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今惟见青松在:李云逸先生与他的《卢照邻集校注》

文化   2024-10-31 17:18   北京  



谈到唐代七绝的压卷之作,很多人应该立马会想起王昌龄的《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或者是想到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位诗人能够写出两首被后人争论是否为唐诗压卷的诗歌,这是王昌龄的高处。不过,今日的主角不是王昌龄,而是一位王昌龄的千载知音——为王昌龄诗作注解的李云逸先生,以及他的《卢照邻集校注》。
《卢照邻集校注》,[唐]卢照邻 著  李云逸 校注

李云逸先生生前就学于西北大学,是傅庚生、安旗两位先生的得意弟子。在傅、安两位先生门下,李先生选择了王昌龄作为其研究对象。毕业时,李先生提交了关于王昌龄的论文及《王昌龄诗注》稿,并于一九八四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在完成《王昌龄诗注》之后,李先生就开始了《卢照邻集》的整理。

谈到卢照邻,相信每一个对唐代文学感兴趣的人,都熟知他是“初唐四杰”之一。中学课本选取了“四杰”中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杨炯的《从军行》等名作,一提起来,基本是“耳熟能详”。不过,作为“四杰”中独立个体的卢照邻,反倒是显得“寂寞”一些。
初唐四杰

从唐代别集的整理史上,“四杰”也有这样的特色——王勃与骆宾王在清代就得到时人的青睐,二人的诗文早有人为之施注;而杨炯与卢照邻则依旧“门前冷落鞍马稀”。这种面貌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才有改观。

一九八九年,任国绪先生的《卢照邻集编年笺注》出版。五年之后,祝尚书先生的《卢照邻集笺注》出版。继此之后,到一九九八年,李云逸先生的《卢照邻集校注》出版。这三部《卢照邻集》的相继出现,一方面是当年“文学热”的反映,另一方面也是唐代文学研究整理兴盛的写照。尽管在这种热闹中,《卢照邻集校注》带着一丝令人伤心的底色——在本书出版的七年前,李先生因罹患绝症而过世。



作为一部整理《卢照邻集》的力作,《卢照邻集校注》自然有其殊胜之处。一是在校勘上,李先生分析今本《卢照邻集》(或者按照旧名称为《幽忧子集》)都是后人重新纂辑而成,因而在选择一个明代重辑本的基础上,重点校勘包括《唐文粹》、《文苑英华》在内的若干总集。这不烦举例。
《文苑英华》,[宋]李昉 等编

二是在注释上,李先生的注解较为清通简明,要言不烦,若干关节之处,又准确地注出了卢照邻诗文所运用的典故,这极便于爱好者阅读。例如卢照邻的五言律诗《芳树》:

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

结翠成新幄,开红满故枝。

风归花历乱,日度影参差。

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

这是一首诗意很鲜明的诗,因此李先生仅采择其中“幄”与“容色”二词施注,以辅助读者理解本诗。

三是在附录上,李先生不仅收集了卢照邻的生平传记、遗事,作了《卢照邻年谱》,而且费力收集了历代对卢照邻诗文的评论二十余家。以上三项工作在检索工具发达的今天似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即能办到的,但将此置于八十年代的环境之中,要不得不感慨李先生的用力之苦。特别是评论部分,完全要靠一条一条翻检抄录,若无苦心与定力,此事难成。
《卢照邻集校注》实拍书影

毋庸讳言,作为一部遗作,《卢照邻集校注》也留下了一些遗憾。例如凡例中先生据《新唐书·艺文志》所载,以为“北宋中期,照邻文集尚保存完好”,但近些年对于《新唐书·艺文志》的认识已经相当深入,一般都以《新唐书·艺文志》并非是完全目验原书而编成的,其中有来自于前代文献记载的成分,因此,以《新唐书·艺文志》来证明“照邻文集尚保存完好”,其实证据相当薄弱。

再如正文《双槿树赋》“布衣藜杖”,李先生注“藜”字,说此为“红心灰藋”,并说见明人的《本草纲目》。然而“藜杖”实则是用《庄子·让王》“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的典故,此处当注出。

又如本文中所举《芳树》一诗,其首句“芳树本多奇”,是炼化《古诗十九首》“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枝”一语而来;中间“结翠成新幄”一语,又是炼化陆机《招隐诗》“密叶成翠幄”一语而来,均应注出。像上述这些遗憾,如果天假以年,先生未必不能苴补。可惜历史无情,只给后人一种设想的可能。



