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睿,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生生不息》《草原布鲁斯》《库布齐与世界》。曾获2019夏衍杯电影文学奖首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内蒙古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等。编剧策划《八月》《平原上的摩西》多部影视剧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台湾金马影展等著名电影节并获奖。
中国环境报:作为80后青年作家,你写了多部生态题材的文学作品,是什么时候对生态题材有所了解并开始创作的?
肖睿:我开始生态文学写作,受两本书的影响。一本是《寂静的春天》,一本是我父亲创作的《毛乌素绿色传奇》。这两本书让我意识到,文学可以讲述更广阔的世界,思考更深邃的问题。这也和环境文学、生态文学的主题与思考方向不谋而合。所以我是环境文学、生态文学的受益者。生态文学于我而言,是对自然生态系统全方位的文学审视。它不仅仅描绘自然景色的壮美或衰败,更深入探究人与自然、人与生物、生物与生物之间微妙且复杂的关系网络,激发人们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内在动力。
中国环境报:自然生态环境对于一个作家的塑造是具有影响的,你从小生长在内蒙古鄂尔多斯,那里是中国的草原地带也是中国的沙漠地带,自然生态环境对你的成长和从事生态文学创作有何影响?
肖睿:在我小时候,正是鄂尔多斯沙化最严重的时候。风沙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狂风呼啸而过,看不到对面的车,沙子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痛人裸露的肌肤。每次出门,都要裹紧纱巾,车牌都能被一夜的沙尘暴吹成白铁皮。
生态环境恶化的最直接后果,是经济受到严重影响,年轻人的发展空间极小,因此我在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直到 2010 年左右返家发现,鄂尔多斯的沙漠正在飞速变为森林和草原。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当初走的时候,路上是一片土黄,我心里想,终于离开这片黄土了。但多年之后归来,黄土不见了,到处是一片绿色,以至于我以为司机走错路了。
这巨大的转变让我内心震撼不已。我想,土地的变化是因为人心的变化,于是我选择回到故乡,书写这里人和土地的故事。直到写完,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生态文学作品,我真正想写的也正是这样的作品。这些经历让我更加关注生态环境问题,也激发了我从事生态文学创作的决心。我希望通过我的作品,能够唤起人们对生态环境的关注和保护意识。
中国环境报:你的父亲是著名作家肖亦农,曾写过多部有影响的作品,也写过多部生态环境题材的报告文学,《毛乌素绿色传奇》还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你的文学创作受到父亲什么样的影响?
肖睿:我开始文学创作的时间比较早,大概在高中时期就开始写作、出版作品。那时之所以写作,是因为家里都是父亲买来的各种书籍。我在看小儿书的时候,就已经尝试读《西游记》,甚至是文学期刊了。而且我很喜欢父亲抱我时身上传来的墨香味道。所以站在今天回望,受到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走向文学创作之路是必然的。
生态文学创作则是在大学毕业后,我的父亲从潜移默化到直接建议,使我关注了生态变化。此前,我的写作属于青春写作,已经出版了《校园检讨书》《一路嚎叫》《我考》等作品,基本写的是校园生活。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写作资源已经枯竭,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父亲建议我从北京回到鄂尔多斯,看看故乡的变化,也许会有新的文学灵感。如他所预料,此后我的写作有了新的面貌。而且他的自然观、宇宙观和生命观非常智慧,当我自己处理不了的时候,就会想,如果是他,他会怎么想怎么写。
比如在创作一部关于生态变迁下人性抉择的作品时,我对人物在经济利益与生态保护间的摇摆不定难以精准刻画。这时,我就想起父亲作品中对人物复杂内心的细腻雕琢,他会从人物的成长背景、家庭传承以及当地文化风俗等多方面去剖析,使人物的每个选择都有迹可循。我借鉴这种思路,深入挖掘人物过往经历,赋予其更真实的情感冲突,让人物面对生态与利益的博弈时表现的犹豫与抉择更具说服力。
中国环境报:作为写作者,每位作家都是有所不同的。你与你父亲是中国文坛少有的父子作家,创作题材都聚焦于沙漠治理和生态绿化。那么,在具体题材上有什么不同,创作手法上有什么不同?
