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挑一！27岁，他为什么是四川最后一个解元？

1903年，27岁的蒲殿俊从这里走出，在一万多人里摘得第一名的解元桂冠。8年后，他成了四川新政府的第一任都督。

1875年出生的蒲殿俊，是四川广安人。他的祖父蒲瑞溪是老贡生，父亲蒲玉林是县学生员，在当地颇具名望。生于书香门第，天资聪颖的蒲殿俊从小既有家学渊源，又拜当地的饱学之士周煦笙为师，早就赢在了科考的起跑线上。

科考之路的漫长和艰难，往往超过现代人的认知。清朝科举制因袭明朝，大致分为三个主要级别：当地的院试、省城的乡试、京城的会试，榜上有名者分别对应秀才、举人和进士。

要在院试中考取秀才，先要通过本县的“县考”和所在州府的“府考”，三次考试统称为童试。两年一次的县试由每个县的县衙主办，主考官就是知县。县试共有五场，每次连考五天，考生进考场都是半夜三更，每场考完都会发榜，榜上有名才能进入下一场。五场考完，一两千考生基本就只剩五六十人了。

通过夏天的县试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一两个月之后举行府试，主考官就是知府。府试四场，通过的考生称为童生，童生们接着准备三年两次的院试。

院试虽然也是在本地州府，但时间却是冬天，四川的冬天出了名的潮湿寒冷。为了防止作弊，考试的号舍四面无窗，寒风通透。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能完成考试已算坚强，更不用提文思泉涌妙笔生花了。两场院试通过，才算考取了秀才、拥有了功名。1893年，刚满18岁的蒲殿俊在院试中一举夺得第一，秀才头衔到手。

▲蒲殿俊书迹

经过县、府、院十一场考试拿下的秀才，并非一劳永逸。朝廷每三年要考秀才一次，称为岁考；秀才如果想考举人，还要参加州府一级的甄别考试，称为科考。通不过岁考，秀才这块招牌也难保住；通不过科考，就没有资格去省城参加乡试冲击举人。1895年，20岁的蒲殿俊参加州科考，再获第一。

踌躇满志的蒲殿俊跟着在北京做官的姑丈胡骏，一起进京赶考，却遭遇了名落孙山的一盆冷水。落第后的蒲殿俊在北京的广东会馆，亲历了康有为慷慨激昂的演讲，从此思想渐渐转向新学。回到广安后，蒲殿俊创办了新式学堂紫金精舍，即是后来“广安县高等小学校”和“广安中学”的前身，也是伟人邓小平的母校。

虽然思想已被新思潮影响，但蒲殿俊始终咽不下落第的这口气。1903年，他来到成都参加乡试，为进京考进士再冲刺。

但到了贡院门口，其它考生都进去了，蒲殿俊却唯独被四川总督锡良下令拦在了大门外，禁止进入。

明清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考期在子、卯、午、酉年的秋八月，又称“秋闱”，为正科。清代遇到新君登基、大婚、寿诞、庆典等加科，为恩科。乡试考三场，每场三天。

一到乡试年，成都的科甲巷就人潮涌动、热闹非凡。“科甲”是科举别称，明、清时各州县秀才赴省城应试多住此街旅店，因而得名。旅店每间房前大都悬挂“文魁”“解元”之类小匾，并书写住宿考生姓名，以讨口彩吉利。

1666年，位于明蜀王府原址上的贡院就成了四川一省的乡试之地，到1903年时已有两百余年历史。八月初六，两名主考官“入闱”即进场。八月初七凌晨，考生们前往贡院听候点名，领到“照入”的准入木牌后，自己扛着行李去通过收检处，即检查禁带物品的考场安检。

蒲殿俊之所以被禁入，是因为他与戊戌六君子中的刘光第、杨深秀都曾来往，因此被四川总督锡良以“与康党有染”的罪名拒之门外。幸亏蒲殿俊早已文名卓著，经过学使说情斡旋，才在最后一刻获准入场。

▲四川贡院内的号舍

清末四川乡试，每次往往都在万人以上。考试期间，茶水饭食由官府供给：早晨稀粥馒头，中午白米干饭，并有一块约二三两的猪肉，其他蔬菜点心则须自备。入场后有半天先休息，第二天黎明时颁发试卷。考卷为木刻大字一纸，盖有监临关防印，被烛泪滴上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1903年的这届“癸卯”乡试，第一场作《四书》文章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第二场试《五经》文各一；第三场试以“策问”五道。

自1900年“庚子事变”后，乡试内容略有改变，新增了“策问”（即议论时事）。考生们在书肆中事前买过《经策通纂策问大全》等科举教辅，但这次出的题目，书上却空空如也。一直在八股文里泡着的四川考生们，有几人懂得“法兰西”“英吉利”“强国维新”是什么？唯有乱写一气至少把卷纸填满。

时事却是蒲殿俊的强项。在北京经历过百日维新的他，相比未曾见过世面的本省普通秀才，识见超前了何止一筹。虽然乡试主要看前两场，但蒲殿俊的应试能力本就超群，从小就是第一名一路考过来。