前文提及,《卢照邻集校注》出版于一九九八年,而早于本书四年,也就是一九九四年,祝尚书先生的《卢照邻集笺注》出版。五年之内出现两部《卢照邻集》的注解本。这一方面要感慨卢照邻的“遇热”,一方面自然也免不了两书之间的比较。一般认知中,以为自祝先生书出以来,卢集已得最好整理。而李先生之注本已不足观。这其实是一隅之见,祝李二本实则各有所长,冥冥中甚符合古人所言的“合则双美,分则两伤”。以下略列《卢照邻集校注》与祝尚书先生《卢照邻集笺注》的互补之处,以见此言不虚:


《秋霖赋》“窃独悲此秋霖”,祝先生注引《楚辞·九辩》“窃独悲此廪秋”,明此句式所本(所谓化用前人之句);李先生注引《楚辞·九辩》“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干”,明此句意所自(所用化用前人之意),二者不可偏废。

同篇“莫不埋轮据鞍,衔悽茹叹”,祝先生无注;李先生注引江淹《恨赋》“含酸茹叹”,是。





《穷鱼赋》“洗静月浦”,祝先生以《列仙传·江妃二女》事牵合之,似曲说;李先生注引梁元帝《玄圃牛渚矶碑》“桂影浮池,仍为月浦”,找到六朝人用例,更稳当。

同篇“映红莲而得性”,祝先生无注;李先生注引《诗·鱼藻》毛传:“鱼以依蒲藻为得其性。”释得妥帖。







《双槿树赋》序“剪拂成其光价”,“光价”二字祝先生无注;李先生注引《魏书·李神㑺传》“汲引后生,为其光价”,发原序幽微之意。

同篇“岩栖藿食”,祝先生无注;李先生有注解之,正可相补。

以上举六例以供读者窥其内蕴。排比二书,自能知《卢照邻集笺注》与《卢照邻集校注》二书有相辅相成的特点。如果以为得一可足,那实在是对前人有所误解,亦未认识到二书的特色。值得注意的是,从《卢照邻集校注》一书的后记中,我们大体可以知道,李先生被查出身罹绝症是一九九〇年三月,而一年之后,也就是一九九一年三月,先生过世。从此可以推测,李先生完成《卢照邻集校注》且向中华书局交稿,一定在一九九〇年之前。易言之,李先生和祝尚书先生两位在整理《卢照邻集》时,应当说是各自进行。这样各自进行的稿件能够形成“合则双美”的效果,又不得不让人感叹历史的奇妙。



在李云逸先生过世后,李云逸先生的同门、同事阎琦先生受编辑部的委托,代为《卢照邻集校注》一书作后记。在后记中,阎先生甚为动情地叙述了他所知的李云逸先生。而从这篇后记中,我们可知李云逸先生是计划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各有一个研究对象。盛唐不必说,应该就是李先生的《王昌龄诗注》;而初唐,则是《卢照邻集校注》。换言之,《卢照邻集校注》是李先生研究计划中的一步。但很不幸,这个研究计划未能如愿,《卢照邻集校注》也无奈地成为了李先生的“曲终奏雅”。我们很难想象,如果天遂人愿,李先生留下的遗产将会丰厚到何种程度。

《卢照邻集校注》实拍书影

笔者曾对李云逸先生的若干考辨唐代文学的论文做了一番勾辑,所得细目如下:


· 《谈〈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二期。

· 《〈唐写本唐人选唐诗〉提要纠谬》,宁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四期。

· 《元气淋漓,顿挫生姿——介绍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唐代文学论丛,1982年第一期。

· 《“终身两酸嘶”辨析》,人文杂志,1982年第三期。

· 《杜甫〈无家别〉浅说》,青海社会科学,1982年第四期。

· 《沈佺期“考功受赇”考辨》,学术论坛,1983年第三期。

· 《沈佺期“配流岭表”考辨》,学术论坛,1983年第四期。

· 《杜甫交游补笺》,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四期。

· 《关于卢照邻生平的若干问题》,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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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并不能算全的细目中,有心者大概能搜集到李云逸先生那些可得而闻的文章,至于是否可以从中窥探到李云逸先生那些不可得而闻的志趣与才干,不妨留待后来作答。

在本文结束之时,笔者还有一些“多余的话”想说——去年7月30日,撰有《卢照邻集笺注》的祝尚书先生过世;今年5月7日,为李云逸先生《卢照邻集校注》撰写后记的阎琦先生过世。百代光阴,不曾稍舍;万物逆旅,终须一归。千年之前,卢照邻在苦病之余说“物无可而不可,何必固守以拳拳”,既然大块劳之以生,息之以死,登台者又何必戚戚汲汲?谨以此文,怀三先生。

《卢照邻集校注》

[唐]卢照邻 著  李云逸 校注

繁体竖排

32开 平装

978-7-101-16514-2

88.00元

(统筹:一北;编辑:岚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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