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习惯是搜肠刮肚地嘲笑在某样事物离开时,有搜肠刮肚酝酿出一点伤怀的习惯的人。既然如此不舍,为何当初不有所作为以挽留?于是毫不留情地指出,大部分人对全家福的回忆,停留在踩坑后再也不去以前。价格、货品和营业时间,都让它沦落为时间紧急之下的无奈之选;甚至橱窗里买的热气腾腾的预制包点鲜拌面,都不如上园711的品类丰富,何况还时时上新。全家福被市场淘汰,由解决以上问题的全家取代;在此处消费过的学生们驻足观看,由未来的回忆取代昔日在全家福的回忆。
我的回忆还停留在大一上的时候:特意买的米色做旧毛衣配蓝外套与电镀吊坠,捧着烫手的鲜拌面,靠着下沉广场的扶栏,观察熙熙攘攘的人流。在熙熙攘攘的期末周摆弄几道mat1010后,终于在下午两三点钟顶不住饥饿,跑去全家福买了一份乌冬面鸡扒。我在减肥,这份罪恶的面已让我取消了晚餐计划。在现实未来学业职业理想财富爱情都迷茫莫展时,节食似是唯一不算徒劳的努力方向。我得到一切,我失去一切,我发现我进入大学,我发现我一无所有。我不是那种害怕孤独或享受孤独的人,在栏杆边毫不留情地边吃边看,头顶是随曳的含霜黄铃木,那黄色鲜明地凝结在寒风中;人们排起队来声音放大似小,任由咸辣的汤汁溅染我的毛衣。也许这记忆是错误的,冬天不该有开花的黄铃木,正如从那以后,大学里再也没有过如此寒冷的冬天。
不过好在,凝固住的情绪并不长远,很快诸事便如调料盘打翻在春日解冻的河流中,五颜六色地将旧有的凝滞冲个稀烂。简单来说,就是我在这个学校匹配到最愿意的消费,在熟稔中按部就班起新的秩序,稳步得到我需要的一切。我不再去全家福抓起乌冬面、丸串或三块钱的牛奶,而是在学二餐厅里点一荤一素的小碗菜,那个时候只要9元,剁椒鱼片与青菜,直到某日发现变成41元的新档口为止;后来我兜里有了更多的钱,也找到心仪的外卖,在本以为是美食下水道的地方找到常去的饭馆,找到考试得高分的方法,找到每种天气对应的音乐,找到每种兴趣相配的朋友。很难说是我无奈适应了这里,还是这里塑造了我(龙岗大学限定版)。
与环境互相适应的也不仅是我,实际上,被换掉的店不只是全家福,博文书店早就被换掉了,潘多拉早就被换掉了,快乐番薯这种只有我记得的店也被换掉了,还有人记得学二餐厅2020年有哪些档口吗?曾有小碗菜汤粉自选若干,现在剩下的只有烧腊了。新的商业就像毕业生,自5月19日后熙熙攘攘地走掉,又有新学生熙熙攘攘地排着队,填鸭式补上不同时间线的相同地方:直到再度失去这一切,跌跌撞撞寻找新的秩序。最后我们发现,被换掉的原来是时间。
我后来结交的朋友们,经常下了午一课在全家福聚首,没吃午饭的话就买个拌面,不饿的话就吃个水果捞,不饿也不想吃水果的就主打一个陪伴。我从来没有参与过这样的瞬间,再来一次也不会陪伴着去一次,但我想那种狼吞虎咽间赶下一节课或图书馆的匆忙间,即使话都来不及说,也一定有一瞬静谧的美好在。我在全家福也有自己的生态位,全家福售卖全世界最便宜的青柑普洱,仅需3.8元,而对青柑普洱从厌恶到爱上又是远在北京实习时的故事。在回忆中,却难以发现在北京的这个夏天才是发生在时间线靠后的事。
对于我和朋友们来说,更常见的故事是骑着我的小电车出门吃饭,从全家福到新南门是最近的一条路。我们在灯火下聚首,无数次路过那个十点半就关门的便利店,感慨之前没解封的日子也有欢笑的方式。全家福在这段岁月里并不占据什么位置,甚至在“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伙伴们不可避免地离开后,依然还保留他们从未来过时独身一人的记忆,而这些回忆采取first in first out的形式,从鲜妍的流动的逐渐凝固了变成静止的,再随着录像带的拨动逐渐远去在时间尽头的另一端。只有处于相对运动的我,像个指针慢慢地在度量间移动,在秩序的推翻与循环中一遍遍建立新的我。
于是便有习惯嘲笑的人去嘲笑习惯倒带的人,现在的我嘲笑过去的我:既然如此不舍,为何当初不有所作为以挽留?既然恨不得就此诀别,为何又不见欢喜颜面?为何如今尽善尽美,拥有过去渴望的一切,仍站在远处怀念过去那结霜看不清的画面?被时间骗多几次,发现我们追求的圆满结局,开启的却是更大的雪白一片的新起点。早知要如此失去,为何还要开始呢!原来开始是不容我拒绝的。可是我希望——随着记忆的随风远去,总该留下些什么吧!我也许在这之间发现了端倪:我几度提笔,想将浓墨重彩的四年翔实记录下来,让它们在晶莹的笔触间永存;然而落笔时,却意识到一旦逝去,此事便不再以时间地点人物事的格式保存,那浓稠饱满、嬉笑怒骂的心情们,落笔时却只滴落下一触略带彩色的水渍,在你翻到此页时,无可避免地从现实中挣脱,落入水面之下凝滞的氛围中,为放置在此处的彩色心动不已。
何况——纵使我已离去,纵使我不再年轻,却永远有人在我来过的地方,年轻着鲜妍着来了又走,在同一个地方跃动出形色的波长,使这个锚点在春河冲刷的坐标轴上永远存在。他们或许有全家福的回忆,或许在新开张的全家里又有了新的体验,他们也许与我相识,也许我们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在时空上相遇,然而若我在不经意间获得偶然,瞥到那熟悉的不熟悉的笑脸,过往的一切便在水渍中生根发芽,化作逆着阳光疯长的树,枝干抽条向记忆里那幽深明媚的地方疯长。那水渍的倒影中,原是一片随机森林。
我又想起关于全家福的最后一个瞬间——去年五月中旬便考完了期末,与我的一对年轻男女朋友在全家福碰面。《黑色柳丁》正循环播放至昏昏沉沉那部分,耳钉与话语在冷气中琅琅作响,我拣选了一盒西瓜脐橙青芒果,主打一个无事可做时的陪伴。在舒畅的冷橘色调中,我们谈起在法国的朋友,感叹煎熬的大三终于过去,大四打定主意要纯纯疯玩,再也不为gpa拼搏分毫。我们早约定考完试在此处见面,等我到时,二人已沉浸在R&B中,那时我还没有喜欢上伍佰。我们随后出发要去什么地方,不知道地铁的终点,不知道一年后的终点,此时外面已晒得光光晃眼,叶子无所事事地摇着,我赶进来时已起了一层薄汗。
叶子用坠落证明换季,夏天就要开始了。纵然背负疲惫与伤痛所行已久,春天却依旧不晚,还有许多个夏天等我们相遇。我走时抓起一瓶青柑普洱降温,玻璃中映出我已不是刚做青年的那张脸——就是在这样的瞬间,指针转至相同的集点,排满计划的现实疏忽了一瞬,我又成为过去的我。
2024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