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江县没有人不知道“欧牛王”。
在台江县的大街上,我随机问了2名出租车司机、1名女乘客和2名围观斗鸡的少年,他们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事实上,每一个我遇到的台江人,都能对“欧牛王”的轶事侃侃而谈。
不难推断:在这个常住人口不足13万的小县,“欧牛王”这三个字是真正的家喻户晓。
“欧牛王”本名欧明辉,是台江当地的篮球明星,因其球技高超、球风刚猛,又养着一头斗牛,人送外号“欧牛王”。我们知道“狼王”、“鹰王”,可他们没有狼和鹰,而“欧牛王”,他真的有一头牛。
在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台江县,一个篮球迷或许不知道勒布朗-詹姆斯,但TA一定知道“欧牛王”。
这一切,都源自“村BA”的造化之功。“走进社区”,这个让汇集了大量聪明头脑的各大职业联赛都大呼难办的事情,被它在谈笑之间完成了。
“村BA”走红两年来,我一直想去走一走,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几天前,我的好朋友可兰白克突然问我想不想去“村BA”的发源地看一看,他告诉我,他招募了来自12个不同民族的12个队员,不日就要启程,“我想把这个故事讲到全世界。”他兴冲冲地说。
于是,在乘坐4个半小时高铁、45分钟顺风车并在山坳里七弯八拐半个小时之后,我和另一个同事终于抵达了“村BA圣地”——台江县台盘村。我们虔诚且好奇地打量着“村BA”的一切,试图解开一些关于它的谜团。
2022年7月,贵阳摄影爱好者姚顺韦的一条视频火了:看台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观众与粗糙、简陋的环境形成的视觉冲击力,让那条视频的点赞量达到了9.5万,“村BA”的概念开始走红。随后,它被主流媒体敏锐地捕捉并赋予了乡村振兴、民族团结、全民健身等意涵,成功破圈。
如今,“村BA”遍布全国,它就像一个精致的酒瓶,所有人都想把自酿的酒装进去,最好再泡上各种各样的中药、补品。然而,最原汁原味、最具山野气息的“村BA”,还是在台盘。
我们抵达时,去往球场的必经之路已被戒严,机动车禁止通行。在路口处显眼位置耸立的,除了硕大的以牛为原型的“村BA”吉祥物——村宝宝,还有一座外立面寒酸但名字霸气的君临酒店。
往这条路的深处走,经过好几个正在实时播放“村BA”比赛画面的大屏,就到了那块令人再熟悉不过却又未曾得见真容的球场。
越走近球场,“村BA”标志性的助威声便听得越真切。
“一、二、三!”那是MC在扯着嗓子调动大家的情绪。
“呜欧~!”那是上万观众给出的回应。像极了原始部落的战士在向对手示威。
那天我们看到的“村BA”,其实是黔东南州第四届县际篮球联赛总决赛,凯里、台江、剑河、天柱4支参赛队齐聚于此,向着本州篮球的最高荣誉发起冲击。看台上,坐(站)满了从四里八乡赶来为他们加油的球迷。
现在,我们终于要把目光聚焦到这座传奇的球场了。
这是一座粗犷到极致的球场。
水泥地涂上漆,就是它的地板;小山包削成阶梯状,就是它的看台;矩形钢管焊在一起,成为了它的观众席;它没有顶棚,天就是它的顶棚。
在这里你会感到,室内场馆里的伸缩式看台太过纤弱,无法承受观众们地动山摇一般的欢呼雀跃。那一人一座的体面与矜持,无法容纳这里可以烧穿钢管的热情——从地面到“山顶”三十余层,每一层都是早高峰的北京地铁天通苑站,要一直把人塞到塞不进去为止。社恐?不存在的。这里到处都是屁股挨屁股、胳膊连胳膊。
那不是观众,那分明是四道“壁立的怒涛”。我曾试图从“山顶”眺望球场,发现这是徒劳的,因为人群阻隔了全部的光线。
一个具有隐喻意味的情况是:台盘村球场,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座能容纳数千人观赛却不设主席台的球场。我并不想把篮球分为官方和民间,但我也无法自欺欺人,因为极强的民间性、草根性、自发性,正是“村BA”生命力的源泉。
