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21年07月29号、公众号“晴日精准心理”,我们会重新发布过往【面诊手记】专栏文章,以便读者浏览。
在我们接诊的青少年、大学生患者中,很多人因罹患抑郁症、双相障碍而休学。
在患者的精神心理状态急需干预和调整的阶段,休学并不完全是坏事。就像人们常说的,人生如同一场超长马拉松,中途休整一下再出发,可以跑得更远、更稳。
但这并不意味着患者和家长能对“休学”过分乐观,更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不止一次强调,如果孩子休学,家长最好在1年时间内从心理根源上解决孩子的问题,令其有明显的缓解,最长也不宜超过2年。
如果休学超过2年,那现实问题和精神心理问题都容易变得更加棘手和复杂。
最近我们面诊的大学生患者小磊就面临这样的困境。他休学1年多,已经历过1次复学失败;如果今年9月份再次复学失败,他极有可能拿不到大学毕业证。可是他目前仍然学不进去,甚至不愿意学。他的人生之路到底该如何走?
小磊是广西柳州人,随父母前来面诊。他身材魁梧,打扮得体干净,但显得不太情愿。小磊的父母穿着朴实,妈妈神情忧虑,爸爸显得比较干练。在他们介绍孩子的病情之前,小磊提出了回避。
小磊爸爸说,儿子上小学时活泼开朗,很有上进心,跟同学、老师都相处得不错。小升初时,他凭借实力入读当地最好的初中。初一时他的成绩一般,但稳步上升,中考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
但刚上高中,小磊就生了一场大病,住院治疗和在家卧床就花去了近2个月,落下了学习进度。刚回到学校时他也不能过多运动,与班里的同学似乎难以融入,成绩也一直不太理想。
“从那时候起我就感觉他有点灰心丧气,不喜欢跟人交流,放假在家喜欢玩电脑游戏”,小磊爸爸说。
一晃高中3年过去,小磊第一次参加高考成绩非常不理想,离目标相差很远,他选择了复读。第二次的高考成绩有所起色,考到了广西一所师范学院。其实这仍然达不到小磊的目标,但他不想再复读了,只好与现实妥协。
“在我看来,这家师范学院算可以了,以后找工作也不难,足够他养活自己。但他还是很失望”,小磊爸爸说,“去学校报到那天,他说了一些很丧气的话,说自己竟然沦落到这种学校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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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都开导了他,他平稳渡过了大一第一学期。可第二学期,小磊开始频频旷课,窝在宿舍打游戏,学校做出了警告、处分。到了大二,小磊的厌学、逃课更严重了,挂科连连,学校再次处分。他告诉父母没兴趣再读下去了,办理了1年的休学。
这期间小磊妈妈带着他到当地中医院精神科就诊,诊断为中度抑郁,接受过药物治疗和重复经颅磁刺激。情绪状态略有好转,但效果不理想。
妈妈又带他去当地人民医院再次就诊,诊断为轻中度抑郁症,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他一开始挺愿意上那个心理治疗课的,第一次回来好像挺开心的,还主动提出做家务。但2次之后又不愿去了。”
在柳州市里看不好,父母还带他到省会南宁找最好的医院和精神科专家。大医院的病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在医院里等了几个小时,最后专家只看诊了大约10分钟,并且认为小磊不是抑郁症,而是双相情感障碍。专家调整了药物方案,但他吃了之后效果还是不明显。
去年9月,小磊迎来复学,父母给他办好了手续,准备好了行李,但一家人还没到学校门口,他又强烈要求不去了,还说学校有人等着他回去要报复他。后来小磊断断续续上过一段时间网课,但还是没法坚持,父母只好再次办理休学1年。
小磊提出找份工作锻炼一下,父亲托朋友找到了一份照看店面的工作。他一开始挺积极的,但后来又有些懈怠,在家里睡觉、玩游戏,说自己什么前途都没有了。
现在一转眼到了2021年,离第二次复学只剩下几个月了。如果小磊能复学并通过各科考试,那仍有很大希望可以拿到大学毕业证。可如果再次复学失败,他就很可能拿不到本科毕业证了(普通本科的学习时间最多为6年)。
小磊爸爸非常无奈,“我们当然希望他回去读书,但他似乎觉得压力很大。退一步说,即使他这次真的被退学了,那先步入社会,一边工作、一边进修,又或者上培训班、重新考大学,我们都可以接受。可现在他似乎对哪条路都提不起劲。”
