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周
Luo Zhou
国家一级编剧
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
新编秦腔历史剧《无字碑》编剧
主要上演作品有:昆剧《世说新语》《瞿秋白》、京剧《大舜》《蓄须记》、锡剧《一盅缘》《烛光在前》、扬剧《衣冠风流》《郑板桥》、越剧《乌衣巷》《凤凰台》等,其中30余部作品获国家艺术基金各门类项目资助。作品三获曹禺戏剧文学奖,并获国家文华大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戏剧节优秀编剧奖等国家级奖项。获得江苏紫金文化奖章,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妻子、母亲与皇帝
——《无字碑》创作小札
今番写的是武则天。她之治政,上承贞观盛世,下启开元天宝,自有其重大意义,然她荼毒李氏、重用武姓,也颇被诟病。《无字碑》之题旨,若解为“权力对人性的异化”,我总觉得失之“宽泛”。她太复杂、太多元,推动她行为的,不是外在压力,而是内心诉求。善邪恶邪,则像无字碑一样,叫人难以评判。我又想:世上或许真有这么些人,很难用某个“题旨”去概括他。他们从掀天的飓浪、淋漓的血色、锐利的荆棘中行来,其“存在”本身便是“价值”、便是“意义”。武则天,无疑便在此列。
那么,选择怎样的切入点、搭建何种人物关系呢?有人写她与上官婉儿之情仇,有人写她与狄仁杰之知遇,也有人将注意力集中在武后治国上。而我想写她的“唯一性”,她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帝;我想写的,便是:身为女性,武则天怎样一步步登临帝位。
比起写她与长孙无忌上官仪等朝臣之争、她与萧淑妃王皇后之斗,我更想写的,是她与丈夫、儿子间的情感交缠。就封建帝制传承而言,拦在武则天面前的,除了早夭的长子外,最主要有四个人:李治、李贤、李显、李旦,正是她最亲近的家人!想到这里,戏剧基本结构就有了,四场主戏,分别主要对应武则天与李治(《钩心》)、与李贤(《进饼》)、与李显(《入戏》)、与李旦(《面碑》)的“交锋”,以武则天为中心向丈夫、孩子们发散,同时全剧又有一条明显的推动线,这一线索,从“无字碑”中来。
乾陵,是李治、武则天合葬之地,无字碑与述圣纪碑两两相对。历史学家分析,从碑石坐落及周边环境可见,早在乾陵初建,武则天已定好了自家无字碑的位置。这直接决定了本剧的“开端”与“结束”:始于李治之死,终于乾陵建成。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帝位几度更迭,武则天一一越过了丈夫儿子,君临天下。
2024年修改稿在原稿基础上,还加了一条朝堂线,代表人物是狄仁杰与裴炎,从而扩大《无字碑》的戏剧世界,将“家庭”与“王国”产生更紧密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勾连。裴、狄二人无疑都是国家的股肱之臣,也都满怀忠诚。最初,他们只展示了个性的不同,渐渐的,对武则天称帝事,他们有了不同的态度、立场。裴炎是李姓王朝坚定的拥护者,视则天称帝为叛逆,修改稿第四折中,他借徐敬业造反事,要求武后还政而入狱,正得之于史实;狄仁杰呢,他更为通透,明白“大势所趋”,也相信她能将国家带领向更繁盛之境,因之他并不反对武后,根据正史、野史记载,他对武则天的内心世界,也能够理解、洞察——这便给剧作一个空间:她与狄仁杰真诚、坦率交流的空间,从而令观众进一步深切、立体地了解这位女帝。
也就是在《无字碑》之创作中,我惊讶地发现,戏曲念白竟能有这么多“言外之意”。武则天大多数话,都不全是“真”的,却也不全是“假”的——该“矛盾”从根本上,来源于她人性之复杂:身为天后,她要夺取儿子们的皇位;身为母亲,她深爱他们。真真假假中,蕴藏着巨大的戏剧能量,人物塑造也藉此完成。(原稿部分语言失之曲折,修改稿中对背景与人物内心,有了更直接的交代,以免受众接受障碍。)