肖睿:我和我父亲在创作题材上都聚焦于沙漠治理和生态绿化,但在具体题材和创作手法上确实有所不同。我更加注重表现当代人的生态环境意识和行动,展现生态环境变迁,而我父亲则更加注重历史背景和宏大叙事,他的作品往往具有更强的历史感和思想深度。
鄂尔多斯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吹响荒漠化治理和生态环境文学的号角之地,是“发起者”的角色。著名诗人郭小川,20世纪 60 年代曾在这里的牧区生活了 4 个多月,写出了《草原英雄谱》。这应该是中国最早的环境文学作品。四十年后,我的父亲又在这片大地上,沿着郭小川等先辈的文愿继续进行生态文学写作。郭小川 是在黄沙中寻找绿色,书写绿色,我的父亲是在绿色中寻找黄沙,回望治沙。这就足以证明,鄂尔多斯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生态环境变化。他们的抒写,也是中国环境文学到生态文学前进的鲜明标志。鄂尔多斯沙漠如今不仅是荒漠化治理的标杆地区,在前后三代文学工作者的书写中,也成了文学版图上一块人类的梦乡与血地。土地给人以生命,人也给以土地生命与温暖,生态文学则延续扩展了这样的温暖。
在我父亲的作品里可以看到,早期的治沙者们依靠简陋的工具和顽强的意志,从一锹一镐开始,在漫漫黄沙中播撒绿色希望。他们面临着风沙的肆虐、水源的匮乏,却从未放弃,这其中蕴含着老一辈人对土地深沉的热爱与坚守。而现在的治理,则展现了科技、智慧和资本力量。现代沙漠治理有了大规模的机械化作业、先进的沙漠节水灌溉技术以及科学的生态修复规划,这让生态绿化进程大大加速。反映到我的作品里,就有了题材上的不同。
从思想深度来看,父亲的作品深入挖掘历史长河中人类与沙漠的纠葛,让读者感受到生态变迁背后岁月的沉淀与人类命运的起伏。而我在作品中聚焦当代人的努力与创新,比如描写年轻一代运用互联网思维和环保科技参与治沙绿化项目,这给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以及新时代生态文学创作注入了活力与新意。
中国环境报:如今,生态文学创作成为新视野新空间,谈谈你对当前生态文学创作的认识与看法?
肖睿:我认为,生态文学是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文学,它倡导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反对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和破坏。它应该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艺术表现力,能够引起人们对生态环境的关注和思考。生态文学创作者的脚应该插在泥土里,脑子应该在太空中,心则永远和身边的父老乡亲在一起。它要注重实地考察和亲身体验,也要大胆思考,采取新方法新语言,运用生动的形象和故事情节来表现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灵魂。
生态文学也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生态足迹。它不是简单的自然描写,而是将自然与人类的文化、历史、社会等多方面因素相互交织,呈现出一幅宏大而又细腻的画卷。在创作方法上,它鼓励作家突破传统的线性叙事,采用多线交织、时空交错等手法,更全面地展现生态系统的动态变化与人类的多元反应。生态文学更应该像自然生态一样,呈现生态的多样性,也呈现文学表现的多样性。
中国环境报:生态文学创作者和研究者都在呼吁突破,突破概念化、图解化、资料化、同质化的局限。你写过报告文学、长篇小说、电影剧本,在生态文学的表现方式上有自己尝试,怎样把生态文学写得既有文学性又有可读性?