它属于场内的观众,也属于在场馆周围环路上席地而坐的观众;它属于男性,也属于女性;它属于背着孩子苗族妇女,也属于坐着轮椅的身障者。
也正是在这里,我看到了“欧牛王”的字牌——它正在人山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从而记住了台江队22号。
来之前我听说,“村BA”都是外援,没几个本地人,我旁边的球迷坚决否认了这种说法:“都是当地老百姓,我们平时都在一起玩的。”
后来我向好几个本地人打听“欧牛王”, 大致拼凑出了他的生平:他确实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篮球训练,打篮球是自学成才。或许是因为当地野球市场广阔,“欧牛王”们有足够的动力去精进技艺、保持状态。
相比把自己封闭在大院、酒店里的职业篮球,“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具备心理和地理的双重接近性的“村BA”,显然更容易唤起人们的认同感,也无怪乎它拥有如此高的上座率。
因为太过火热,甚至催生出了独特的“天亮文化”。
我旁边的球迷如此向我解释:有时候,比赛会打到天亮,球迷们就看到天亮。而我却认为,另一种说法更接近真相:当球迷看比赛看到凌晨,一想到离开之后就不容易再占到座,就索性在看台上过夜。
正规的比赛不会打到凌晨,更不会打到天亮,当然,也不会允许球迷——球迷也不会——在场馆过夜。
我很高兴地看到,走红两年多,已成为流量宠儿的“村BA”仍旧“村”味不改。
球迷们加油助威的工具是锅碗瓢盆,球员们坐的是低矮的红色塑料凳子,对于人高马大的篮球运动员来说,它无疑是局促的,同时却也象征着某种恣肆的生命力。
决赛之后,在君临酒店楼下,我们看到了试图把季军奖品运回家的运动员们,可那奖品拼命挣扎,就是塞不进燃气出租车那逼仄的后备箱里。折腾半天,出租车开走,只剩几个运动员面面相觑,而奖品,正茫然地望向无言耸立的村宝宝。
那奖品,是一头黑猪。这搞怪的一幕,是最村BA的一幕。
据记载,台江县的篮球历史,可以追溯至1936年,算来已有近九十年。然而,或许是由于这里的相对隔绝,时间并未让这里的球风趋同于外界,一如这里的少数民族妇女,仍旧在穿着打扮上沿袭着某些古风——走在台江大街上,盘着发髻、扎着头花、身穿民族服饰的苗族妇女随处可见。
身体对抗,激烈的身体对抗,是“村BA”最鲜明的特点。
球场上的每一个球员,都不畏惧对抗,甚至可以说,他们对此甘之如饴。我亲眼看到,一个球员在突破时把肘子抡得如流星锤一般,先用右肘阻断对位球员的追防,再用左肘卡着补防队员的脖子把他格挡开来。对此,防守队员不急不恼,因为他们拉拽、推搡,动作同样不小。
“外地也有球队来打过,他们玩不转,不是水平不行,是他们适应不了我们的风格。”我旁边的球迷向我讲解。
这才是真正男人的游戏,与他们相比,我此前看过的所有篮球比赛都显得“相敬如宾”了一些。
“村BA”决赛的对阵双方是剑河与台江,这是“江”与“河”的碰撞,我置身在看台中央,情绪不自觉地被裹挟起来,在没有穹顶的球场毫无阻碍地向上、向上,直达云端!我是极其擅长克制情绪的人,可这一晚,我只想放飞。我唯一一次对一场篮球比赛意犹未尽,就是在这里。
奈何行程紧张,我们不得不提前离场,没能待到最后。不过,这倒也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我由于长时间憋尿而快要炸裂的膀胱终于可以松弛下来——从铜牌战到文艺表演再到总决赛,这里全程无尿点,一旦中途离席,回来必然找不到位置,所以有不少人穿着尿不湿看球。
“村BA”观赛并不舒适,但真的过瘾,没有人不爱“村BA”。
人流的汇集,使台盘村发展出了成熟的配套产业链,以球场为中心,吃住行游购娱应有尽有。我从中看到了华熙五棵松的影子。