小磊妈妈也说:“我们作为父母的其实没有太大期待,只希望他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有一技之长养活自己。有时候他说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说需要一些时间来修复创伤。但有时又说不想去工作了,妈妈你养我到30岁吧”。
我意识到,小磊经历了一次复学失败后,他最佳的康复时机已经错过了,复学这条路更难走了,甚至可以说不乐观了。就算再次复读高三,以他现在这种状态,估计也很难正常发挥。
我说出我的担忧,小磊妈妈说:“对,我看过你们的一些文章。如果按照你们的说法,他高中的时候就有学习障碍了。而且他说当年复读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小磊爸爸说,儿子曾提起想去读私立的大学,还提到了西湖大学,但爸爸也意识到这个设想有点不切实际。“他看过一些相关信息,不知道只是这么一说而已,还是真的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了”。
小磊的妈妈还说,孩子休学后似乎变得容易“记恨”别人。有时别人跟他有过节,他就记在心里,还说过要杀掉那个人。但在家里还算情绪平稳,虽然生活懒散,喜欢窝在房间打游戏,但也只是偶尔发一下脾气,没有明显的易怒。
我让小磊父母先回避休息,把小磊单独请了回来。
小磊的表情比较漠然,并直言他并不想来,只是迫于父母要求,对我们的了解度为零。我表示完全理解,花了点时间作了简要介绍,也希望他尽可能谈谈自己的真实感受,我才可以给出更准确、个性化的建议,尽量令他们不枉此行。
小磊闭上眼睛,低头沉默了。我只好主动出击,询问目前的复学难题,幸好他还比较愿意交流。
小磊说自己喜欢现在的专业,但非常不喜欢那所师范学校,不会再去上了。他甚至不想考虑公立学校,就算读书,也想去私立的大学,“就是招生比较灵活的,不只看高考成绩的,有点像申请国外学校的那种私立大学”。
我问他有没有了解过有哪些这类型的大学?入读可能性大不大?
小磊说:“其实我没了解过,也知道这条路很难实现。我也只是设想一下,不是说一定要走得通。”
那走不通怎么办?是复读再次高考,还是先工作?
“不可能考虑参加高考了,可能性为零。走一步算一步吧。我现在有一份工作,如果没有其它选择的话,那就只能继续打工”。
我提出了我的担心,他大学肄业,学历不高,这会对未来的发展空间有影响。他有没有想过以后一边工作,一边自考,提升一下学历?怕不怕跟同学有很大落差?
可是小磊还是一口回绝,称不会再考虑考本科了。至于与同龄人的落差,他说只是每个人选择不同,不会去比较。
我还想继续了解他的成长经历。尤其是其高一的生病是否是其学习成绩下滑的最主要原因,抑或是遭受过其它来自家庭、校园的心理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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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磊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点保留,不太愿意深入讨论。他说从小到大并没有经历过令自己特别难受的事,高一那场大病对自己的影响也很低。“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主要与客观原因有关。就是我考得不好是我能力不够,但我已经很努力学了”。
他说自己小学到初中基本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初中时虽然成绩算不上很拔尖,但考重点高中还是有能力的,“我不会去考虑排名第二名的学校”,所以最后考取了当地最好的高中。
但是上高中后,学习时会有点压抑、焦虑,也不知道自己的定位是什么,目标不明确。我想起了他父亲说的“西湖大学”,担心他是否有过轻躁狂/躁狂发作,便询问他是否有过觉得自己很厉害、情绪亢奋、自我感觉非常好的记忆。
小磊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很牛的想法,“我都是把事情做到以后再作评价”。
谈及与父母的关系时,小磊觉得他对他们没多大感觉。“我觉得我小学的时候爸爸的水平就不如我,只有涉及具体事务的时候我才会跟他交流。跟妈妈的沟通也基本只有日常生活上的交流。我跟他们也很少发生冲突,就有一次,我爸把我的电脑砸了,但我也没正面跟他对抗。”
“那你内心会觉得压抑、孤独吗?”我问
“不算很压抑吧,玩游戏算是一个排解途径,很小就开始玩了。小学初中也有些好朋友,但高中后大家就独立了,各走各的路。”
