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下午,93岁的宁宗一先生如约来到天泽书店,他没有等到要来和他相见的叶嘉莹的二女儿,等来的是叶先生病危的消息。
几个小时后,得知叶嘉莹先生仙逝,宁宗一先生难以抑制内心的悲痛。作为南开大学教授、中国古典小说戏剧研究专家,宁宗一和叶嘉莹有着近半个世纪的交往,在他的眼中,叶嘉莹的一生就是一部诗的心灵史。
“七九年,在那最美好的日子,叶嘉莹先生走进了南开大学中文系……”2019年,在庆祝叶嘉莹先生归国执教40周年的活动上,宁宗一先生做了这样开头的发言。作为当年叶嘉莹先生回国执教全过程的亲历者,宁宗一先生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最早是李霁野先生跟我谈,说叶先生要来。我就及时跟我们的系主任朱维之先生汇报了,朱维之特别高兴,朱先生当时求贤若渴。所以我汇报以后,朱先生说的话很简单:‘成!成!好事!好事!你尽力而为吧!你现在先上专家楼去看一下叶先生。’我就去了专家楼,那是我第一次见叶先生。”文人气质、诗人气质、说话明快,这是叶嘉莹给宁宗一的第一印象。同为北京人、同为满族,这让初次见面的两人立刻有了亲近感,聊得非常愉快。宁宗一说:“我代表朱先生特别欢迎您来。在我临出门的时候朱维之先生让我问问您有什么要求。”叶先生表示,没什么要求。只有一点,她刚刚从北京来,看了范曾的画展,非常喜欢,特别是他那幅屈原像,画的真好。叶先生说:“我想得到一张范曾的屈原像。”宁宗一当即答应:“好!我去办!”“我想我要求他(范曾)的画,我必须动用我的一点关系。”宁先生说,他找到郑天挺先生、吴廷璆先生、魏宏运先生,请他们分别写了信。带着三封信,宁宗一来到北京和平里范曾先生的住地,转达了叶嘉莹的愿望。宁先生回忆道:“范曾性格很静,但那天看到信很激动,说‘哎呀,我的几位恩师,我必须得好好画’,并表示‘这三封信我都得保存’”。不到十天,叶嘉莹拿到了范曾专门给她画的这幅屈原像。“叶先生当场就展开了,说:‘哎呀! 真好!就是不如我在北京看的那幅,那幅更好!’我俩就大笑”,宁宗一回忆说。“然后就是那次在咱们主楼一楼阶梯教室,那还不是叶先生正式在南开开课,是一次讲座,满坑满谷啊!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宁宗一说,叶先生讲了整整一个上午,朱维之先生从始至终一直在座中认真地听。那也是宁宗一第一次听叶先生讲课。“震惊四座”,回忆起45年前的这次讲座,宁宗一先生用了这么四个字。“当时她并没有完全固定在这儿,她穿梭在很多地方,四川大学、北师大……都希望她去执教,但后来叶先生还是留在了南开。”宁宗一说,叶嘉莹先生开始在南开授课后,朱维之先生总是尽可能抽时间来听课,“这可以看出来朱维之先生的风度——第一,求贤若渴;第二,他尊重真正的专家。”在宁先生的记忆中,朱维之先生请大家吃过一顿“乐趣横生”的饭,席间大家谈笑风生,叶嘉莹特别开心。因为自己“嗓门大,爱说话”,宁先生得到叶先生专门写给他的一首诗——因为当年在“现代文选及习作”课上一首习作被邢公畹先生评价为“这是诗吗”,宁宗一再没写诗,毕生专注于古典小说和戏剧的研究。所以他说:“我不会写诗,也没法回赠叶先生一首诗。”2017年3月,叶嘉莹、白先勇(中)和宁宗一在南开大学的一场活动中(图片由宁宗一先生提供)虽然没有诗作往来,但在后来的交往中,宁宗一和叶嘉莹还是有很多难忘的时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越剧电影《红楼梦》上映,宁宗一陪着叶嘉莹在光明影院观影。银幕上大观园里悲欢起伏,观众席上,这两位都在频频拭泪。中间休息时,叶先生和宁宗一讲起自己大女儿因车祸离世的痛心往事,宁先生则讲起自己落泪的原因——1978年,他的长子小群因尿毒症去世。