各他，这故事就和世界本身一样古老。然而我们都是这个故事的见证者：他一路走过我们身边。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他，我们中有些人与他交流过，有些人给他写过信，有些人在客西马尼园里抗议过，还有些人发推说“巴拉巴无罪！”但因为我们身居其中，我们没有认出这个情节。我们的视角让我们无法认出其中的圣经情节。所以阿列克谢为我们写了这本书。甚至不是为我们，而是为我们的曾孙。隔着时间的距离，他们理解起来会容易得多。
这本书最可怕的不是故事本身，我们早已能将其倒背如流——而是随着作者逐渐接近死亡，他的风格如何逐渐改变。
书的开头轻松愉快。纳瓦利内开玩笑，回忆一些老苏联笑话，详细讲述了童年的故事。他细致地重现了晚期苏联和1990年代初破败俄罗斯的氛围。起初，这似乎是一本自传体小说。比如，作者还是个小男孩时，乘车前往切尔诺贝利附近的村庄。又比如，他裹着最暖和的衣服，坐上冰冷的公交车，从幼儿园回家。再比如，他被高年级同学拗分，而纳瓦利内——这个不喜欢打架、喜欢读书的书呆子——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本书一开始之所以如此轻松，只是因为作为作者的纳瓦利内还有时间。2020年8月，他被用“诺维乔克”投毒，但没有成功。他在德国接受治疗。在那时，他有足够的时间开玩笑，进行历史类比，确保这本书读起来有趣。
但随后，2021年1月，纳瓦利内飞回俄罗斯，立刻被送进监狱。在自己的文字中，他详细解释了为何返回俄罗斯，而且反复提到：这是他的选择，他的各各他，他是有意识地走向自己的死亡——因为这是他为俄罗斯所做的牺牲。
他继续以先前的风格书写自传，直到很可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挚爱的时刻——与尤利娅的相遇。这是书中最好笑、最明亮的部分。纳瓦利内在监狱里写下了这部分——而我们知道，当时他已经与妻子分离。更重要的是，我们——站在今天的角度——知道，是永远分离。
在接下来的章节中，纳瓦利内在追赶：他在与时间赛跑，为了及时写完。他省略了很多细节，几年的时间压缩到一页纸上。2010年至2020年这十年是他政治生命中最活跃、最闪耀、最引人注目的时期。这段时间的纳瓦利内锋利、尖锐、讽刺——但在书中，他已没有时间描述细节。他在与死亡赛跑——谁知道呢，也许第二天他就会被杀害——所以他必须在那之前完成这本书。
他做到了。他写完了自传——写到他的入狱时刻。就在此时，书的下一部分开始了。这已经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学——以及一个完全不同的纳瓦利内。随后是他的狱中日记。
这是非常可怕的部分。因为他主要写的是食物。每天都在写食物。然后他开始绝食。也在写食物——但已经是写他真的在挨饿，不打算屈服，哪怕狱警往他口袋里塞糖，或者在他面前煎鸡肉。
这一部分让人吃惊的是，其中出现了一个我从不认识的纳瓦利内。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我不记得有哪个时刻可以看出他在受苦——他再也没有力气微笑的时刻。
纳瓦利内不断从监狱里写信。其中某些信成了Instagram帖子。他还写给几百个朋友和成千上万的陌生人写信。也给我写。在所有这些信中，他始终充满阳光：总是开很好笑的玩笑，鼓励别人——从未透露他在监狱中的生活有多可怕。甚至对自己的绝食抗议，他也总是以带着反讽的冷笑加以评论。
在狱中日记中展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很痛苦。读这些文字也很痛苦。这位无畏的人、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一直就在写食物，写食物，写食物。这让人感到恐怖，但仍然无法释卷。因为你开始明白，风格的变化正是主人公自己演化的精确体现。
顺带一提，英语版与俄语版有所不同，英语版还引用了Instagram的帖文。我希望以后的俄语版也能补充这些内容。对于后代来说，这些语境同样重要。
后来，在结束绝食后，风格又一次发生了变化。简短的笔记代之以哲学沉思。纳瓦利内开始准备赴死。
比如，他描写了自己会如何被杀。他思考应如何看待即将到来的死亡，并解释了自己如何与死亡和解。
随后，他讲述了如何让尤利娅准备好应对他的死亡，并高兴地指出，尤利娅全都理解正确：她能够应对。妻子对这件不可避免之事的态度就和他一样坚定。
他的笔记变得越来越稀少。纳瓦利内能写作的机会越来越少：狱警就是不给他纸和笔，不许他通过律师传递任何东西，甚至连他的各位律师自己也都被关进了监狱。最终，警卫没收了他的两三本笔记本——显然，这本书的某个被抄没的部分正躺在FSB的保险箱里。
在书的最后几页里出现了耶稣——照纳瓦利内自己的叫法，耶稣老头。他将其视为年长的狱友、难友、同侪，他已经历过这一切苦难，因此能理解并驰援。
书在此处戛然而止。主人公真的被杀害了，完全就如他所预见的那样。
是什么让这本书成为福音？是其中包含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理念。纳瓦利内解释了他为何而死：他坚信，俄罗斯可以成为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不是帝国，不是独裁，不是拥有某种超凡使命、神秘灵魂和特殊道路的例外王国。而是一个国民会感到幸福的正常国家。
作为人的纳瓦利内为之走上各各他的那个理念，也许能教会未来的世代去相信。很久以来，俄罗斯都是一个充满犬儒的国家——他们知道，什么都不能相信。而且相信某件事似乎根本就是愚蠢的。但未来的世代有机会改变，并去相信。
我们未必会很快知道，谁赢得了这场历史性的争论——是弥赛亚，还是希律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