在单独交谈时,小磊话不算多,虽然愿意回答问题,但并不愿意细谈。他说:“我觉得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我的一些疑问是很抽象的,表达不出来。曾经有个医生跟我讲,看心理医生的话要自己主动愿意来看才会有效,我这次就不是主动来的”。
言下之意,可能是他设想这次就诊对他的帮助不会很大。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些“坎儿”,需要一些时间调整,但目前不愿意、也觉得难以表达出来。
在面诊最后,我把小磊的父母请了回来,详细说了我的诊断意见,指出了小磊患病背后的部分心理根源,也提醒父母要从哪些方面加强自我反省、改变和提升。
这些在此就不一一详述了,而是想谈几点我对小磊这个案例的思考。
第一,在精神科诊断方面,我并不认为小磊是双相障碍。至少在面诊中,我没有发现他曾有轻躁狂或躁狂发作的经历;虽然他是有一些听起来不切实际的设想,但他理智上也明白实现难度很大,只是想一下而已。
他在家里也没有出现打人砸物、暴躁易怒的表现,基本没有激越的表现。
但他确实有明显的抑郁症症状,虽然未达到重度抑郁症的地步,但服用多种药物后效果仍不明显。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说,可以看作难治性抑郁症。
在人格异常方面,小磊可能有一点偏执型人格改变,他父母说的他容易“记恨别人”,认为学校有人要害他,这可能是一些表现,也有可能当初有被害妄想。但现在整体情况并不严重。
如果从我们多学科诊疗(MDT)的角度,虽然小磊说自己没有什么很难过的事,但叠加性心理创伤肯定是有的。
高中3年成绩不佳、两次高考不理想,这些就是比较重大的心理创伤,导致他现在对学习非常回避。复学、复读、自考他都一律不考虑,连对于平时思考的问题,他也说不想思考跟学校、学科相关的事。总之只要是关于学习,他基本是排斥的。
除此之外,他跟父母的关系疏远,高中后缺乏同伴、朋友,包括他的“记仇”和担心学校有人要害自己,这些表象的背后也肯定有很多“小创伤”,只是他可能缺乏觉察,也可能是不愿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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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小磊符合我们提出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失调”的病因学诊断。
第二,他有明显的学习障碍,尤其在高中,主要表现为学习困难,成绩上不去。可能还有考试焦虑,导致2次高考的发挥都不理想。
关于这一点,他的爸爸妈妈也意识到了,所以他们对于儿子的高考目标并不高,认为考取师范学院也可以了。
但爸爸妈妈没有意识到,很可能在初中、甚至小学,小磊就已经有学习障碍,只不过当时表现为另一种形式——强迫型学习,也就是主要靠刻苦、强迫自己学习而获得进步和好成绩,并不是真正的高效学习。
那为什么有强迫型学习?这又跟第三点有关:小磊有一种“要么不考,要么就必须考到最好的学校”的执念。
小磊初中、高中都考到了市里最好的学校,而且他说中考时“不会考虑排名第二的学校”。虽然在重点高中时他的成绩一直不太好,但他的目标不低,父亲说他想考985院校。
所以,小磊高考时很可能也有个执念“我一定要考到最好的学校”。这个最好并不一定是“北清复交”这些客观上最顶尖的学府,而可能是小磊在主观上认可的、在国内属于一流水平的高校。
所以当他高考了2次,仍只考到了一个普通本科师范学院时,他认为自己是“沦落”到了“这种”学校。
这种执念从何而来?从我们临床心理干预的经验来看,尤其是深度催眠下病理性记忆修复的实践发现来看,这背后肯定有病理性记忆,很可能是叠加性心理创伤,还可能有病理性正性情绪体验,比如他成绩好的时候接受过大人们的过度夸奖。
可具体是什么事件?短短2小时的面诊我们很难寻找到具体的心理根源,就连小磊和父母也未必能想得起来。
在小学和初中,这个执念对于小磊来说是动力,又因为他基本能实现目标,所以当时没有出现明显的问题。他在学习上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要求自己必须努力,也尚能应付学科的难度,所以整体成绩比较优秀。
这就是我推测他在这个阶段就有“强迫型学习”的原因,他的好成绩是靠长时间、高强度的用功换来的,他并没有掌握科学的学习技巧,也缺乏真正高效的学习状态。
他进入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后,学业难度和压力加大,学习时的焦虑感增加,学习效率进一步下降。又不幸生了场大病,落下了学业,他便逐渐出现了学习困难,成绩明显下降。