“我们有共同的感受”,宁先生说。顾随先生是叶嘉莹在辅仁大学读书时候的授业恩师。上世纪60年代初,因为合作编写宋元文学作品选的教材,宁宗一与在河北大学任教的顾随先生有过七八个月一起工作经历。完成教材编写的任务后,宁宗一向顾随先生表示,希望他能给南开大学的学生讲一次课,“讲您拿手的辛弃疾”,顾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一首词,顾先生讲了一上午,没讲完。”回忆起那次讲课,宁宗一说:“叶先生讲课从来没有讲稿,风采特棒是吧?顾随先生也是这样,不用讲稿,侃侃而谈,像行云流水。”相识后,和叶嘉莹谈起当年顾随先生讲课的事,叶嘉莹说:“宗一,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不能拿讲稿讲课?”宁先生说:“我知道。因为你烂熟于心了,你已经不用了。”叶嘉莹说:“不是。一有讲稿我讲不出来。”宁宗一建议她试一试。叶先生就真的试了一次,效果远不如她脱稿讲。“试验”之后,宁宗一对叶嘉莹说:“您跟顾先生一样,不能有讲稿。”叶先生笑答:“也就这么训练出来的吧!”回忆这段往事,宁先生说:“顾先生和叶先生,他们师徒真的有相似之处。他们讲课挥洒自如、旁征博引,有着自然丰富的诗学联想。他们都是真正把诗之意蕴跟自己的生命和心灵完全融合了。你要给了他们讲稿,反倒成了束缚。叶先生讲课为什么能够征服学生?这就是原因。”宁宗一先生算了一下,他听叶嘉莹讲课,一共不超过30节,但是,叶先生的作品他看得比较多,他说:“叶先生的作品是我的必读书,特别是单篇诗词的解读。我讲课要参考叶先生的书。我比较理论化,而她比较注重兴发感动。”宁先生给叶先生讲课归纳了三个特点——充满爱的情怀,充满诗的意蕴,充满美的声律。“她讲诗词,离不开诗心。有人说她是诗的女儿,实际上她有诗的心灵。”宁宗一说。在他眼中,叶嘉莹写诗、讲诗、吟诗,三位一体。“别人有短板,但叶先生没有。写诗,她提笔就能写;讲诗,她旁征博引、浮想联翩;吟诗,她能把人带入诗的境界。”2017年,宁宗一和叶嘉莹见面的时候对叶先生说:“我通过你过去的讲课和我自己的教学,以及我读了一些理论书,我觉得必须建构心灵美学。”叶先生当即表示:“太好了!咱们正好合拍。虽然你搞小说戏曲,我主要搞诗词,但心灵美学的建构是如此重要。”宁先生说:“你这种爱的情怀、诗的意蕴、美的声律构成了你的诗心,诗意成为你一生的心灵史。我愿意把这句话送给你。”追忆刚刚离去的老友,宁宗一说:“过去,我们很多讲课是干巴巴的、理论化的,但叶先生的讲课很有穿透力。她是真正能够把自己的心灵和诗的灵魂互动,迸发出很多智慧的、美的火花,使得她讲诗词有一种开放的、轻松的氛围,她自己的生命和古典诗词碰撞后激发出的动人力量,才使得她讲课有穿透力,能够打动听众的心灵、读者的心灵,她做到了。这一点我觉得很了不起。”宁宗一说:“有一次我和叶先生谈过,我说我们的精神财富就是我们的学生。叶先生说:对!你看她一直到处讲诗词、传道授业,希望学生能够接受这些,她爱的情怀就体现在这里。我觉得顾随先生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对顾先生也是最尊重,给顾先生整理编写的东西很多,怀念的文字也很多。那种诗意的超然、诗意的传承,顾先生和叶先生就是这样。”“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暮年别故友,宁宗一先生深情地说:“她是高寿。对我们来说,我们失去了一位尊长,失去了一位对我们有爱心的朋友、一位时时刻刻传递诗美的老师,这是遗憾。但我觉得,她的灵魂不死。叶先生杂念很少,她很单纯。她的诗意构成了她的心灵史,这部心灵史值得我们很好地去读、去钻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