肖睿:在生态文学的表现方式上,我确实尝试过多种文体和手法。我认为,关键在于创新。
观念上视角上的创新。比如,文学不是总要通过人的视角人的口吻去写一棵树,为什么不能通过树的视角去写一群人?在生态文学的世界里,应该肆意想象,天马行空,呈现文学艺术的独特形象、独特意象,独特意境。
类型化表现也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比如像《草原布鲁斯》一样和悬疑类型结合。《当代》的主编徐晨亮老师和我说过,之所以刊发这部小说,就是因为它能够将从不关心生态文学的读者带到有兴趣的阅读中来。
生态文学和科幻类型爱情类型的嫁接。应该都是极具可能性的探索空间,也是极具可读性的拓展空间。我们要不断探索新的文学形式和表现手法。而且,从科幻文学角度说,已经有不少作品选择了对生态环境问题的关注。
最重要的是要扎根现实。写一棵树,其实就是在写一个家庭;写一棵草,其实也是在写人的命运。抱着这样一个信念,探索技艺,深入挖掘题材内涵,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让读者产生思想共鸣和情感共鸣。
我在创作《生生不息》这部小说时,就有深刻体会。这部小说,以毛乌素治沙模范宝日乐岱等大量可歌可泣的原型人物事迹为依托,可以说,这些事情,给了小说厚重结实的思考,但也束缚局限了创作。起初,我在创作时遇到了难题,不想把它写成一个常规的主旋律小说,因为“一个女人几十年在沙漠上种树”这个情节是反逻辑反人性的,既然这里是沙漠,她可以搬去其他地方生活,为什么偏偏在沙漠上生活?我想,这个人物身上,似乎蕴含着更多未被挖掘的意味,但我当时却看不到,所以只好停笔。
后来,当我尝试着放弃现实主义平铺直叙写作的思考路径和方法,而是采用现代手法梳理大纲时,我发现了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创意性发动机:“沙漠上种树”这个动作其实深刻地反映了人和土地的关系。这里的人不再是具体的个体,而是一种精神象征;沙漠也不再仅仅是地理概念,它变成了世界的象征。沙漠的变化可以折射出中国从五十年代至今的变化,沙漠变成了绿洲,而人却和六十年前的人仿佛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其中隐藏着丰富的人物、空间和情节。
通过这种创意方式,我惊喜地发现,这部小说在离开传统的写实主义创作方法,用创意发动并组织思考来构思,小说变得生动起来。在写作过程中,我大胆采取了多声部和时空跳跃的方式以及一些电影创作手法来编织情节,使得这部小说在美学层面与我以往按照自身经验创作的小说有了截然不同的崭新面貌,意义也变得更加深邃广阔。
《生生不息》刊发在《十月》上,并因其丰富的故事和多样的手法被拍成同名电影,即将上映。我本人参与了剧本改编,并获得了夏衍电影文学奖一等奖,这也是中国政府给予编剧行业的最高奖。如此新方法的探索和影响,甚至从文学创作辐射到了电影创作上,使得电影更加的生动精彩。《生生不息》这次创作和改编尝试,让我尝到了用新方法新思考创作重大题材的甜头,深刻体会到了它的价值。
我意识到,生态写作的思维和写作方式需要迭代和创新,而合适的创新创意作品对创作者和作品的影响是巨大的。从作品内部来讲,可以让作品的表现形式更加丰富,人物的刻画更为立体,文学意蕴更加深远。从产业链上来讲,有新意的作品易于在各种媒介上转码改编,打通作品的全产业开发渠道。这应该也是生态文学普遍面临的创新问题。
中国环境报:生态文学面向一种新的挑战,新的发展,新的世界,生态文学是一种新的文学,新的审美,新的创作,在创作上需要新的探索,新的发现,新的展现。你作为在读创意写作的博士研究生,对生态文学创新有什么新的构想?
肖睿:首先,加强理论研究,深入探讨生态文学的内涵和外延。要研究撰写富有深度的论文,让创作者和研究者对生态文学有更清晰、更全面的认知,明确创作方向与边界,为创新奠定坚实的理论根基。对不同文化语境下生态文学的演变规律进行剖析,如何将传统生态智慧融入现代创作中。
其次,拓宽创作视野,关注全球范围内的生态环境问题。不仅聚焦国内的生态变化,不仅要关注全球气候变化,还要把目光投向世界各个角落,从这些多元的生态现象中汲取灵感,丰富我们自己的素材库。使作品能在题材上,在更广阔的层面引起读者共鸣与思考,具备国际视野与交流价值。
再次,注重跨学科融合,借鉴其他学科理论方法丰富生态文学。从生物学角度了解动植物的生态习性与相互依存关系,以此构建作品中人物与自然的微妙联系;借助地理学知识描绘不同地域独特的生态风貌,增强作品的真实感与画面感;运用心理学原理挖掘人物在生态环境变化中的内心世界与情感波动,使角色塑造更为饱满立体。
我认为,创意写作是生态文学蓬勃发展的重要力量,应该从大学就开始培养生态写作方面的人才,开设创意生态写作课程,设置多样化生态教学环节,开展创意写作和生态文学实地调研等,鼓励学生突破传统写作框架,尝试将生态与科幻、奇幻、悬疑等流行文学元素结合,激发创新灵感。
来源 | 中国环境APP
制作 | 米 乐
审核 | 丛龙瑞 斯日古冷 刘淑楠 奎宇轩 朱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