“调研组走访‘村超’和‘村BA’赛场周边商户了解到,有餐馆一天卖完两头牛、有小吃摊一天狂卖2000碗卷粉、宾馆一房难求、特色农产品供不应求……”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在一篇调研报告中写道。
如果说这种“用赛事锁定客户、用配套服务拉动消费”的商业模式是“村BA”发展壮大的必然结果,那么,跳出行业的条条框框,进行某些公共表达,就是“村BA”的自发与自觉——就像“拉面哥”程运付爆火之后帮人寻子一样。
决赛的上午,我跟着可兰白克去参加“村BA”发展战略专题演讲活动,你知道他们的主题是什么吗?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没错,“村BA”不仅要为群众体育探索新路,还要为全人类谋福祉。这大概是独属于台江人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
但不可否认的是,“村BA”的确具备了某些超越性。
可兰白克说,他希望通过村BA把新疆和内地链接起来,既要把新疆元素带到“村BA”,又要把“村BA”这种先进的比赛形式带到新疆,去造福那些怀揣篮球梦想但苦于没有舞台展示自己的平凡人。
“我打球的那个时代,成功从来都是华山一条路,只有沿着专业体系不断向上,现在不一样了,在‘村BA’,草根球员也可以得到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关注。”他说。
淡出职业篮球这一年多,他加入了国际组织欧盟亚洲中心,去了南极,去了巴黎奥运会,在埃菲尔铁塔之下,他见证球迷为并非来自自己国家的选手疯狂助威。他确信,体育是可以跨越种族和地域的。
于是,他在很短的时间内集齐了12名来自不同民族的球员,踏上了“村BA”之旅,那里面有铁血硬汉肖克来提、国家队助理教练木拉提,还有“哈萨克魔兽”哈斯特尔……回族女教练王舒莹,甚至还有一个完全不会打篮球的大姐。
“我想把家乡这种多民族、多元文化的特性呈现出来。”可兰白克说,“我想表达的是,无论民族、无论性别、甚至无论会不会打篮球,都可以享受篮球、享受‘村BA’带来的快乐。”
“村BA”是一场篮球比赛,但它也是一种态度,是一幅包罗万象的时代画卷。散场时,我眼见观众们的车辆首尾相衔从山上开往山下,似乎看到了一路奔流的岩浆。
决赛的次日,也就是11月16日,我们去赶最有当地特色的苗家湾大集。在集市的尽头,我们意外弄懂了“村BA”铁血球风的来由。
那里,我们看到几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他们的怀里各有一只鸡。这不是普通的鸡,而是斗鸡,这种鸡浑身没有一丝赘肉,目光锐利,喙如铁钩,与其说是鸡,倒不如说是不会飞的鹰。鸡身不被羽毛覆盖的地方,是它们曾经战斗过的印记。
这几个年轻人在等待买主。他们一边摆弄斗鸡,一边通过直播向潜在的客户介绍:“我这里啥都没有,就是好货多!”两个冒出胡茬的少年,看得入神。他们都知道“欧牛王”,他们爱看篮球,也喜欢斗鸡。
斗鸡、斗狗、斗牛,这些逐渐消失或者说逐渐转入地下的民俗,曾是台江人劳作之余重要的休闲。它们的衰落,为篮球的崛起提供了空间。人们把肾上腺素一股脑注入了这项舶来的运动,裁判知道大家的喜好,吹罚尺度也向着鼓励对抗的方向偏移。毕竟跟FIBA接轨不是他们的目标,让观众看得爽才是。
你看那把山削成看台的球场,分明就是斗兽场啊!
见识过斗鸡,我们从苗家湾集市回返,和出租车司机再次谈起“欧牛王”,他告诉我们:“他们正在冠军游行呢,等会儿你们会经过,能看到。”
我们很快听到了锣鼓的声音,然后看到警灯闪烁,一张横幅打头:台江牛,台江最牛,台江就是牛!台江的英雄们挂着大红花,牵着昨晚的奖品——一头黎平牛——高视阔步走在台江县的街道上,路过行人莫不驻足,街道一时为之充塞。人民急于见到他们的英雄,他们的英雄也毫不吝啬地与他们共享这份殊荣。
你告诉我:这样的篮球,怎么可能没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