在这种状态下,高考自然很难考到他心目中的理想大学。一旦目标落空,这个执念就很容易反过来“害了他”。
小磊对所入读的大学非常不满意,甚至瞧不起,可能看身边的老师、同学怎么看都不顺眼。他彻底失去了学习的动力,第二个学期就开始自暴自弃,荒废学业,发展到现在的彻底排斥学习。
我想起了纪录片《高十》里面的唐尚珺,为了考取理想的大学而复读了10年。最近又有关于唐尚珺的新消息,他已经复读了12年,心中的梦想是清华。唐尚珺为了执念一次次地复读,而小磊则很可能是因为执念,跌倒了一次就彻底放弃了,躺平了。
第四,小磊的父母并未走进孩子的内心,也不懂得积极引导,并且错过了小磊第一次休学期间这个最佳的治疗时机。
小磊对父母虽然有亲情,但几乎没有真正的认同,也没有精神上的交流。父母完全不是他会考虑的倾诉、请教对象,因为他认为父母都不懂。
所以对于小磊执念,他的父母从未察觉,更加不知道如何处理。否则完全可以在小磊小学、初中时就加以引导,让他积极、正确地理解学习目标和意义。
就算一时难以消除这个执念,父母也可以顺势而为之,鼓励儿子在大学里积极考研,努力考上一流大学的研究生,实现心中的目标。而不是劝说儿子读个师范大学、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小磊对这样的人生目标很可能是不屑的。
还有,小磊的父母缺乏科学的精神心理学知识。小磊第一次休学时,情绪症状是明显好转了,主要是因为暂时脱离了学习环境和负性刺激。
这期间父母带着他辗转看了几个医生,可药物效果不理想,他们也没有注重改善亲子关系,然后从心理根源上真正缓解孩子的问题。1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第一次复学失败后,拖着拖着又即将迎来第二次复学。
很明显,小磊是不考虑再次复学了,继续读大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目前来看,他的人生选择变得狭窄了许多。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如果孩子因为罹患抑郁症、双相障碍休学,父母不要灾难化思维,先暂时脱离学校的负性刺激不见得是坏事。
但父母同时要高度重视,争取通过自我反省、改变和提升,在这1年内找到孩子患病背后的心理社会因素,通过改善家庭关系、亲子关系、加强对孩子的理解和积极引导来部分修复心理创伤。然后再缓解孩子的学习障碍,为复学成功打好基础。
一旦拖到了休学2年,甚至超过2年,孩子经历过复学失败的话,也就错过了最佳的康复时机。当然,这绝对不是说以后就康复不了了,不过要花更多的时间,要克服更多的心理障碍和现实困难。
我们曾接诊过休学1年,经历过1次复学失败的大学生患者小璇。幸好,她的母亲意识到问题必须尽快解决,及时带她前来面诊。
母女俩对我们的信任度很高,很快就决定了接受心理干预。虽然经历了排队等候,干预过程中也有波折,但小璇的病情大幅度缓解,最终度过了第2次复学的难关。
最近我们又收到好消息,小璇已经大学毕业了,还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点击回看小璇的案例:
她曾经闭门不出,仇视父母,休学2年,如今康复后顺利通过考试,实习表现出色,重启人生!(上)
她曾经闭门不出,仇视父母,休学2年,如今康复后顺利通过考试,实习表现出色,重启人生!(下)
幸好,小磊至少愿意先工作,这是他仍比较理性的一面。但从他目前的状态来看,他工作时可能很难保持积极、投入的心态,难以获得成就感,可能也会因为学历较低而有自卑心理。
如果这种心理状态一直持续到30岁,他发现自己和同龄人的差距越来越大,离理想中的自己越来越远了,他可能会越来越逃避,并可能将所有责任都归咎于外界和父母。
在面诊最后,小磊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听我的分析,这完全可以理解,对于这次求诊他本来就心存排斥,更说不上认可和信任。他的这种情况,也不合适接受我们的系统化深度心理干预。
但小磊的父母听得非常认真,提出了不少疑问,我也向他们提供了几点康复思路上建议,甚至可以说是“要求”。尤其是他们一定要加强学习和提升,了解小磊心理状态和应对方式,不要再糊里糊涂、像无头苍蝇一样了。
就像我在面诊中对他们说的:“小磊还年轻,还有时间和空间,你们不要灾难化思维。康复的路上你们可以走得慢一些,但也尽量别走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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