至于具体写作技巧,单场层次也都暗合起承转合之义,试论第一折《钩心》。
先以朝堂之上,百官惶惶拉开序幕,裴炎与狄仁杰的对话,预示着王朝猛烈的风云,即将席卷!对话也展示了二人不同的个性。相比狄仁杰之通达圆润,身为托孤之臣的裴炎,显然更加耿直刚猛,这也为他末场之结局做了铺垫。
接下来是第一个层次(起),李治病危,武则天迟迟不到。做什么呢?她在梳妆,唱词写尽了武后之雍容华贵,也写出了她的怆凉、克制。又用“催促”推动节奏。及至内侍报说皇帝晕了过去,武后急了,怎么表现呢?用一个细节:连鞋都顾不上穿。上官婉儿捧着凤舄急急匆匆追了出去。
与此同时,李治从病榻上悠悠醒转,看到三个儿子都跪在身边,独独不见皇后,不免忐忑忌惮。唱段中“处理朝政”“佛前祈祷”等猜测都是虚晃一枪,男人真正担心的,是妻子“别有计较”。唱段将终时,武则天来了。
夫妻见面这一小段,可以视作一个小楔子。与奄奄一息的丈夫相比,武则天荣光明艳、气势非凡,强烈对比加重了李治的不安。他甚至觉得,她是“示威”来了。此时,再用寥寥几句念白,点明武则天与次子李贤的紧张关系,李治想要缓和二者,但很明显,他失败了。
其二(承),试探与反试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李治急欲表达的,不是夫妻父子之情,而是王朝之存续、皇位之归属。他再不能约束武则天,于是用了个“欲擒故纵”的法子。回忆与妻子相伴三十年的人生并对她表示感谢,随后,当着儿子之面,说:愿以江山相让!武则天的回复,是一段对称的唱,她唱了夫妻的“恩情”,也唱出了自家之“谦逊”。她明知李治在“试探”自己,却没有简单地如他所愿,表达忠诚,而是将“试探”毫不留情地掷了回去!那句“臣妾遵旨许相从”,多么锋利,那句“又若是为夫的试探挑弄”,则又是悲哀,又是嘲笑。当此之时,李治不好承认他在“试探”,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一面急于自证真诚,一面不肯放弃心计,只好“搬出”先帝,要对方发誓。发誓时,武则天心中何等唏嘘、悲凉,而当她最终违背了誓言时,她亦有了承担一切后果的“自觉”。
在第三个层次(转)之前,我们需要“清场”了。要将三个儿子都“赶”下去,把舞台留给武则天与李治二人。至于李治对李显之叮嘱、他怎么再度试图修复武则天与李贤的关系,都是在为下文做铺垫。孩子们离开了,夫妻面面相对,向着彼此心灵更深处进发。
“转”关注的,是李治、武则天又爱又忌、勾心斗角、彼此警惕、又彼此依恋的特殊关系。两人暂时脱下层层叠叠的铠甲、掩饰,有自嘲、有调侃,甚至还有点儿打情骂俏的温暖。他们围绕皇后仪服,又展开了一小段对话。李治疑心这是她对权力之看重,武则天则告诉他,这是她在感念恩情。渐入缠绵,李治摸到了武则天的眼泪。
“忆三哭”,是“转”的主体。
“三哭”关联着极重要的三件事,从充满柔情的“点”进入,走入残酷中的残酷。
李治谈到武则天“第一哭”:感业寺重逢。既在回忆过往,更在强调天恩。若无李治当年大胆、疯狂、罔顾人伦的决定,武则天定在青灯黄卷旁了却残生。李治——更是编剧意图——强调:皇后若记这点恩情,但请莫忘今日之誓。其落点,还是在宗庙延续上。刚刚还很柔软的气氛,也因为他这一句强调,骤转冰冷。
武则天紧接着谈了她“第二哭”:密谋废后。叙述旧事外,指向着李治之寡情负义!草诏的上官仪被天后斩杀,报信的裴力士被陛下斩杀——这两句对称的念白,意味深长。
接下来,李治谈到“第三哭”。但凡对武则天还有一点怜念,他就绝不该再提此事,可这恰恰是李治的“杀手锏”!他忍不住、又必须要“伤害”她,给她重重一击!第三哭:襁褓中小公主之死!传闻武则天为固宠,亲手掐死了女儿并栽赃皇后!武则天一听这事,是真的愤怒了,当即要去!李治拉住她,说明本心:希望武后能善待李贤,将他召还。从编剧技法来说,这也是为了更严密、流畅地展开第二折。
手段是这样的残忍!愿望是这样的卑微!这不仅是李治武则天之悲哀,更是帝王家普遍的悲哀!