九月重阳前后，乡试成绩放榜。中举的幸运儿仅有一百余人，相当于考生中百里挑一。蒲殿俊再次高居第一，拿下“解元”的头名，名动全省。

▲蒲殿俊的乡试第一名相关记录

一年后，再次赴京参加会试的蒲殿俊高中二甲进士，被授刑部主事。1905年，蒲殿俊被公派到日本法政大学留学深造。

也是在这一年，清廷废除科举制度。远在日本的蒲殿俊，也就成了四川最后一届乡试的最后一名解元。他走出四川贡院的那一刻，贡院的大门就此永远关闭，而一万多间号舍也渐成一片废墟。

身在海外的蒲殿俊，不但鼓励家乡的少年出国留学，甚至自己出钱资助。广安学生郑鸿基从日本法政大学学成归国后，就任教于四川的第一所法政学堂——四川法政专门学校，而校址最初就在贡院内西侧。

1906年，蒲殿俊号召留日川籍学生三百余人，组成川汉铁路改进会，他被公推为该会正干事（会长）。1908年蒲殿俊回国，任法部主事兼宪政调查馆行走。第二年，清廷令各省成立咨议局。蒲殿俊久有盛名，也是川人所推崇的通晓新政的好官，于是成都各界纷纷邀请他回川。蒲殿俊因此回到成都，被选举为咨议局议长。

蒲殿俊回川后，首先创立了咨议局的机关报《蜀报》并任社长，以犀利文笔宣扬新思潮，也与四川总督为代表的守旧派官吏逐渐势成水火。1911年5月，清廷宣布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实质就是民间筑路资金全被清廷没收。异常愤慨的蒲殿俊在《蜀报》上大声呼吁保路，“以死力争之”。

6月，四川保路同志会在成都成立，蒲殿俊被到会的两千余人公推为会长，保路运动风潮很快传遍各地。四川总督赵尔丰意欲镇压，于是诱捕了蒲殿俊、张澜等九人，并下令朝手无寸铁的请愿者开枪，死伤遍地，震惊全国。

保路运动导致了湖北新军入川，由此武昌兵力空虚，终于爆发了10月10日的武昌起义，保路运动也就成了辛亥革命的导火线。11月，四川召开四川官绅代表大会，宣布脱离清朝自行独立，成立大汉四川军政府。获释的蒲殿俊被推举为军政府第一任都督。

▲军政府成立仪式即位于原贡院的明远楼前。此地再次见证蒲殿俊的人生巅峰。路得·那爱德/摄

但书生终究是书生。12月，蒲殿俊在东较场阅兵，由于军饷迟发引起兵变当场生乱。阅兵台上的蒲殿俊猝不及防，四处躲藏逃避，从此深藏不出。

最终是军政府军政部长尹昌衡纠合部队平息了兵乱，而他也由此取蒲殿俊而代之、成为新都督。主使兵变的罪名被丢给了已无实权的赵尔丰，他也因此被押到贡院的明远楼前处决。短短数日之间，旧政权和新政权的领袖就这样被尹昌衡一杀一逐。后世研究认为，起乱和平乱或是尹昌衡自己一手炮制，意在夺权。

反正蒲殿俊从此明白了：在风云变幻的年代，书生再有名望，也会被军阀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所学的圣贤书和现代法理，在阴谋和枪杆子面前统统无效。

蒲殿俊由此赴京，成了国会议员。他与梁启超、汤化龙一道，大力推行立宪政治的主张。袁世凯要拉拢他，他不为所动。张勋复辟被段祺瑞推翻，蒲殿俊因此被段邀请出任内务部次长。

但雄心勃勃的蒲殿俊，四个月之后就辞职而去：他发现城头变幻大王旗，上台的个个都是野心家，嘴里的共和都是假共和。心灰意冷的蒲殿俊从此决意远离政界，以文化人的身份“尽力于舆论指导和社会教育”。

▲民国初年的蒲殿俊

1919年五四运动后，蒲殿俊谢绝了北洋政府请他主掌教育部的邀请，应北京《晨报》之聘就任总编辑，回归报人身份。在李大钊等人的协助下，蒲殿俊大刀阔斧地改组《晨报》副刊，并请梁启超、胡适、王国维、鲁迅、郁达夫、闻一多、徐志摩等一大批文化名人为副刊撰稿。鲁迅的名篇《阿Ｑ正传》，就是以“巴人”的笔名在《晨报》副刊上连载发表的。

1927年，因为蒲殿俊的母亲李氏思念故乡，蒲殿俊举家回到广安。他在老家倡办丝厂、染织厂和木器厂等，也呼吁募修公园，却多次拒绝军阀的高薪聘请，过着卖文鬻字的清贫生活。1934年，他在母亲去世后举家返回北平，刚到北平却不幸染上伤寒不治，终年59岁。

蒲殿俊曾在诗中说：“我生失算雕小虫，迁愚妄插乾坤手。”他自嘲本来只会干写诗作文的小事，却不自量力偏要去弄政治大事，结果当然是灰头土脸。这位从千万科举士子中脱颖而出的学霸、留学日本研习法治的海归，或许也曾有过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以毕生所学引领民众走向现代的英雄梦，但梦碎后才发觉：自己骨子里始终不过是个文化人，而英雄梦注定是一片废墟——就像他出门后很快就崩坍的那间贡院。