最后之“合”,十分简练,即:李治之死。临终李治终于喊了声“媚娘”,武则天呢,最后一次、也是长久以来第一次喊了李治的小名“雉奴”。死亡卷走了恩怨,也拉开了新恩怨、新缠斗的幕布。
《进饼》主体围绕武则天“三食饼”展开,其中李贤讲述故友之死,以饼为载体,鲜血淋漓、耸人听闻,而收束于母子再不相容的决裂。本折原稿结束于母亲生子的柔情,修改稿将武则天之交谈对象由太平公主改成了狄仁杰。这便从单纯的“亲情”、“一家”中挣脱出来。武则天之伤心是真的,狄仁杰提醒她正视这伤心,这正是她主动的选择。当她有所“取”时,她便已经做了“割舍”——他连这点“自怜”的空间,都不给她:因他明白,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亘古未有,也必将顶着亘古未有之压力。
《入戏》两大元素是参军戏与皇帝冕服,在看似轻松的观戏过程中,随着一件皇袍的当众脱卸、穿戴,完成了皇位更易。与原稿相比,修改稿将地点从后花园(私人、家庭属性较强)改为朝堂,相当于一次“公开处刑”,更强烈地彰显这对母子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朝野王国。官员们对武则天专权、秉政的态度,也有了更直接的表现。比如狄仁杰与裴炎,在这一场里,就有截然不同的反应。
最后一折《面碑》,大致分为四块:一是朝堂戏。徐敬业造逆是个背景,当裴炎试图借此“逼劝”武则天还政时,武则天也正借此清除了反对者,哪怕狄仁杰再三作保,也扭转不了裴炎的命运。“他反你不反”,是正史中武则天之原话。二是武则天与李旦、狄仁杰入乾陵。事实上狄仁杰掺在其中是有些“尴尬”的,但武则天要求他这么做,她需要一个倾听者、见证者,并且,在某些关键时刻,帮助她下定决心。李旦让国之誓,与首折武则天之誓相呼应,真让人唏嘘。三是女皇的幻象世界及其与狄仁杰的一小段戏。她见到的丈夫与孩子们,投射出她内心仅存的一些儿彷徨、软弱,狄仁杰帮助她“残忍”地清除了这些,告诉她“高处不胜寒”,孤家寡人,从来如此。四是武则天的独角戏,她回顾生平,以坦率乃至“狂傲”之姿,无怨无悔、一往无前,只留一座无字碑,不屑于被评说、也任由评说。
西安三意社,原名“长庆班”,演出活动始于1895年,创始人苏长泰,1921年正式更名为“三意社”。三意社是当代中国具有百年戏剧演艺史的剧社之一,百余年来,三意社历经沧桑和文化洗礼,创作出一大批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涌现出苏哲民、苏育民、苏蕊娥、王辅生、周辅国、乔新贤、李正华、肖玉玲等著名秦腔表演艺术家,在西北五省乃至全国享誉盛名,为秦腔艺术的传承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近年来,在习近平文化思想指引下,在省、市、曲江新区和西安演艺集团关心支持下,西安三意社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宗旨,成功创作、复排出一批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优秀秦腔剧目, 先后参加建国五十周年、七十周年晋京展演活动,涌现出第十七届中国戏剧梅花奖、上海白玉兰奖获得者、国家一级演员侯红琴,第三十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杨升娟,西北名丑薛广民,国家一级演员康亚婵、马路路、王战毅、李应红、李康定、王永进、屈苏红、巩娇浇,著名编剧刘戈兵、著名琴师米春胜、国家一级舞美设计师张崇学、优秀导演刘伟、李晓娟等艺术家和青年艺术人才。
在现任党支部书记、执行董事、总经理侯红琴带领下,西安三意社内设艺术委员会、创作中心、业务办公室、秦腔艺术传承研究中心(辖秦腔苏(育民)派传承工作室、肖(玉玲)派传承工作室、秦腔音乐传承工作室)等业务部门,深入开展优秀传统剧目传承与新创剧目创作工作。在常务副总陈宁博引领下,综合、人资、财务、企宣等部门持续加强剧社运营管理、剧目宣传,不断夯实百年三意社文化品牌。
目前,三意社能够演出经典剧目《火焰驹》《玉堂春》等30余部传统大戏,新编眉户现代戏《谷雨》荣获第八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新编历史剧《大明宫》荣获第五届西北五省区秦腔艺术节“优秀演出奖特别奖”;新编历史剧《七步诗》荣获第六届陕西省艺术节“优秀剧目奖”;传统戏《集云山》荣获第七届陕西省艺术节“优秀剧目奖”;新编历史剧《司马迁》荣获第八届陕西省艺术节“优秀剧目奖”;红色题材现代戏《陕北往事》荣获第九届陕西省艺术节“优秀剧目奖”、陕西省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剧目奖”,新编历史剧《无字碑》荣获国家艺术基金2023年度舞台艺术创作资助项目、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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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宋含露
初审|张崇学
复审|陈宁博
终审|侯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